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疑雲
細雨夢囘故國遠，滄海小溪亦平常
小時候讀過不少外國小說，許多作品裏都有銅版畫插圖，每次都會留意仔細欣賞一番，但那時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愛好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往往在你的腦子裏潛伏著，到一定的年齡就會爆發出來，讓人一發不可收拾。2006年我第一次有機會到西歐去住三個月，不知為什麽當時我突然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此行要買幾幅歐洲古典的銅版畫。跟我先生談到這個想法，還記得他懷疑地看著我，奇怪我這個一向節儉小氣的人為什麽突然有這麽個有點奢侈的念頭。
那次在荷蘭、法國、德國和英國轉了一大圈，最終沒有買任何銅版畫，原因就是太貴。歐洲大城市裏星羅棋布著許多古玩店，其中或多或少都會賣一些古老的銅版畫，這些畫作往往裝在非常精致典雅的鏡框裏，動輒幾百上千的歐元或英鎊，遠遠超出我的購買力，我也因此打消了這個念頭。想來也是，他們大都為十七到十九世紀的非常考究的印刷品，而銅版畫又不能無限製地印製，通常一個銅版隻能印幾百張畫就不能再用了，按現在的話說，都是限量版，加上年代久遠，怎能不貴呢？
2012年我又有機會在英國劍橋住兩個月，這時我已沒有找銅版畫的念頭，但無心插柳柳成蔭，此行卻成了我近年來的狂熱地尋找銅版畫的開始。起因在於一次周末的鄉間之旅。在劍橋的附近有一個古老而優雅的小鎮伊力，一個初秋的周六上午，陽光燦爛而又涼爽宜人，我們坐了不到一個小時的火車到了那裏，本來就是想在那裏有個消閑的周末，看看建築，拍照片，喝點好喝的當地產的啤酒。我們悠閑地逛街，轉周末市場，喝咖啡，喝啤酒，吃炸魚薯，不知怎麽就走到了一個非常大、有點破舊的古玩市場，其二樓竟然幾乎全是古書和我夢想擁有的古老的銅版畫！與我之前在那些大城市的精致的古玩店裏看到的銅版畫不同的是，他們都沒有被鑲在講究的鏡框裏，而是非常簡單地在用厚紙板襯一下外邊包上透明塑料膜而已，當然價格也都便宜，大致來說大約三十英鎊就可以買到一張小幅的，當然根據年代、畫家、刻工和保存的狀況的不同而價格各異。英國舊書店的主人往往都書生氣十足，他們都會在每張畫的襯紙的後麵標上年代和來源，對收藏者非常有用。我如獲至寶，但這時離他們關門的時間隻有一個小時了，我在店裏加緊搜索，最終選定三幅，兩幅1765年的英國田園風光銅版畫和一幅1848年一個英國小鎮的風景畫，構圖我都很喜歡，前兩幅出自同一刻工，風格精致而又灑脫，感覺愛不釋手，若在夢中。當天回家後立刻上網查閱是否能找到什麽關於這些畫作的信息，不失所望，大英博物館的網頁有關於這三幅畫的詳細著錄，又作了一番研究，皆出自當時著名刻工，喜出望外，戀戀不舍，很期待能再去一趟，但那次我在劍橋的時間很緊，此後竟一直沒有找到機會重訪這個古董市場。
幸運的是，自2012年以來，我每年都有機會去英國，長則數月，短則一周。我漸漸明白了要找銅版畫，不能在大城市裏找，尤其是像倫敦巴黎這些大都市，價格昂貴得離譜，而且往往還都是那種適合裝飾富人家客廳的氣勢淩人卻大而無當的畫作，不是我喜歡的風格。因此這幾年我每次去英國都會給自己安排去鄉下小鎮上找銅版畫的旅行。每次幾乎都會有所收獲。有一年在坎特伯雷的一個舊書店收獲尤其豐富。後來，我覺得這也是送給自己好朋友的最理想的禮物，所以有時候我也有意地去找一些我認為可能我的某些朋友會喜歡的銅版畫。現在已有三位朋友收到這樣的禮物，似乎他們也都愛不釋手。
在歐洲，除了大博物館，收藏銅版畫的人一般總是有個主題，不然不可能會有什麽可稱完整的藏品，因為從十七世紀初開始到十九世紀末攝影技術使用到出版業之前，歐洲的畫冊和書本的插圖絕大部分都是銅版畫，因此數量極多。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飲，本著這個原則，我基本上以收藏自己喜愛的風景畫為主，不求數量，也不刻意尋找最古老的那些作品，隻挑自己喜歡的買。古地圖是銅版畫收藏者往往特別偏愛的一類，這些年我也越來越喜歡，但我完全不懂英語之外的其他歐洲語言，世界史的知識也極其有限，因此每次在那些古地圖前徘徊再三，最終還是放棄。我小時候學過繪畫，後來雖然不學了，鑒賞的興趣從來沒有停止過。因此我的收藏偏向於藝術類的銅版畫，尤其是那些曆史上的日常生活場景是我的最愛。有了在英國搜羅的經驗之後，我現在所到之處都會尋找銅版畫，在西班牙、法國、奧地利、和意大利都找過，也買過幾幅，但因為每次去這些地方的時間都很短，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麽特別的驚喜。
我過去一直對美國古董店舊書店裏的銅版畫感到失望，美國本土早年的銅版畫大都比較粗糙，感覺跟歐洲的不能比擬，而大城市裏那些歐洲來的銅版畫又都是天價，因此我沒有太多的興趣去找。然而一個北部小城市的舊書店改變了我的這種偏見。今年初，我去美國北部的一個大學停留三天。那個小鎮是個大學城，當時幾乎被積雪淹沒。第三天我沒什麽任務，而飛機的航班是下午才出發，因此上午我就在闃寂的冬日小城裏漫無目的地閑逛。街上大半被積雪占領，行人寥寥。看到一個相當高大的建築物的一樓是家舊書店我就推門進去了。裏麵非常淩亂，到處堆著舊書，走路都得側著身子。陽光從大玻璃窗透射過來照在那一堆堆隨意堆放的舊書上，讓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這裏可能會有我想要的東西。書店裏沒有任何其他顧客，主人從書堆後探出個腦袋問我是否有什麽要求，我就問是否有銅版畫。他回答說極其多，都堆在那角落裏。
粗粗地瞟一眼，幾乎百分之七十都是歐洲來的銅版畫！並且大都不是英語的。我幾乎還從沒有見過古老的歐洲銅版畫曾經有過這樣的待遇，沒有任何紙板或塑料薄膜的保護，就裸露地一張挨一張地堆在木桌和地上。主人過來告訴我，不問年代和質量，一律是大幅三十美元一張，小幅二十美元一張，想要什麽自己挑選。我問他為什麽不稍加分類和整理，或稍加保護以免損壞。他說沒時間，而且那樣價格就要上漲。這確實是相當便宜的價格，那些大幅的十八九世紀的歐洲畫冊裏的考究的銅版畫，在英國小鎮上的舊書店裏至少會要價五十英鎊一幅。看著這些淩亂的畫頁，想到來挑選的顧客很可能在無意中會破壞它們，深感心痛，我當時恨不得說我想為這個書店打工整理這些銅版畫。因為不懂歐洲語言，當時也沒有帶可以上網的手機，我就完全根據我的直覺和偏好來選畫，最終選了五幅大張的古色古香的畫作。其中我尤其一見鍾情的是一幅紙張厚而十分柔韌的發黃的畫，內容是一座古城堡邊的眾多的騎士和健壯的馬匹，有意思的是除了左邊的騎士和馬匹是用非常細致的筆畫刻出之外，其餘的馬匹、城堡的處理方式都有些模糊和抽象，看上去甚至有一種現代派的感覺。直覺告訴我這非常難得和不同尋常。上麵的文字我完全不懂，但從紙張、油墨、字體風格和印刷的方式可以看出這是很古老的印刷品，我毫不猶豫地把它作為首選。回來後我上網很快知道我得到一幅罕見的寶貝，它是羅馬1650年出版的一本精美的大畫冊中的一頁，出自十分著名的刻工之手，2003年在紐約的一次拍賣中曾經賣到貳仟美元以上。此外，那次我在那裏還找到一幅沒有任何文字的、內容似為曆史故事的人物畫，畫風簡約，十分古典，雖然我也許永遠也無從知道它的年代和出版地。而讓我得意的是，我在那書店還獲得三幅分別於1765、1767和1768年出版的阿姆斯特丹城市風光的畫頁，它們使用我不懂的荷蘭文，但我十分喜愛它們所描寫的當時這個城市的古典建築和那些富於生活氣息的市場、街道和行人，而印製和紙張都十分考究，可以想象，在十八世紀這應該會是相當高檔的畫冊。現在我把它們用來裝飾自己的家，掛在臥室的那兩幅，我每天晚上睡覺前和早上醒來時都會看到。每次看它們我都會有一種愉悅感，說不清到底為什麽愉悅，是那黑與白的典雅、還是那畫麵上定格的往昔的異國生活場景、抑或是那略帶粗糙的發黃的紙張上異常精美的筆觸和帶著人工痕跡的印刷？也許都有一些，但也許它們就是觸及了某些我自己也還沒有徹底明白的這幾年突然產生的熱戀銅版畫的心底的柔情。
推算一下，你應該年長一些，在生活裏初次見麵，我會稱“您”，不過以文會友，我就自作主張稱“你”了，希望你不會介意。
也是等片片!下次我有(一些英國的版畫),也來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