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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think, therefore I am. - René Descar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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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臉 譜》

(2008-11-20 19:08:17) 下一個


臉 譜  

梁實秋 文

    我要說的臉譜不是舊劇裏的所謂“整臉”“碎臉”“三塊瓦”之類,也不是麻衣相法裏所謂觀人八法“威、厚、清、古、孤、薄、惡、俗”之類。我要談的臉譜乃是每天都要映入我們眼簾的形形色色的活人的臉。舊戲臉譜和麻衣相法的臉譜,那乃是一些聰明人從無數活人臉中歸納出來的幾個類型公式,都是第二手的資料,可以不管。

    古人雲“人心不同,各如其麵”,那意思承認人麵不同是不成問題的。我們不能不歎服人類創造者的技巧的神奇,差不多的五官七竅,但是部位配合,變化無窮,比七巧板複雜多了。對於什麽事都講究“統一”“標準化”的人,看見人的臉如此複雜離奇,恐怕也無法訓練改造,隻好由它自然發展罷?假使每一個人的臉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翻出來的,一律的濃眉大眼,一律的虎額龍隼,在排起隊來檢閱的時候固然甚為壯觀整齊,但不便之處必定太多,那是不可想像的。人的臉究竟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否則也就無所謂譜。就粗淺的經驗說,人的臉大別為二種,一種是令人愉快的,一種是令人不愉快的。凡是常態的,健康的,活潑的臉,都是令人愉快的,這樣的臉並不多見。令人不愉快的臉,心裏有一點或很多不痛快的事,很自然的把臉拉長一尺,或是罩上一層陰霾,但是這張臉立刻形成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立刻把這周圍的氣氛變得陰沉。假如,在可能範圍之內,努力把臉上的筋肉鬆弛一下,嘴角上掛出一個微笑,自己費力不多,而給予人的快感甚大,可以使得這人生更值得留戀一些。我永不能忘記那永長不大的孩子潘彼得,他嘴角上永遠掛著一顆微笑,那是永恒的象征。一個成年人若是完全保持一張孩子臉,那也並不是理想的事,除了給“嬰兒自己藥片”作商標之外,也不見得有什麽用處。不過赤子之天真,如在臉上還保留一點痕跡,這張臉對於人類的幸福是有貢獻的。令人愉快的臉,其本身是愉快的,這與老幼妍媸無關。醜一點,黑一點,下巴長一點,鼻梁塌一點,都沒有關係,隻要上麵漾著充沛的活力,便能輻射出神奇的光彩,不但有光,還有熱,這樣的臉能使滿室生春,帶給人們興奮、光明、調諧、希望、歡欣。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如果懨懨無生氣,我們也隻好當做石膏像來看待了。

    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早起出門,留心觀察眼前活動的臉,看看其中有多少類型,有幾張使你看了一眼之後還想再看?

    不要以為一個人隻有一張臉。女人不必說,常常“上帝給她一張臉,她自己另造一張。”不塗脂粉的男人的臉,也有“卷簾”一格,外麵擺著一副麵孔,在適當的時候呱嗒一聲如簾子一般卷起,另露出一副麵孔。“傑克博士與海德先生”(DrJckyll and MrHyde)那不是寓言。誤入仕途的人往往養成這一套本領。對下司道貌岸然,或是麵部無表情,像一張白紙似的,使你無從觀色,莫測高深,或是麵皮繃得像一張皮鼓,臉拉得驢般長,使你在他麵前覺得矮好幾尺!但是他一旦見到上司,驢臉得立刻縮短,再往癟裏一縮,馬上變成柿餅臉,堆下笑容,直線條全彎成曲線條,如果見到更高的上司,連笑容都凝結得堆不下來,未開言嘴唇要抖上好大一陣,臉上作出十足的誠惶誠恐之狀。簾子臉是傲下媚上的主要工具,對於某一種人是少不得的。

    不要以為臉和身體其他部份一樣的受之父母,自己負不得責。不,在相當範圍內,自己可以負責的,大概人的臉生來都是和善的,因為從嬰兒的臉看來,不必一定都是顏如渥丹,但是大概都是天真無邪,令人看了喜歡的。我還沒見過一個孩子帶著一副不得善終的臉,臉都是後來自己作踐壞了的,人們多半不體會自己的臉對於別人發生多大的影響。臉是到處都有的。在送殯的行列中偶然發現的哭喪臉,作訃聞紙色,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固然難看。一行行的囚首垢麵的人,如稻草人,如喪家犬,臉上作黃蠟色,像是才從牢獄裏出來,又像是要到牢獄裏去,凸著兩隻沒有神的大眼睛,看著也令人心酸。還有一大群心地不夠薄臉皮不夠厚的人,滿臉泛著平價米色,嘴角上也許還沾著一點平價油,身穿著一件平價布,一臉的愁苦,沒有一絲的笑容,這樣的臉是頗令人不快的。但是這些貧病愁苦的臉還不算是最令人不愉快,因為隻是消極的令人心裏堵得慌,而且稍微增加一些營養(如肉糜之類)或改善一些環境,臉上的神情還可以漸漸恢複常態。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來吃得飽,睡得著,紅光滿麵的臉,偏偏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冷森森地拒人千裏之外,看你的時候眼皮都不抬,嘴撇得瓢兒似的,冷不防抬起眼皮給你一個白眼,黑眼球不知翻到那裏去了,脖梗子發硬,腦殼朝天,眉頭皺出好幾道熨鬥都熨不平的深溝——這樣的神情最容易在官辦的業務機關的櫃台後麵出現。遇見這樣的人,我就覺到惶惑:這個人是不是昨天賭了一夜以致睡眠不足,或是接連著腹泄了三天,或是新近遭遇了什麽閔凶,否則何以乖戾至此,連一張臉的常態都不能維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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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edrifter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胡渙的評論:

謝謝胡渙分享魯迅這篇《略論中國人的臉》,寫的也好。我以前沒有讀過。

是啊,梁實秋和魯迅兩位是大家,在中國近代文化發展史上都占有不可動搖的地位,可惜他們之間的infight,白白耗掉許多的才華。對中國國民性的文化批判,兩位都是首屈一指的,但從風格來看,梁實秋似乎偏重於中西文化的比較,而魯迅則好像是從中國傳統文化自身演變出的一個異數,當然他也有借鑒異域文化的一麵,譬如日本和歐洲。

周末愉快!

胡渙 回複 悄悄話 說到魯迅,魯迅正好也有一篇文章寫臉:

略論中國人的臉

  大約人們一遇到不大看慣的東西,總不免以為他古怪。我還記得初看見西洋人
的時候,就覺得他臉太白,頭發太黃,眼珠太淡,鼻梁太高。雖然不能明明白白地
說出理由來,但總而言之:相貌不應該如此。至於對於中國人的臉,是毫無異議;
即使有好醜之別,然而都不錯的。
  我們的古人,倒似乎並不放鬆自己中國人的相貌。周的孟軻就用眸子來判胸中
的正不正,〔2〕漢朝還有《相人》〔3〕二十四卷。後來鬧這玩藝兒的尤其多;分
起來,可以說有兩派罷:
  一是從臉上看出他的智愚賢不肖;一是從臉上看出他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榮枯。
於是天下紛紛,從此多事,許多人就都戰戰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臉。我想,鏡子的發
明,恐怕這些人和小姐們是大有功勞的。不過近來前一派已經不大有人講究,在北
京上海這些地方搗鬼的都隻是後一派了。
  我一向隻留心西洋人。留心的結果,又覺得他們的皮膚未免太粗;毫毛有白色
的,也不好。皮上常有紅點,即因為顏色太白之故,倒不如我們之黃。尤其不好的
是紅鼻子,有時簡直像是將要熔化的蠟燭油,仿佛就要滴下來,使人看得栗栗危懼,
也不及黃色人種的較為隱晦,也見得較為安全。總而言之:相貌還是不應該如此的。

  後來,我看見西洋人所畫的中國人,才知道他們對於我們的相貌也很不敬。那
似乎是《天方夜談》或者《安兌生童話》〔4〕中的插畫,現在不很記得清楚了。頭
上戴著拖花翎的紅纓帽,一條辮子在空中飛揚,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但這些都是
滿洲人連累我們的。獨有兩眼歪斜,張嘴露齒,卻是我們自己本來的相貌。不過我
那時想,其實並不盡然,外國人特地要奚落我們,所以格外形容得過度了。
  但此後對於中國一部分人們的相貌,我也逐漸感到一種不滿,就是他們每看見
不常見的事件或華麗的女人,聽到有些醉心的說話的時候,下巴總要慢慢掛下,將
嘴張了開來。這實在不大雅觀;仿佛精神上缺少著一樣什麽機件。據研究人體的學
者們說,一頭附著在上顎骨上,那一頭附著在下顎骨上的“咬筋”,力量是非常之
大的。我們幼小時候想吃核桃,必須放在門縫裏將它的殼夾碎。但在成人,隻要牙
齒好,那咬筋一收縮,便能咬碎一個核桃。有著這麽大的力量的筋,有時竟不能收
住一個並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雖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時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總
以為究竟不是十分體麵的事。
  日本的長穀川如是閑是善於做諷刺文字的。去年我見過他的一本隨筆集,叫作
《貓·狗·人》〔5〕;其中有一篇就說到中國人的臉。大意是初見中國人,即令人
感到較之日本人或西洋人,臉上總欠缺著一點什麽。久而久之,看慣了,便覺得這
樣已經盡夠,並不缺少東西;倒是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臉上,多餘著一點什麽。這多
餘著的東西,他就給它一個不大高妙的名目:獸性。中國人的臉上沒有這個,是人,
則加上多餘的東西,即成了下列的算式:
  人+獸性=西洋人
  他借了稱讚中國人,貶斥西洋人,來譏刺日本人的目的,這樣就達到了,自然
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於中國人的臉上,是本來沒有的呢,還是現在已經消除。如
果是後來消除的,那麽,是漸漸淨盡而隻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

  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隻足使牧人喜歡,
於本身並無好處。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
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於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
  人+家畜性=某一種人中國人的臉上真可有獸性的記號的疑案,暫且中止討論
罷。我隻要說近來卻在中國人所理想的古今人的臉上,看見了兩種多餘。一到廣州,
我覺得比我所從來的廈門豐富得多的,是電影,而且大半是“國片”,有古裝的,
有時裝的。因為電影是“藝術”,所以電影藝術家便將這兩種多餘加上去了。
  古裝的電影也可以說是好看,那好看不下於看戲;至少,決不至於有大鑼大鼓
將人的耳朵震聾。在“銀幕”上,則有身穿不知何時何代的衣服的人物,緩慢地動
作;臉正如古人一般死,因為要顯得活,便隻好加上些舊式戲子的昏庸。
  時裝人物的臉,隻要見過清朝光緒年間上海的吳友如的《畫報》〔6〕的,便會
覺得神態非常相像。《畫報》所畫的大抵不是流氓拆梢〔7〕,便是妓女吃醋,所以
臉相都狡猾。這精神似乎至今不變,國產影片中的人物,雖是作者以為善人傑士者,
眉宇間也總帶些上海洋場式的狡猾。可見不如此,是連善人傑士也做不成的。
  聽說,國產影片之所以多,是因為華僑歡迎,能夠獲利,每一新片到,老的便
帶了孩子去指點給他們看道:“看哪,我們的祖國的人們是這樣的。”在廣州似乎
也受歡迎,日夜四場,我常見看客坐得滿滿。
  廣州現在也如上海一樣,正在這樣地修養他們的趣味。可惜電影一開演,電燈
一定熄滅,我不能看見人們的下巴。
  四月六日。
胡渙 回複 悄悄話 細致入微,入木三分。謝謝介紹!

想起了梁魯二位的糾葛。其實二位都是聰明無比,但性格確實南轅北轍,行文風格大不相同。
edrifter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閑人Filiz的評論:

祝仙人感恩節愉快!:-)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總結得好!
edrifter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落梅天的評論:

"文字也是一張臉",說得妙極了!是呀,文字才是一個人性格的真實表露。所謂文如其人,博如其臉就對了。:-)

也祝你感恩節愉快!
edrifter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蘇鄉門地的評論:

對了。有一種臉,如橡皮一般,很難讀懂,橫豎不知道如何處置,是最讓人頭痛的了。記得在國內是見過不少這種臉。我一般都會與這種人保持一點距離,免得自己的臉也被異化成那樣。:-)
落梅天 回複 悄悄話 文字,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人的另一張臉。比如賞心悅目的博客就好比一張讓人留戀的臉...

感恩節快樂!
蘇鄉門地 回複 悄悄話
懨懨無生氣的眉目清秀比石膏像似乎更難以接受。

石膏像如大衛會令人頓生仰慕,浮想翩翩,依依不舍。 可你遇見一副熟悉的卻無表情無生氣的五官時,會有種感覺,怎麽說呢,不是惶恐,好像會出現片刻的缺氧,必須馬上離開,否則會影響呼吸。
edrifter 回複 悄悄話 回複melly的評論:

常聽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臉就應該是心靈的反光鏡?:-)

周末愉快!
melly 回複 悄悄話 像(麵)由心生,一點不假。^-^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