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月牙
見聞與感想
土豪是怎樣煉成的（四）
老月牙
我認識的土豪中有一個是靠運輸起家的，人稱四哥。
也許很多人覺得奇怪，怎麽你認識的土豪都有著那麽千篇一律的稱呼，幾哥幾哥的。嗬嗬，這裏要解釋一下。哥是個親切的稱呼，在有著濃厚鄉鄰文化的傳統社會關係裏，稱呼為哥，很能顯示這是一份攀得上關係的貼心和親熱；再說了，被稱為哥，說明有著一個被人尊敬和仰視的社會地位，尤其是在江湖的圈子裏，有著一個哥的稱謂，那麽，恭喜你，你出頭了。
就像我們這次故事的主人公，四哥。四哥以前是不被人稱作四哥的，人前人後，混的熟了，如果人家願意，最多親切得說一句，老四，這就已經很給麵子了。
說起來，老四也有著不平凡的身世。時光倒退幾十年前，老四的曾祖爺出關外、做買賣，很是賺了一批銀子，後來九一八日本子打槍嚇跑了張小六子以後，東北就開始不平靜了，於是老四的曾祖爺就回了老家，買了幾百畝地，蓋起了大宅子，過上了四村八莊人人羨慕的地主爺的幸福生活。誰知，老四的爺爺，也就是那個當時的富二代，承繼了中國幾千年富二代敗家子的光榮傳統，愣是瀟灑坦然地開始了花天酒地窮奢極欲的敗家生活。也許是覺得吃喝嫖抽花不了多少錢，生活單調缺乏點刺激，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啟動了賭博可以致富、賭博也可以致死的土豪傳統，愣是在土改以前輸光了家裏的所有田契和房產，重新回到了老祖宗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原點。我在讀餘華寫的小說的時候，甚至覺得，是餘華複製了老四家鮮活的家族曆史，在成功地嫁接了縣長的故事、難產的故事以後，將故事中福貴家的悲痛與苦澀，善意地歸結為現代政治和動蕩社會造成的荒誕不堪，上升為在社會變故中生命的脆弱與堅韌。可是，現實中，如果讓人們像對待福貴那樣，對此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感歎，確實是勉為其難了。
話頭還是拉回來，接著說老四的故事。
土改以後，老四家被劃為了貧農。這個成分幸運地把老四家的老老少少都保存了下來，不僅免於政治運動的災禍，而且讓老四家很是因禍得福的興奮了一陣子。隻是這種精神上的揚眉吐氣沒有給老四家帶來任何實質上的物質幫助，一家人還是窮的過不上溫飽生活。在困苦中度過了受窮挨餓的日子以後，老四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個起點 ---- 通過換親娶了媳婦，並且在丈人家裏學了一份煎炸油條的手藝。由此，老四開始起早貪黑，走街串巷的做起了這門小買賣。
第一步的人生轉折是開始在一個過年冬休的當口兒。那個時候的北方，氣候寒冷，大地肅殺，盡管鄧爺爺在南方舉重若輕地劃了一個圈兒，但是對於信息封閉的農村百姓，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保守和平靜。於是，老四也暫時得到了老婆的許可，在街坊鄰居裏走動走動，輕鬆輕鬆。當然，在農村，閑扯聊天隻是其一，最廣泛的群眾活動還是要擺上一桌，和爺們兒娘們兒們賭上一記。
這天，牌桌上來了一位鄰居的姑爺子。這位姑爺子應該是個走過吃過也見過的主兒，言語不多，卻行事灑脫，聲音不大，卻出手闊綽，尤其是兩道眉，潛伏著一股難以抵近的煞氣。老四覺得這個人有點來路，心下不由得有些好奇。
第二天，老四搞清了那位姑爺子的來路。卻原來他是一位搞運輸的車主。據說，他有兩輛大掛車，專門在車站與港口間運煤拉貨賺腳錢。老四打聽了一下，這哥們兒一天賺的錢，相當於他賣一個月的炸餅錢。老四心中有些不服，媽的，咱一年到頭賺幾個辛苦錢，你小子幾天就賺到了。這他娘是憑什麽？
於是，老四心下設定了埋伏。從此以後，老四幾乎每次玩牌都和姑爺子攪合在一起。牌桌上往往很能見識一個人的真性情，所謂酒越喝越厚，牌越晚越薄，就是這個道理。但是因為老四是抱定了目的去的，所以就像是預備了一副遮光麵具，在牌局上多了許多的深沉和灑脫，尤其是和其他拘謹小氣的村裏人相比，老四的豪氣給姑爺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自此，兩個人有了一份惺惺相惜的交情，這也就為以後老四的出頭埋下了伏筆。
有了這樣一個榜樣在，老四想著也要去港口看一看。這個港口的曆史並不長，而且由於是地方投資，發展較慢，所以並沒有引起廣泛的關注。就像這以前，老四也隻是埋頭賣他的油條，沒有感覺到港口的存在。港口帶來的唯一的變化，在他看來，隻不過是他家附近的國道的拓寬，和交通的發展。老四在港口轉了一圈，眼光所及之處，果然是一堆堆小山似的煤炭，裝載卸貨的叉車，更有來來往往的大掛。有了姑爺子的成功前例，又親眼見到這裏的日新月異，老四覺得，在這裏做點運輸的買賣，也許是他今後翻身的絕好機會。
但是，萬事開頭難。對於老四來說，難就難在沒有資金沒有錢。如此說來，他是沒法去買大掛的，況且他沒有駕駛證，連起碼的駕駛資格也沒有。
就這樣，大約過了又小半年，老四就僵在了那兒。老四隻得又跨上了他的大梁自行車，重複著他以前的老買賣。日複一日，過了又一個來月，他口渴，路過了一個配貨站。借著歇腳的空當兒，老四發現了一個秘密，原來這個配貨站是沒有車的，他們隻是接應了生意，然後低價轉手給了車主。俗話說的空手套白狼，原來如此啊。
老四頓悟了。老四再一次放下了他丈人教給他的油條買賣，同時迎接了他老婆惡言惡語的埋怨，老四像是吃下了定海神針，義無反顧地固守著他的決定，更似乎像是中了邪，絕地反擊，竟然向他的老婆宣戰。老四說，你別他媽的和我凶，有你求我的那一天。
第二天，老四就去了港務局，在業務處裏開始死磨硬套。兜裏揣了一包自己抽都沒有抽過的高檔煙，見誰遞給誰，到了中午，更是強拉硬拽的拉著人家去吃飯。老四深知自己是個沒有文化的土老帽，沒有錢，沒有背景，沒有關係，沒有見過世麵。但是老四的優勢就在於，他沒有地位，沒有負擔，他把自己的劣勢轉化成了優勢，他把自己的麵子拉下來踩吧踩吧喂狗吃，他把自己比作沒有騸淨的太監，除了夜裏睡覺憋醒了，平時絕不想著說要雄起。他知道，他沒有硬的資格，他要是在不該硬的時候硬了，就好像是半路犯勁的強奸犯，早晚要抓進牢獄，打回原形，他就再也沒有了出頭之日。那個時候，他才是成了真正的太監，連老婆都不會讓他上床了。
做鬼的日子過了兩個月，老四的日子依然灰暗。雖然他似乎已然成了業務處的編外小夥計，每天端茶倒水，點頭哈腰，但是沒有人拿他當過一根蔥。因為，人家懷疑啊，一個賣油條的土地佬兒怎麽可能幹得了這麽複雜的營生。漸漸地，老四的心軟了半塌，他從家裏帶來的那兩萬塊錢已經花光了，而現在如果回去再找老婆要錢，想都不用想。老四似乎看到了回家之後老婆的凶神惡煞，老四想著，老婆沒準兒也要走掉了。
就在窮途末路之時，業務處來了一位客戶，寒暄之後落座，落座之後就抱怨著找不到貨車。當時，正值國慶假期將至，遠途的司機有人開始回家過節，而本地的司機則忙於假期前的繁忙貨運。業務處的人聽了這番苦楚，紛紛表示同情，但是到了真章兒，也都各自為難。老四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和那位客戶套了幾句近乎，問問了價格，連忙出去給姑爺子打了個電話。
雖說老四和姑爺子並沒有太多的交誼，但是自從到了港口，老四沒少了和姑爺子聯絡，喝酒吃飯，老四從來也沒讓姑爺子花過錢。姑爺子呢，自打過年見了麵，覺得老四是個懂交情好義氣的主兒，所以平時和老四相處不錯。所以啊，做人還是要知進退、識短長，這就讓人不得不佩服老四的眼力和手段。
老四和姑爺子見了麵，告訴姑爺子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賺錢機會。因為客戶被逼到了懸梁上，每公裏出價高於平時百分之二十。老四說，按照道上的規矩，本來他自己可以抽個百分之十，但是這次他自己一分錢都不賺，把所有的好處都讓給姑爺子。姑爺子本來很忙，所以在起初還有點遲疑，但是一聽老四把實在底細兜了出來，價格又是好價格，即刻決定應承下來，並承諾按時交貨。
老四雖然作出了承諾，但是客戶並不信任他。在這之前，即便客戶常駐港口，老四更是常來常往，兩個人打過招呼卻並沒有打過交道。也難怪，兩個人並不在一個層級上，客戶是甲方，老四是乙方，客戶是港口老總接待的貴賓，老四是業務員都不放在心上的小跑堂。在平時，老四想著花錢請人家吃飯，人家都會推脫沒空。所以，老四說他可以幹的時候，客戶卻沒有很認真。老四說，這樣，我保證，七天之內完工，今天晚上十二點，我必定給你準備六輛大車在貨場等你，辦到了我們再說話。
老四真的辦到了，而且幹的很漂亮。老四跟隨著姑爺子，兩個人馬不停蹄地調兵遣將，軟硬兼施地招呼著那些車豁子們。在碼頭，大車司機之所以被稱為車豁子，是因為他們有著農民式的狡詐、無賴式的油滑和土匪式的魯莽。好在有姑爺子，姑爺子在這個行當裏侵染的這些年，抖出了義氣，也有著混不吝的名聲，因此，恩威並施，也足以震懾住那些沒有背景的老帽們。七天之內，老四按時交了工，也算是在客戶麵前亮了相。
老四自此算是打開了局麵。那位客戶後來成了他的長期客戶，老四供他吃供他玩。一句話，客戶是爺，就要當爺供著，不能有絲毫怠慢。姑爺子因為得了好處，為人做事對老四也更服帖，成了老四全心全意的合作夥伴。自此，老四在港口紮下了根兒，逐漸地，生意蔓延開來，老四也就開始了他的土豪之路。
老四的土豪路，有很多是在我出國之後發展起來的。而在國內，因為不是同道中人，所以，我和老四並不很熟。我和老四見過幾次麵，每一次的印象都不相同，從低調到張揚，從義氣到豪氣，從霸氣到霸道。老四起初要的是錢，後來要的是派，再後來據說是女人。老四的成功之處在於，活的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老四的成功之處在於，走孫子的路，讓別人都成為孫子。老四的成功之處還在於，不要老婆，不要麵子，連錢都不要。。老四用最不在乎的表示，拿到了他最在乎的東西。實際上，他最在乎麵子，最在乎錢，最在乎錢。老四終於在這個在乎與不在乎中實現了蛻變 ------ 從老四變成了四哥。
老四變成了四哥以後，他的資產也大踏步地跨越了原來的節奏。四哥現在手下有幾十輛車，幾百畝地，幾千名弟兄。什麽都變了，唯一沒變的是他的老婆。當然，四哥有其他的女人。四哥隻是說，有錢的時候要記著沒錢時候的老婆。
前一段，聽說四哥打聽著也要移民出國。四哥說，國內的空氣不幹淨，所以自己總是要洗心洗肺洗衣服。他想著，能否到了加拿大，自己就真的幹淨了。我覺得四哥看問題很深刻，但是他自己幹淨還是不幹淨，我不知道，還真得他自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