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巷
遠眺近窺
5月下旬去印尼潛水的兩天前，父親突然心髒房顫發作住院，我想取消行程留下陪他，但父親執意要我走，說有保姆和醫生在。他的軍人脾氣和自強性格讓我沒回旋餘地。在浦東機場辦理登機手續時，父親蒼白疲憊的麵容一直揮之不去，恍惚中聽到，“先生，您還敢坐馬航啊？” 櫃台小姐用上海話調侃我。我環顧四周才發現，和其他航空公司的長隊相比，馬航櫃台前冷清的有點可疑。
蜻蜓點水掠過文萊和吉隆坡，我在傍晚抵達印尼巴厘島。去酒店的道路狹窄擁擠，出租車在蝗蟲般的摩托車流裏險象環生但穿梭自如，連喇叭聲都很少聽到，不知是否與當地人多為印度教徒的宿命本性有關。我搖下車窗，熱帶花香加汽油的混合味撲麵而來，路旁的酒吧和迪斯科舞廳的霓虹燈有點曖昧地閃爍，不同膚色年齡的人在昏暗街燈下如幽靈晃過。半小時後，車到酒店。我抬頭望天，是個新月之夜，深藍蒼穹裏繁星璀璨。酒店不大的庭院裏有棵參天榕樹，倒垂接地的樹須在潮濕海風中飄逸，如女人入浴前散開的長發風情恣意，我被飛機空調冰鎮過久的感官緩緩蘇醒，欲望之花隱秘綻放。
我在世界各地遇到的澳洲人幾乎無一例外地都說巴厘島是旅遊天堂, 現在我知道他們的選擇邏輯了：正如墨西哥的坎昆是北美大學生的假期狂歡首選，巴厘島是澳洲人的亞洲坎昆。這個充滿熱帶風情的島嶼對候鳥型遊客有種心照不宣的誘惑－向逃避現實者提供消費低廉的心靈治療。從地圖上看，印尼象條腰帶，西起蘇門答臘東止帝汶，把上半身太平洋和下半身印度洋栓在一起，而巴厘島則象腰帶扣，一旦鬆開，欲海橫流。難怪來自澳洲的大堂經理說，旅遊旺季的巴厘島沒有時間表，黎明的海灘上會踢到前夜忘了歸路的酒鬼，黃昏的餐廳裏常遇見纏綿情侶非要點早餐。如果踏上巴厘島還甩不開老家的矜持，那就有點土了。我聽後莞爾一笑，拖著拉杆箱找我的房號。
次日醒來，雇了部SUV在島上漫無目的轉悠。司機是本地人，英語說得磕絆，正好給我沉默觀察的機會。視覺衝擊力最強的是廟宇，風格象是日本奈良神廟和柬埔寨吳哥窟的混血兒。我懶得細考其史，對於建築我向來隻看外形而忽略內涵。挑了兩個廟參觀，一個建於1928年，遠處的兩座火山喧賓奪主，遠比寺廟搶眼。始於15世紀的另一個廟建在山頂上，有點浙江普陀山的氣勢。我對這兩座廟宇都缺少感覺，倒是小販賣的一種竹子風鈴工藝簡單但構思精巧，風吹過會發出泉水叮咚般的妙音。
竹子風鈴
建於公元九世紀的爪哇Prambana 印度神廟
巴厘島廟宇
烈日當空，又悶又熱，白天的巴厘島象晚場卸妝的藝人，華服未褪已露出戲散曲終的失落疲態。我玩興銳降，無心光顧司機建議的其餘景點，隻看了一眼水稻梯田喝了兩杯貓屎咖啡(kopiluwak) 就打道回府。回酒店的路上，司機問我觀感，我邊敷衍著，邊看著相機裏的一個鏡頭：水稻梯田高處的無窗式咖啡店草席上，穿西式肚兜和印度寬褲的年輕女子麵朝梯田，在冥想打坐，我覺得有點刻意做作，就洗掉了照片。不過，平淡無奇的農耕場麵也能開發成讓人駐足的景點，巴厘人把旅遊生意做到極致了。貓屎咖啡也品嚐了，爪哇口感，咖啡濃度在意式咖啡(espresso)和土耳其咖啡之間，價格不貴，5萬盧比(5美元)一杯，上海新天地馬當路上的那家宰人店要賣人民幣168一杯，夠貓屎的。
離開巴厘島飛到拉博巴久島(Labuanbajo)時已是中午, 立即趕到港口乘快艇前往佛羅裏斯海（Flores Sea)的馬卡色珊瑚礁(Makassar Reef)與潛水船會合。當白色雙桅船“蒙娜麗莎”從綠色島群中隱現時，我心裏暗歎，果然美如其名。船長和船員都是當地年輕人。 新婚夫婦Patrick 和 Valerie 來自瑞士洛桑，潛水度蜜月。三個印尼華僑分住雅加達，蘇拉帕雅，尤基卡達，因熱愛潛水成為摯友，每年春夏之交相聚，潛水釣魚燒烤敘舊。巴西人Claudio和看上去比他大十來歲的英裔南非人Paul是一對同誌，在亞洲各地晃悠了17年，曾住上海9年，現居香港。閑聊中聽出兩人對巴西和南非近幾年的本土化政治傾向很不滿，不經意流露出的白人優越感讓我對他們擇東亞而居有些疑惑不解，耳科醫生的Paul用職業眼光審視著我說，住慣東亞再去別處都感到不安全，你長住美國，你懂的。
蒙娜麗莎
我去的潛水點都集中在科莫多島(Komodo Island)附近，印度洋暖流和太平洋冷流對穿林特海峽(Lintah Strait)在此相遇。周圍星羅棋布的無人小島有大片珊瑚環繞，隨波逐流的魚群喜歡在此逗留覓食，是印尼乃至世界潛水勝地。我試潛後感覺浮控難度遠超過加勒比海和澳洲大堡礁，印尼華僑建議我多戴幾個鉛塊以抵消激流影響，我用了7個，比平時多3個。穩性改善了但耗氧量增加，但為安全起見，我隻能舍功效換穩控。第二天潛水，領隊 Finn 馬上看出我的問題是超重，他減去3個鉛塊，又教了我幾招急流浮控法，還說潛水鏡不要戴過緊，否則鼻子會不自覺吸氣。 我試了立刻就感覺不一樣。英國人 Finn 16歲學潛水，有四千多次的潛曆，說話帶點冷幽默，別人被逗得捧腹他卻麵無表情。 教練厲害，事半功倍。
科莫多巨蜥
接下來的幾天潛了二十幾個海區，每天潛水4次。最難忘的是曼塔(manta ray), 潛伏水下靜觀它們飄飄欲仙的泳姿有催眠作用，差點忘記氧氣瓶內容有限必須及時走人。有次臨晨六點潛水，正是海中食物鏈活躍期，隻見不同魚種在不同深度以不同方式按照統一的海洋法則捕食：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啃沙泥，比人類遊戲規則更誠實可靠，不帶半點虛偽。最後一次潛水在巴特伯龍島(Batu Bolong)， 這是個巴掌大的小島，夾在海峽當中，潮漲潮落時四麵都有暗流，隻能趁持續1個多小時左右的平潮期（slack tide) 快速下潛到20米深度觀魚，否則就有被急流卷走的危險。我下潛後感覺暗流湧動，方向難以控製，好在領隊Finn熟悉地形，緊跟著他漂遊直到暗流明顯減緩。巴特伯龍島果然名不虛傳，這裏的魚數量和種類都比其他地方要多，形態各異的魚群在繁花似錦的珊瑚中穿梭起舞，令人目不暇接。不料我懵懂中把相機在防水殼裏放反了而無法拍照，再出水必須征得領隊同意，而水下對話靠手語，溝通費力耗時，隻好看著水晶宮般的仙境幹瞪眼，自恨了好幾天。
曼塔向領隊衝過來
小魚清理曼塔身上的寄生蟲，曼塔保護小魚，完美共棲。
全黑曼塔較少見，居然出現了！肚皮上有個手掌型胎記。
海龜漫遊
印尼潛水區暗流急，今年3月，一英國人被急流衝到水麵沒來得及做5米深處3分鍾的減壓停留，肺破裂而死。4月，一泰國潛水教練不熟悉情況被暗流卷走喪生。
長相蠻凶的魚
夜潛時拍到的獅子魚
鯊魚在不遠處轉悠，和它保持距離為好。
拿破侖魚
鷂子翻身
5月30日下午4點多，潛水結束，我離開”蒙娜麗莎”乘快艇回拉博巴久島。快艇在海麵疾馳，迎麵撲來的海浪打濕了我的衣服，同船的印尼水手見狀甩過來一條毛巾，我裹住頭隻露出眼睛，背對著前方而坐。巴特伯龍島漸行漸遠，突然，我注意到島後海岸線上冒出一朵象原子彈爆炸後的巨大蘑菇雲, 根部不斷冒出暗紅的濃煙，“火山爆發!?” 我不確定地叫著。快艇上除操舵手外還有兩個準備上岸休整的印尼水手，都不懂英文，他們朝我指的方向望去，轉過身若無其事的說 “Gunung barapi!” 我事後古狗才知道這是印尼語的火山。我費了很大勁才取出裹上防水袋的行李中的相機，一邊努力平衡，一邊用毛巾裹著相機狂拍。
Sangeang Api 火山爆發
火山雲擴散迅速
原先一柱衝天的蘑菇雲不斷膨脹，不久前還是陽光燦爛的天空已是黑雲翻滾，太陽被吞食了，慘淡暗光從雲際滲出。 海麵靜的出奇，隻有快艇的馬達轟鳴聲。遠處幾艘小船和我們一樣疾馳逃離，但總也跑不過頭頂上象怪獸般的魔雲，我努力想象火山灰把天空徹底覆蓋時的超現實畫麵，心裏似夢非夢。
我們的小艇開足馬力
黑雲壓頂
另一艘潛水船逃離火山海域
有艘無畏小船向火山方向駛去
一個半小時後，快艇抵達拉博巴久港口。這裏居然是陽光燦爛，風平浪靜。回到酒店問前台的第一句話就是，“知道火山爆發嗎？” 麵龐黝黑笑容可掬的印尼小姐輕描淡寫地說，”聽說了”。我已精疲力盡無心追究，回到房間洗了個熱水澡倒頭就睡。
拉博巴久島港灣裏兩個小孩蕩槳
拉博巴久島野趣尚存，巴厘島的商業模式很快會改變這裏。
5月31日，我醒來拉開窗簾，天空灰暗如夜，拉博巴久島機場關閉。我上網一查才知道，5月30日當地時間下午3:55分，Sangeang Api 火山爆發，2:35分在93公裏之外的巴特伯龍島，我最後一次潛水。維基百科說：火山灰升到15到20公裏高空，最遠飄到澳洲北方省的Alice Spring (我幾年前在氣溫40度的午間爬上附近的Ayer’s Rock, 當地土著人叫Uluru), 達爾文,墨爾本和阿德來飛往巴厘島的航班全部取消。
酒店窗外的火山雲
6月1日，火山雲仍籠罩巴厘島，拉博巴久島機場仍然關閉，因為空中的火山灰影響飛機引擎安全。我被困在酒店裏，在大堂遇見蒙娜麗莎號領隊Finn。他說火山灰降落在巴特伯龍島海麵上，能見度很低，所有潛水船都取消未來一周的行程，回到拉博巴久島待命。我問Finn，火山爆發當天潛水時我覺得魚比平時活躍，是否和火山有關，Finn 想了一下說, 他從未看過曼塔如此瘋狂追逐，很可能它們提前感知火山即將爆發，所以趕緊做愛以免機不再來。
兩天後，我離開拉博巴久從巴厘島轉機去看布羅姆火山的著名日出。淩晨3點起來，坐著當地導遊的豐田1974年版的Land Cruiser 上山。2009年，布羅姆火山連續爆發了9個月，”轟，轟，天天這樣,” 健談的導遊告訴我。可惜，當天的一場濃霧遮住了日出。霧散雲開後，我爬上火山口，看著不斷湧出的濃濃白色硫磺氣體，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布羅姆火山口
2014年6月5日，雅加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