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奧德賽
林崗
五、
文革落幕後三十年,也就是2006年,父親曾經接受采訪談起他的工作經曆和文革感受。他用“我常常感覺身不由己”來概括他艱難度過的這段日子。父親把“身不由己”看成是特定社會時期不正常的現象,其實在我看來,宦海生涯哪有隨心所欲的。翻看唐詩宋詞,宦海沉浮,無可奈何,比比皆是。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蘇軾《和子由澠池懷古》:“往日崎嶇曾記否?路遙人困蹇驢嘶。”辛棄疾《鷓鴣天》:“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可以說,為官就不是馳騁由己的事,政治就是無時無刻不麵對環境壓力與個人良知之間的考驗。大部分為官作宦的人,或者一個官員生涯的大部分時段,可能對這種實際存在的考驗懵然無知,然而神秘的是它依然會浮上心頭,成為人生的覺悟。於是,對此有感悟的人就來到了十字路口,在環境壓力與良知之間做自己的選擇。我不知道父親對從政的這種感知是從什麽時刻開始的,我猜想大概是從文革之中吧,從他感覺“身不由己”的那一刻吧。大起大落,瞬間榮辱,是會激發人的感悟的。一旦有了這種對從政本性的感悟,它就無可避免地揚起了回歸的風帆,而這就是他生命曆程的奧德賽。
三姐告訴我一件事。父親從公職完全引退的那一年,打電話給她。問她保存的舊照片裏有沒有奶奶的照片,他想看一看他母親的容貌。三姐回去翻箱倒櫃,找出僅存的一張,可是相紙年久黴變,腐蝕的地方正是奶奶的頭像,看得清楚的隻剩身子。父親的願望無法實現,注定要遺憾的了。稍為可以彌補的是她意外找到了姑姑的照片。她問父親要不要,父親說要。小的時候,他說,他姐姐經常把他背在身上。於是三姐翻拍了一張給父親。那個他早年淡忘,早已模糊不清的奶奶的形象,若隱若現,縈繞晚年父親的腦際,父親想重組它,恢複它與自己當前生活的聯係。
父親正當年忙官場的年月,我幾乎就沒有和他同桌吃飯的記憶。他從繁忙公務逐漸脫身之後,特別是我又回到廣州工作之後,同桌吃飯逐漸多起來。他走到哪裏,我們大小一家也時常跟到哪裏。除了療養,他隻要身體允許,非常喜歡在廣東各地走一走,回到他當年曾經戰鬥、視察,哪怕就是走過、站立過的地方,就算不能停下來看看,隻是坐在車裏,沿公路一瞥而過,他也十分高興。我的懷舊是睹物思人,他卻以他的方式懷舊:一路風塵,周而複始。這樣,我們就有更多機會與父親同桌吃飯。父親吃飯快是一向的習慣,可能是早年東奔西忙養成的。我觀察到,父親盡管吃完了飯,他還是坐在位置上不動。時間長了,旁邊陪同的官員以為他好了,就提醒他可以撤了。可是他還是不做聲,坐在那裏,別人也不好咋樣,
隻得陪他枯坐。我開始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時間長了才明白,是因為在坐的還有我們隨行的大人小孩沒有吃完。父親一準是擔心他離席後會給我們造成不便。我不知道他的擔心是不是多餘的,可能是多餘的吧,然而父親就是這樣,他用他的方式表達慈愛。我有時候坐在餐桌前,望著停箸的父親,猜想這也許是父親彌補早年親子疏離的遺憾吧,畢竟坐在一起更像是一家人。父親在這方麵尤其不善言辭,但他有行動,這就是他的行動。而且令我動容的是直到他的健康很差,身體很弱了,但凡能去餐廳吃飯,他都是這樣。有時候,母親為他健康著想,讓他早回房間休息。他會阻斷,示意母親不用多管,直到就餐的最後一個人放下了筷子,他才會起來離席。這跟我成長時期形成的父親印象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人。我沒有想到他的內心竟然如此細膩、溫潤。
1989年5月,父親加入中聯部的代表團,出訪柏林牆半年之後倒塌的東德。到了北京,父親拜見了他的老上司。杜導正伯伯回憶說談的是地方人事的安排。他們從六十年代起就因工作而相互熟悉起來,這種上司和下屬的亦僚亦友的關係持續了三十多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他們又有改革開放路線的一致認知,應該說他們的交往是建立在對彼此的個人品質相互信任的基礎上的。正是因為這一點,我覺得父親隨後麵臨了他的官員生涯以來最艱難的選擇,幾乎是天理人情的對峙。從保住“頂戴”的角度看,應該選擇劃清界限,至少回避。父親心裏也清楚,此時他正因5月的見麵一事受到背後嚴格的審查,稍有不慎,就可能沒有“安全著陸”這回事兒了。可是父親也同樣清楚,那些加在他的老上司身上標簽都是不實之詞,都是莫須有的東西。就像他也曾戴過“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高帽,帶過“三反分子”的高帽,可那是真的麽?宦海生涯的世態炎涼他看得多了,這隻不過是最近的一次。
這一次父親選擇尊重自己的內心判斷,選擇相信自己認識的人的基本品質而不是政治文宣的陳詞濫調。1991年3月以前,父親還是省委書記、中央委員,之後還有人大主任、全國人大代表的頭銜。父親有機會去北京開會,他就千方百計想辦法見他的已經一無所有的老上司。他們在北京前後見過兩麵,在外地見過一麵。父親既不高調,也不恐懼。他不想劃線了,也不想回避了。他想回到與朋友交往最基本的一麵,雪中送炭的友誼;他想回歸為人處世最應堅持的一點,獨立不遷的品格。杜導正伯伯知道父親見過他的老上司之後,跟他的朋友說,父親的官位怕是保不住了。事後有關部門確實向杜伯伯征詢父親與老上司會麵談話的內容。是不是與老上司的見麵導致了父親1991年的離職,還需要進一步的證實。但長久的僚屬情誼,時間巧合的拜見,隨後父親的姿態,肯定構成了父親仕途的“負能量”。然而,這時候“頂戴”在父親眼裏,肯定就是過眼雲煙的東西了。我不想用另一種修辭,說父親的行動多麽地大義凜然,多麽地明辨“大是大非”。其實聽從內心的召喚而做自己認為值得堅持的事,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了。如果“新基姑婆”認為落難的父親確實就是“走資派”,她還會顛簸勞頓給他送跌打藥嗎?如果“樟村阿婆”聽信遊街示眾莞城的父親是東莞的“黑手”,她還會劃船悄悄送母親去跟她的丈夫見麵嗎?父親1989年之後做的,不是和這兩位不識字的鄉村阿婆當年做的同樣的事情麽?有什麽理由不識字的鄉村阿婆能做,而大學程度的父親不能做?
我拂去覆蓋著的曆史塵埃,看見父親一生的點點滴滴,突然覺得父親確實是一個比我高大的人。他的高大,不在於他的政績。他的所有政績,包括綠化廣東,如同曆史上無數政績的命運一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他的高大,在於他青年的時候,能夠出發,追求理想;而在壯年磨礪之後有所感悟,能夠返璞歸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