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五律》
濃妝上翠樓,春日不知愁。遠望如花影,近聞香氣幽。
情來難自禁,意蕩浪無休。寂寞嫌時慢,綢繆盼日留。
其二、《五絕》
玉樹瓊枝懸,任君恣意憐。體香醇似酒,身蕩浪如綿。
咋一看,對於那些滿嘴都是“正能量”的偽君子們來說,這也是屬於“小資情調”或是“淫詩”了。“寂寞嫌時慢,綢繆盼日留。”是每個人都有的感覺。“任君恣意憐”出自李煜的《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用現代俗語說就是,我今晚上光著腳,偷著跑出來和你相會,很不容易,所以就讓你一次愛個夠,給你我所有。這首詞,描寫的是李煜和他老婆的妹妹偷情的情景。既然“讓你一次愛個夠,給你我所有”,是“紅歌”,可以唱遍全世界的華人圈,為什麽“任君恣意憐”就是“淫詩”呢?顯然是雙重標準。
在那些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年代,“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皇帝三宮六院、達官貴人三妻四妾,還行走於花街柳巷之間,但對文學作品中的關於男歡女愛的內容,全部視為“淫詩豔詞”,視為禁忌、列入“敏感詞”裏,統統過濾。那些所謂的淑女們,盡管心潮澎,渾身瘙癢,但假裝矜持。不信請看《紅樓夢》中的這段描寫: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麵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 好好的把這淫詞豔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賈寶玉隻是借用《西廂記》裏的兩句話,就把林黛玉給說的惱羞成怒,如果林黛玉沒有偷看過《西廂記》,又怎麽會被這兩句很普通的話給羞得“帶腮連耳通紅”?顯然是看過手抄本,還假裝正經。
文革期間,一切的男歡女愛,都被視為“資產階級情調”加以禁錮,在所有的文藝、文學作品中,不能有“擁抱”、“接吻”,更不能有“上床”、“做愛”之類。“愛”字不能單獨行動,在前麵加了個“熱”字,隻能“熱愛毛主席、熱愛共產黨。”後麵加了個“人”成了“愛人”,代替了丈夫、妻子、老婆、老公、老婆、老漢、官人、奴家等等。戲劇中的男女全部單身,我就不明白,那些70後和80後是怎麽生出來的?如果按照以上標準,《詩經》裏就充滿了“淫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流傳千古。“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意思是說:你要是想我呀,就提起褲子,趟水過來。你要是不想我呀,男人多的是。你小子不就長個吊(且)嗎,有啥可狂的?就像現在失戀後的剩女們常常寬慰自己一樣:“四條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條腿的男人,滿大街都是。”
曆史上,從秦漢到中唐時期,人們相對開放,沒有刻意限製。子曰:“食色,性也。”意思是說,和吃飯一樣,好色男女,人之本性。到了宋代,由於詩人們大多喜歡眠花宿柳,就和歌妓們打成一片,同吃、同睡、同勞動,為了互相提高聲譽、影響力和知名度,大量為歌妓們吟唱的“豔詞”就出現了,就像當年和今天的“紅歌”一樣,人人高唱、以表時髦。傑出代表是柳永、蘇軾、辛棄疾、晏殊、李清照,加上他們的前輩李煜,美其名曰“婉約派”詞人。李清照能以一個女子的身份,傲然立於其中,確實不愧為“千古第一才女”的稱號。在這個婉約派裏,就“豔詞”來講,寫得最多、流傳最廣的還要數柳永。
正如我所認為的那樣,所謂的這些“豔詞”隻不過是描寫了一些男歡女愛、寂寞、相思的感受而已,與那些“色情”作品,有天壤之別,有些詩詞本來與“淫、豔”毫無關聯,而是被那些好淫、愛豔和隻會“傳播正能量”的人們,強行聯係起來、加以批判的,不信請看:
韋應物《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本來是一首優美的寫景言情詩,一些“淫人”們遐想連連,偏偏要說這是一首高級的“淫詩”,說什麽“此草非彼草,此樹非彼樹。春潮帶雨多麽明顯啊,夜裏自橫更是高級”,等等,令人哭笑不得。就連毛澤東的“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詩句,硬要把和生自己的那個“洞”聯係起來,說是那裏的風光才是老毛想要的。魯迅在《而已集·小雜感》寫到:“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
其實,中國人的豐富聯想體現在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裏,一條死魚和四個雞爪子,就可以說成是“龍鳳呈祥”;一雙筷子,包含什麽“陰陽八卦、天方地圓、七情六欲、現代力學、中庸之道”等等,可以有三天三夜的故事。一個皮包骨的人體,硬生生地畫出一副奇妙無比的“經絡”圖來,什麽“天王穴”、“地虎穴”、“養生穴”、“長壽穴”,說起來頭頭是道。在金庸的小說裏,更是說的天花亂墜,什麽點了穴,可以裝死三天,天龍八卦、斷骨棉紗掌,信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杜牧的《寄揚州韓綽判官》寫到: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泊秦淮》裏: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因為詩中有敏感詞“吹簫”、“玉人”和“後庭花”就想入非非,視為“淫詩”,就和“維尼熊”等一樣,都被禁止,讓人哭笑不得。
類似於這一類詩詞,被歪曲、汙名化的有許多。比如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說是閨中的寂寞少婦,上翠樓看了色情片後,就覺得不應該叫丈夫出門,難受的不得不自力更生。李商隱的《登樂遊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被解釋成“不能滿足少婦,羞愧的一個人出門去了。看著夕陽就聯想到自己疲軟,感歎道老了,不行了。”簡直是太有才了。
要說真正的“豔詞”,不得不提柳永。北宋曲子詞名家裏寫“淫詞”最多的當屬情聖柳永無疑,其《樂章集》差不多就是個豔詞大全。假正經的王國維罵柳永為“輕薄子”,王灼稱柳永詞“淺近卑俗”,李清照更直斥柳永“詞語塵下”,好像隻有他們,才是“傳播正能量”的人。柳永的一首狎妓詞《鳳棲梧》有“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其中《菊花新》一詞,被認為是最“豔”的詞。“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麵。”其實就是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感覺到美好的時光太短,於是我打開熏了香的帷帳,催促郎君先睡,讓他去暖被窩兒。然後自己放下手中還沒有做完的針線活,解衣寬帶,想和他玩個痛快、浪個夠。舍不得吹燈,是想要郎君能看到我興奮時嬌容。這也太平常了,現在的那個影視劇裏都有這種鏡頭,而且比這具體了許多,但在當時的統治者的眼裏和假正經的人們的心裏,這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豔詞”。
李清照就因為柳永的這句“鴛鴦繡被翻紅浪”就斷定人家是“詞語塵下”,其實她自己也用過,顯然是雙重標準,別人用就是“豔”,自己用就是“清”。她在《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裏說: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人未梳頭。任寶奩閑掩,日上簾鉤。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明朝,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即難留。念武陵春晚,雲鎖重樓,記取樓前綠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更數,幾段新愁。大意是:昨晚上,點著香爐,和情人床上浪滾了半天,太累了,早上起來後,頭也懶得梳,把化妝盒子蓋起來。太陽高升,心裏有許多事不敢去想,更不願去說。回想起和那些情人們遊山玩水,一起度過的時光,卻不知道明天是否可以留得住這個男人。想來思去,又添了幾段新愁。人家“被翻紅浪”是淫蕩,她“翻浪”就是正常。曆史上關於女人想男人的作品,大多是男人們杜撰出來的,也是意淫的結果。直到李銀河、六六等新一代用下半身寫作的女人,才正真體會到,男人的世界很膚淺。
在看看李清照的這首《醜奴兒》: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說明她是很會挑逗男人的:和情郎幾番雲雨後,香汗淋漓,起床把自己洗的幹幹淨淨後,稍微梳理了幾下。換上淡淡的菱花妝,穿上透明、性感的薄紗內衣,漏出雪白的肌膚、香酥的雙乳,在他的麵前走來走去,還嫵媚地笑著對他說道:“哎呀,情郎啊,你真棒!今晚帳裏我爽死我也!”
你說這是不是一首“豔詞”?比柳永筆下的女人,還要入木三分,這樣一比,我的這兩首詩,應該屬於非常“紅”而不是“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