有福姓馬,是我老家的鄰居。按村裏習慣,我還得叫他一聲“伯伯”,畢竟他比我父親還要大幾歲,已經六十六七歲的人了。但因為窮,因為沒有什麽身份,沒有人願意去尊重他,上至七八十的老人,下至七八歲的小孩,都習慣性喚他的名字——有福,仿佛這樣叫著更親切。
有福窮,緣於命不好,父母走得早,兄弟兩人跟著叔叔過日子。他叔叔的大名我早已忘記,是個孤寡老人,一生窮困潦倒,性格怪辟,很與人少交往。據說曾有一段婚姻,卻被自己毀了,於是幾十年來都形影相吊。原本他家與我家離得遠,後來村裏給他批了一副莊廓,便家搬到我對門。叔叔是孤寡老人,他也沾光評了低保戶,享受住房改造優惠政策,也自然承擔起了贍養叔叔的擔子。隻是這怪老頭一生孤癖,脾氣也不甚好,動不動找有福的麻煩。據說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麽事與黨泰發生爭執,便叫上他的好朋友——一個瞎眼的孤老頭,兩人把有福趁空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頓。對此,有福很無語,畢竟自己是小輩,不忍也得忍,挨打就挨打吧。
有福自小受窮,心地卻很善良,也少與人發生衝突。
有福四十餘歲方娶得一妻,是個智障人士,腿腳不好,頭腦也不是很清楚,整天頭發亂糟糟的,拉裏拉他地站在門口,滿臉堆笑,逢人很熱情地打著招呼,大聲地說上幾句話。因為身體原因,能力自然受限,她做不了一頓好飯,也不會收拾家務,啥時屋裏都是亂七八糟的,鍋台上灰垢厚厚的。以至於每年過年炸饃什麽的,都沒法自家操作,都是有福央求左鄰右舍的女人們抬著鍋、抬著籠去幫忙。
有福篤信鬼神,一扯起鬼鬼神神的東西來,精神百倍,能從張家的毛鬼神扯到金山寺的娘娘,家中凡有事,無不先從鬼神角度找原因。有一次媳婦病重,有福請了佛爺到家供養了好幾天,送時央求我去抬個轎、送送神。看在鄰居的麵子上我答應了,隻是我生性頑劣,偏要驗證一下老佛爺是否有靈,故意抬著佛像忽奔忽停,累得同抬轎的三人個個疲倦不堪,進廟門時還撞壞了佛爺的一隻耳朵,嚇得有福一個勁地給佛像磕頭不已,請求饒恕。後來反複自我審查,是否家中供養時做得不到位,得罪了佛爺。
有福常說:當年他父親去世時,看好了一片風水寶地,結果因為窮,還沒來及遷墳,偏偏趕上我奶奶死了,直接占了那塊地盤,於是我家裏有了大學生,日子過得也比他們強多了。我不信墳塋決定命運,更不相信風水改變人生。他的兩個侄子與我都是同學,上學時比我還調皮搗蛋,但有福每每提及,總是一副極為惋惜之態,似乎這命運就已經決定了一切。而我無語,隻能陪著一聲歎息,說句不好意思了。
有福人很勤快,可以說是全村最勤快的一個。他既無高朋貴友相助,隻好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了。媳婦因為身體原因和智力問題,幫不了多少忙,他也不怪,窮家難當,能娶到個女人已經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了,而且這個傻女人還幫他生了一對兒女,女兒水靈靈、男娃俊俏俏,長大後都是一表人才。這也是有福值得驕傲的資本。有福每天早上六點多就起床了,簡單收拾一下,就開始了他一天勞作,他養過羊、養過牛、豬啊雞啊的更不用說,每天趕羊上山,割草回家,沒有一樣不是親自操持。有福家裏幾畝地,都靠一個人去幹活。而且他很愛助人為樂,誰家有事,隻要招呼一聲,隻要他確實沒事,就笑眯眯地去幫忙了。
有福很樂觀,不管誰見到,臉上都掛著笑,一副很和善的模樣,沒有人怕他,但少不了有人占他便宜的。有福家的小院裏種滿了果樹、杏樹的,每到果子成熟時,不時會有鄰居去串門,順便摘點果子嚐嚐。有福也非吝嗇之人,你若開口,必不拒絕。他說這些就是些吃的貨,詮吃都是吃。
有福因為常年勞動不怠,身份一直很好,看著佝僂個身體,一臉茬茬胡,卻沒有什麽大病,甚至於連感冒也找不上門。勤勞之人必有福,就連他的傻女人這幾年也身體好了許多,不再聽到什麽大病折騰的事情了。一對兒女長大了,女兒也出嫁了,有福也快做爺爺了。兒女都很孝順,給家裏購置冰箱、彩電什麽的,不停地給他減輕負擔。但有福似乎已經愛上了勞動,六十好幾的人了,還如同小夥子一樣,一刻也閑不下來,隨時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做這做那的,不停地勞作,畢竟兒子還沒成家,是他心裏的一個負擔。但也許兒子成家了,他也停不下勞作來,不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他放不下心來。
有福家裏也是很和美的,不管咋樣,有了媳婦就有了家,有了暖被窩的人,有了說個話的伴,兒女都在外打工,不時回家來看望他們,但畢竟不能拴在身邊。聽聞過東家吵、西家鬧的,有福和媳婦打架的事卻沒聽說過,也曾笑問過有福打媳婦不。有福憨笑著,有啥打頭,本來就是個病媳婦。從他的笑裏我讀懂了一種愛,那怕媳婦再傻,也要相依為命、不離不棄。他不懂得愛情,但懂得去擔起男人應有的責任,懂得為了自己的女人、為了自己的兒女去不斷創造更多的條件。
勤勞方可致富,我相信有福的日子會過得越來越好,因為他勤勞。有福的生活習慣很好,不抽煙、不喝酒,更別說賭博什麽的惡習了。聽到許多精準扶貧的故事,據說許多下鄉幫扶的幹部到有些貧困戶家裏,有些成天遊手好閑,一聽來幫扶,就伸出手來說啥都不缺就缺錢,給點錢吧!還聽說有個賭鬼打麻將,拿起一張“白板”時突然停下來,別人催快打,他說“哎,再堅持幾天,鄉上的救濟麵可能就發下來了”。俗話說馬瘦長毛、人窮短誌,而誌與窮又豈成成正比。有福沒什麽大誌向,在他的眼裏,安安靜靜過日子,踏踏實實去勞動,讓兒女們有個好歸宿就是一生的最大心願。
有福的生活很充實,他的一生都是充實的,一個平平凡凡的底層農民,一個實實在在的莊稼漢,一個最不起眼的卑微的分子。真誠地祝福他,晚年享受天倫之樂,讓疲憊的一生得以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