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份離開烏克蘭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還會回來,但從沒想過再回烏克蘭,是跟馬航有關。三月份馬航MH370失聯時,我們正在烏克蘭報導廣場革命……而這次,是去烏克蘭報導MH17墜機事件。
關於MH17墜機的悲慘景象,媒體多有報道,毋庸贅言。至於誰擊落了馬航,原因是什麽?國與國之間的博弈,我們暫不探討。我想說的是,戰爭對普通人生活的影響,沒有經曆過的人,很難感同身受。
自從5月底烏克蘭新總統波羅申科上台以來,烏克蘭政府軍同烏東親俄地區武裝分子的衝突就從未停止。雖然在媒體上能看到烏東地區戰爭的報道,但說實話,總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跟自己關係不大。直到這次因為馬航事件重回烏克蘭首都基輔,聯係以前在烏東頓涅茨克的翻譯,得知他竟然為了躲避戰亂,也到了基輔,才真正感覺到了戰爭的氣息。再聯係在頓涅茨克幫助過我們的司機,得知他去了克裏米亞地區,那裏半年前還屬於烏克蘭,現在則屬於俄羅斯即成事實的領土 。
在5月份我們飛離頓涅茨克的第二天,頓涅茨克國際機場就被烏克蘭政府軍占領而停用,這次,我們不不得不坐13個小時夜班火車從基輔往頓涅茨克進發。聽說頓涅茨克火車站附近正在交火,列車服務員也不確定火車能否帶我們到目的地……同車的一個頓涅茨克人會講英文,他好心地安慰我們說,隻要到頓涅茨克附近,他會讓朋友開車來接他回頓涅茨克 ,可以順便捎上我們,否則憑我們自己,恐怕很難從公路進入頓涅茨克,因為沿途有很多親俄武裝所設的哨所,而我們一無翻譯,二無頓涅茨克新政權所發的通行證。他自稱有很多認識的人在當地武裝部隊中,戰死的朋友就有七人。我徹底被這個數字給震驚了,一個普通的頓涅茨克市民,有七個身邊的朋友戰死,這是何等驚人的殘酷。
好在一路順利,第二天一早順利抵達頓涅茨克,隻有零星的幾人下車,這與幾天後返回基輔的人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城市百分之四十的人,已經逃離了這裏。與同行的當地人道別後,出了車站,隻看見一輛堪稱破爛的出租車孤零零地停在站門口。坐上這輛車駛離沒幾步,司機就指著附近的一條岔路說了幾句什麽。我們不懂烏克蘭語或是俄語,隨後司機就形象地發出“砰砰砰”的聲音,我們恍然大悟,在基輔聽說的火車站交火,就發生在這裏……當時並無感覺,這是發生在昨天的事,而幾天後,我們將離開這裏,這是人家的事,毫無廉恥地講,當時甚至有一種觀光的心態……隨後幾天與普通當地人接觸過後,一段時間我都在為自己當時的心態而羞愧懺悔。
到達之前住過的維多利亞酒店時,一道車障攔在了前往酒店正門的路口,司機按了幾下喇叭也無人理睬,我想大概是時間太早的緣故,下車準備步行進酒店時,遇到正來上班的酒店員工指示我們從另一側進入。後來得知,主樓由於客人稀少,全部關閉,相應的,各種服務也大打折扣。在隨後幾天,發覺除了幾家媒體,沒見過其他入住客人,寥寥無幾的酒店工作人員努力維持著星級服務的標準,卻無力改變物資的短缺,網絡質量的下降……我並不在意跟以前相比,房間裏沒有速溶咖啡提供,但是沒有網絡信號,作為媒體,如何把采訪視頻資料傳回總部?為此特意換了一個房間,雖然有信號但速度大不如前。前台跟我們解釋說,不隻他們一家酒店網絡受影響,因為他們的網絡服務提供商,由於戰爭的原因,出了問題,無力提供正常的服務。
通過酒店前台,我們終於找到了新的翻譯和司機,在完成馬航報道任務的間隙,我們隨同他們走訪當地民眾,拍攝衝突過後的痕跡。一次同事聽說前麵正在交戰,要求過去拍攝,但司機堅決不同意,甚至在之後對他的采訪中,一聽到附近的炮聲,立刻中止采訪,催促我們立即上車,離開險地。一度我以為他過於膽怯,之後卻聽到他說,他已經隨時準備好戰鬥。我詫異於他的勇氣,卻在隨後更多的見聞中得到了答案。……司機以前的工作是投送快遞,熟悉頓涅茨克的大街小巷。他帶我們去看了多處衝突過後的戰場,展示了很多被炮火摧毀的建築,並說他家現在已經淪為戰區,自己沒法回家,不知家裏的房子是否還在。
在一個居民區,當我剛拍完被炮火轟破的外牆,震碎的玻璃及彈孔,關閉攝像機正準備離開時,一位老太太特意走過來大聲吼到,‘’波羅申科,……” 然後惡狠狠地對地唾了一口。我來不及打開攝像機記錄她的言行,也聽不懂她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但她前一句現任烏克蘭總統的名字加隨後的表情動作,八九不離十那是一句詛咒的語言。實際上,在頓涅茨克我們采訪的人,無論是武裝人員還是普通民眾,大都不願意麵對攝像機,前途未卜,誰也不願意在攝像機前留下證據。而隨著戰事規模的擴大,人員傷亡的增加,當地民眾的心態也在轉化。
回望4、5月時,受克裏米亞加入俄羅斯的影響,東部民眾也彌漫著一股樂觀的情緒,期待著加入俄羅斯能帶來生活質量的改善。畢竟,這裏講俄語的人占多數,對俄羅斯有天然的親近感。而烏克蘭自2004年橙色革命以來,政治動蕩,經濟停滯,民眾生活質量不升反降,對政府非常失望。
但當時,並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武裝分離運動。記得5月初還沒有大規模武裝衝突時,在東部街頭,一位小夥子總是圍著我們的鏡頭轉,當我們問他有何話要講時,他對著鏡頭,慷慨激昂地痛訴當地政府部門被武裝分子占領,給當地民眾造成了恐慌情緒。當時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一個有道德的人,怎麽會拿著槍恐嚇普通的民眾。”當時受太多政治評論員的影響,加上采訪過敵對雙方的領導,思想也不由自主地自大起來,認為也許武裝分子綁架了部分民意,但此小民不懂政治,目光短淺,看不清國際大勢;然後又有頓涅茨克總統選舉辦公室的一位年輕女士聯係我們,在鏡頭下痛訴親俄武裝份子拿槍指著他們,強迫他們停止總統選舉的準備工作,我還以為小女子隻知自己的工作收入受影響,不知大勢風雲走向,還為自己具有的國際視野而沾沾自喜。但當深入了解戰爭對普通民眾的影響後, 我不禁為自己之前的麻木而羞愧。
而現在,隨著戰事的展開,對普通民眾的影響也越來越具體,當身邊的親人接二連三地受傷甚至死亡,當自己的住所受到炮轟而損壞,當出外購物天上掉下的炮彈炸死了剛才還在身邊的朋友,誰還能保持冷靜,分辨是非呢?剩下的隻有仇恨,或者說勇氣,保衛家園,保衛親人的勇氣。難怪我們的司機,以其瘦小的身軀,竟能爆發出如此堅定的聲音,“我已經準備好隨時拿起武器,保衛我的家人。” 誰是他們的敵人?烏克蘭政府軍。現在,即便是當初不讚成武裝奪權的民眾,也由於政府軍的行動給他們帶來的危險,而同仇敵愾起來。我們曾見到一位婦女拿著食物犒勞當地的武裝人員,因為這是他們的子弟兵,自己的親人、朋友都在其中。
我對烏克蘭內戰交戰雙方並無立場,觀感隻是隨著采訪對象的不同而隨之搖擺。在基輔,烏克蘭總統波羅申科誓言決不與東部分裂分子妥協時,我覺得政府理當如此;在東部,頓涅茨克分離政府前領導人普西林說要尋求加入俄羅斯時,我覺得情有可緣,為了東部人民的幸福,並無不妥。但是,當如此近距離觀察戰爭給普通民眾帶來的災難時,不禁要反思自己的立場,戰爭真的不可避免嗎?誰該為戰爭負責?政治家們是否為避免戰爭付出了努力?
我們探訪了一戶頓涅茨克的居民,那家的女主人在鏡頭前說了許多話,她說她的家人每天晚上都有一個人不睡覺,警惕著外麵的動靜,有危險就叫醒其他人。他們時刻生活在恐懼中,他們渴望安全。但他們沒有錢,無力離開這個危險的城市。女主人越說越激動,說讓我們把采訪放到網站上,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遭遇。隻是限於版權規定,我們無法滿足她的願望,而新聞篇幅的限製,也無法播放過多的采訪內容,如此內容的新聞短片,又會湮沒在風雲變幻的海量國際時事中,掀不起幾個浪花,引不起人們的注意。
翻譯告訴我們,這個城市有能力離開的人都走了,她自己也打算過幾天去基輔尋找工作機會。去基輔?我有些疑惑,雙方不是在交戰嗎?翻譯接著解釋到,有錢人都去莫斯科或克裏米亞了,烏克蘭人去俄羅斯無需簽證,但不能工作,有經濟實力的人才選擇去這些地方。而隨著戰事對經濟的破壞,普通人在頓涅茨克的工作機會是越來越少,年輕人隻能去基輔等城市碰碰運氣。逃離這座城市,也是為了安全。她還說,”我們喜歡俄羅斯總統普京,如果普京成為我們的領導人,我們會有一種被保護的感覺”,”就是安全,”她補充到,”而烏克蘭政府,並不關心我們”。
而在第二天我們坐火車離開時,在頓涅茨克的火車站前,也印證了她的話,很多年紀大的人在為年輕人送行,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或是……我不敢往下想,隻能祈禱和平早日到來。
我們剛到基輔,就得到消息,頓涅茨克附近通往基輔的鐵路被炸毀了……一種逃離生天的感覺,”安全,我們需要安全。”想起翻譯說過的話,不禁擔心她如何離開頓涅茨克。
基輔獨立廣場,跟幾個月前相比,沒什麽變化。由於馬航事件,大批記者重聚基輔,政府才派人打掃了一下廣場的衛生。雖然烏克蘭新政府也成立了,但廣場上帳篷和路障依舊,留守的革命者每天仍在廣場上領取免費的食物,用高音喇叭喊幾聲口號。他們無處可去,革命勝利後,本應把剩下的激情投入到經濟建設中,但內戰的爆發,中止了這一進程。
我們終於返回了倫敦,這裏是另一個世界,烏克蘭的內戰,隻是人們的飯後談資。人們更關心由於地鐵的罷工,會如何影響自己的出行。大家隻是普通人,隻關心自己的生活。我問同事,為何會有戰爭?當然沒有期待會有答案,他故作輕鬆幽默地說,”這,似乎是一個選美比賽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全文完)
當年蘇俄為此將外蒙由中國割出去美英都是同意的,曆史一再重演。英美是靠不住的。
既然不願俄國融入歐洲,最好的辦法是允許烏克蘭作為俄的中立緩衝區,現在西部獨立在所難免,北部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