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囘故鄉,時間允許的話,我總想去我阿婆(我們方言叫奶奶“阿婆”)的墳上看看。阿婆去世已經三十一年了,我常常很想念她,有時候因為想她還會淚雨滂沱。在故鄉那個背山臨河的小山坡上,那裏長眠著我的阿婆、阿爺(爺爺)和爸爸,他們都是我最親愛的人。那山是一座墳山,有很多鬆樹,樹叢間高低錯落地安置著很多墳,我們的祖墳是其中之一。因為我常年在外,回家幾乎從來不是清明節,因此每次去上墳那山上都沒有什麽人,特別安靜,我們就在那裏拔草,掃墓,祭拜,風吹過鬆林的聲音,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感,我覺得那就是阿婆給我的感覺。
阿婆生於1900年,出身大家,她的父親王XX先生當年學業出眾,獲得清政府的1904年的官費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博物,畢業回國後在家鄉從事教育,曾經是當時省立第十師範學校(今XX大學的前身)的第三任校長,在當地很有名望。阿婆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都很了得,姐姐嫁給五四運動的名人梅思平(此人後來成了日偽漢奸被國民黨政府處死,但那時我的姨婆早已去世),妹妹曾是金陵女子大學聞名的才女。與她的姐妹相比,我阿婆在受教育和才華方麵都不出色,她自小天性不近讀書寫字,為人十分樸實善良,逆來順受。她的父親雖然是留學生,但在她到了婚齡的時候(1920年代初期),還是父母作主把她嫁給了我的爺爺。這是一樁那個時代典型的父母包辦的婚事。我爺爺出身清寒,但據說年輕時雄姿英發,在他訂婚的那一年,他在XX地區考了個全地區的第一名,上了大學學醫,大學畢業後一直在黃埔軍校作軍醫,解放後也曾經在我們XX第一醫院做院長。我阿婆的父親很欣賞我爺爺的聰明和才華,完全沒有在意他的家境,做主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對我爺爺家來說,當時這大概屬於根本不可能拒絕的好機會。我小時候曾經聽阿婆說,她結婚時,有很多嫁妝,因為我們是水鄉,她的嫁妝裝了二十一隻船運到我爺爺的家。可以想象,當時那婚禮必定是十分輝煌,在我爺爺那個村落,也一定是很轟動的。
但這輝煌的婚禮並沒有給我阿婆帶來多少幸福,應該說,她的婚姻相當不幸。爺爺結婚不久就離家,他在黃埔軍校呆了十多年,抗日戰爭時也在四川的內江醫院做過院長。聽我們長輩親戚們說,爺爺風流倜儻,為人十分風趣幽默。他通常隻有過年時才會回家鄉,他一回來,大家都很興奮,他特別喜歡開玩笑,是個人人喜歡的人。但阿婆木訥老實,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她可能很配不上我爺爺。她一直留在家鄉陪著寡居的婆婆生活。爺爺一生走南闖北,但從沒有帶她去過外地。爺爺雖然受的是德國醫藥學的嚴格訓練,卻一直有著一腔拯救中國的熱血,他寫過一付對聯,“拔劍當為天下憤,讀書不受古人愚”,很能表達他的人生追求。他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一生都很崇拜陳獨秀,熱衷於搞農民運動。糟糕的是,他的理想主義的天性使他幾乎從來沒有想到照顧自己的家庭。他把自己所有的收入用於他所喜歡的農民運動和自己的消費,但幾乎從不給家裏錢,相反,他每次回家,都要阿婆給他一些錢和衣物。他與阿婆一共生了六個孩子,但沒有一個孩子出生有他在場。他既不照顧太太,也基本上完全不照顧孩子的生活和教育。漸漸地,阿婆的生活越來越拮據,她隻能變賣自己的嫁妝和田地去維持家用,後來衣食都成問題,更不用說孩子的學費了。六個孩子最終死去四個,隻留下了我爸爸和姑姑。聽說,每死去一個孩子,她每次都哭得暈死過去,但爺爺很少過問,也沒有來幫她一把。我爸爸和姑姑都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就為生活所迫去當學徒謀生。這期間,唯一能幫助她的是阿婆的父親,但他那時也已經家道中落,所做的也隻能是在她們母子斷炊時送點米糧來。在我爸爸小時候,他外公有時候會把他帶到自己家裏去住一段,爸爸說,那就是他童年裏特別快樂的時光。
很多人,包括我爸爸,都對我爺爺對家庭的不負責任的做法非常不滿,但阿婆好像從不抱怨什麽。似乎,她覺得這是命運。爸爸說,阿婆對爺爺的一切做法聽之任之,從沒有發脾氣或吵架。在晚年,當爺爺已去世了好久之後,她也仍然沒有報怨什麽。我小時候,她常常跟我們回憶她的少女時代,那應該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她最經常回憶的是她的父親,思念他,但從沒有跟我們孫輩提及我爺爺,沒有思念,也沒有怨恨,至少在我的印象裏,她對我爺爺沒有任何評論。也許,她太傷心而選擇把這一切都從自己的記憶裏摒除出去;也許,她其實還是喜歡自己的丈夫,但既然家人都有些恨他,她就不提了;當然,也可能,她一直膽小,總覺得丈夫是一個陌生人,事實上他也長年不在家,這是別人替她安排的婚姻,她接受了,又有什麽可說的呢。
阿婆本是大家閨秀,從小被丫鬟伺候著長大,因此她很不善操持家務。當她再沒有仆人了的時候,她既不善做飯和清理屋子,在市場裏買菜等等又很容易被騙,她總是傾向於相信別人說的都是真的。我印象裏,她煮米飯經常會夾生,這讓我小時候以為煮米飯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阿婆不是很能幹的人,但她有一種特別善良的天性,她總是非常能夠體會別人的痛苦,從不強迫別人包括幼童做任何他們不想做的事。她特別能夠從心底裏原諒別人,總是過去的就讓過去。我們小時候都頑皮,而那時父母的境遇也都不好,他們脾氣很大,經常打孩子,這時阿婆總是苦苦地替我們求情,但父母多半不會聽她的,這時候她就隻能在旁邊抹眼淚。我們小時候,父母都全日工作,我們三姐弟其實都是阿婆帶大的,她給我們做飯,洗碗,跟我們聊天,關心我們所有的事情。我們生病的時候她更是寸步不離,半夜還給我們按時喂藥。我每天晚上也跟著阿婆睡覺。在我的感覺裏,她比媽媽要親切得多。記得她很怕熱,那時還沒有電風扇,她整個夏天都是扇子不離手,總是使勁給我們扇,所以夏天的晚上跟著她就很舒服。我小時候有個外號叫“點燈困”,晚上一開燈,我就想睡覺了。那時沒有電視,文革武鬥期間更連電燈都沒有,晚上隻能點昏暗的搖搖晃晃的蠟燭或油燈。那時的晚上經常會有鄰居或我們家的親戚朋友來串門。記得在無數個那樣的冬天的晚上,阿婆坐在床邊,爸爸媽媽和客人們坐在椅子上聊天,這時我會在阿婆的身後蜷成一團,腳伸進她的寬大的舊式棉襖裏麵,非常溫暖和安寧,很快就睡著了,這時阿婆會給我脫衣服,蓋好被子,我就那樣舒服地一覺到天亮。當時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經曆了此後的無數由壓力、病痛和鬧擾造成的失眠之後我才明白,那是人間最幸福的睡眠,而這幸福來自於阿婆深摯的愛和關照。
阿婆有著舊時代貴族女子的許多特點。她容貌清秀,膚色極其細膩白皙,到八十歲後,臉部仍然如白瓷一般沒有任何斑點,而那個年代大家不使用任何化妝品,我記得她連潤膚霜都不用。我們小時候的同學到家裏來玩,他們經常會說,“你奶奶怎麽這麽漂亮?”我想,她應該不算是美女吧,個子很矮,有一雙小腳,又是風燭殘年,應該是給人很落後的印象吧。但我的同學們覺得她美,大概除了她白皙的膚色之外,就因為她總是那麽自然和善良,絲毫也不故作熱情或居高臨下。阿婆也跟大部分女人一樣熱愛漂亮的衣服,不幸的是,在我跟她相處最多的年代正是文革時期,那時女人都沒有什麽好衣服。姑姑和媽媽有時候會給她織一件毛衣毛褲什麽的,我爸爸每隔一年會買布料請裁縫為她做那種舊式的上衣和褲子,我至今還記得每逢那樣的時候她總是很高興,經常讓我們到裁縫家去看看是否完工了。她自己有一小包珍貴的絲綢衣服總是放在身邊,有一年一個夏天的夜裏,因為天很悶熱,我們開著窗戶睡覺,不知什麽時候一個小偷進來就偷走了這包衣服。阿婆很難過,現在想起來,恐怕除了那些衣服的價值之外,裏麵還有著她的很多人生的記憶吧。阿婆的一生,主要內容都是家庭的日常生活,這些衣服的意義對她來說應該是遠不止於穿著的。七十年代初剛剛開始流行的確良布料,還記得媽媽為她做了一件灰色的確良上衣,阿婆穿上後容光煥發,但不幸被我弄了個小洞,她特別沮喪,卻從沒有責備過我一句。
阿婆解放後一直跟我們住在一起,她沒有什麽財產和收入,應該說就是依靠兒女生活。阿婆天性溫順,雖說在我們家輩分最高,爸爸也不能說不孝順,但我現在想起來,她一定總有一些寄人籬下的感覺,尤其是解放後我們家經濟上十分拮據,我母親又是一個比較敏感和內向的人,姑姑遠在外地,雖然衣食無憂,阿婆想來一定生活得也不是很順心。但我能夠肯定的是她完全把我們姐弟三個視為最親的親人,任勞任怨一心一意地帶大我們。她跟我的父母一樣為我們的每一點進步感到高興,但跟父母不一樣的是,如果我們不聽話或者淘氣,她也並不十分生氣或失望,她好像對我們總是很滿意。在我的印象裏,阿婆其實很少對別人失望,她幾乎從不說別人的壞話,這不是因為她害怕議論別人可能惹是生非——她是個沒有什麽機心的人——而是她好像特別傾向於相信無論別人做什麽,都不會有什麽壞的目的,而且她的天性裏有一種非常謙虛的美德,她似乎總覺得自己沒有評價別人的資格和權力,哪怕是孫子孫女也是如此。
我在1978年考上大學去外地上學時,阿婆非常高興又非常擔心,我那時才十六歲,她害怕我對付不了生活。她自己沒有什麽錢,那時爸爸每個月給她兩塊零用錢,她都舍不得花,認真地藏好了,但總是想給我錢,都被我堅決地拒絕了。記得一個冬天假期結束我要回學校時,她又給我五塊錢。那時五塊錢不是個小數目,我在大學一個月的夥食費不過十一二塊而已,而阿婆本來沒有錢,這對她來說是個極大的數目。我當然推辭,但她一定要給,放在我的棉大衣的內口袋裏。我那時年紀小,滿心想著成家成名,而平時生活極其簡單,除了生活必需品,幾乎從來不花錢,因此很快就把這錢忘了。好多年之後,當我決定不再穿那件棉大衣時,我摸了一下那大衣的口袋,意外地看到這五塊錢。這時阿婆已經過世兩三年了,往日情景曆曆在目,我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一時間難以自持,我感覺自己對不起她。自上大學後,我就很少和阿婆交流,一心隻想著自己的事,從來沒有關心過她,而她對我的關心和愛從我出生開始直到她去世,從來沒有停止過。
阿婆的姐姐和妹妹據說都比她聰明很多,但她們都死得很早,連我父親都沒有見過她們。記得小時候聽阿婆說,她姐姐疑心很重,在自己的臥室裏給床單和桌布都做了記號,如果有人動了,她馬上就知道,並且馬上會發脾氣。她結婚後不久就去世了,留下一個幼小的孩子。阿婆的妹妹接著嫁給了姐夫,據說她是非常美貌的才女,但脾氣暴躁,疑神疑鬼,後來不久亦難產而死。我阿婆跟她們很不同,她性格非常溫和,逆來順受,她對一切艱難似乎都能做到安之若素,很少聽到她抱怨什麽。她的生活總是很有規律,無論家裏夥食好壞,我記得她每餐都吃兩小碗米飯,從不因為菜不好而少吃或菜很好而多吃。她也一直比較健康,很少生病或失眠。她八十四歲那年去世了,如果我們家的經濟條件更好一些,我相信她這樣生理心理都很健康的人一定會活到九十多歲的。我自己一直以來天性敏感,稍加壓力或遇到挫折便怨天尤人痛不欲生。現在隨著年齒漸長,我常常想,還有什麽人比阿婆經受更多生活的挫折和落差呢,但她安然的生活態度使一切困難在她的生命裏都變得不再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人生的各種挫折使我在阿婆去世多年之後逐漸明白了阿婆其實是大智若愚的人。與她的聰明多才的姐姐和妹妹相比,阿婆的生活態度具有內在的智慧。這智慧在於她不是跟別人爭強鬥勝,而是安然地接受了自己,並因此給她周圍的人帶來安寧、愉快和溫暖。現在我父親早已去世,母親也漸漸老了,我們姐弟三人都還是很深切地懷念阿婆。阿婆,她是我所有童年記憶中最美好最溫暖的那一部分。
阿婆是一位最最普通的中國舊時代的婦女,但她的人生經曆一直都折射著中國近代社會的波折動蕩。經曆貧富榮辱,她沒有大悲大喜。處尊不炫,曆貧不卑。對人對生活她有無限溫暖的愛意,很少因為自己的不幸而遷怒於人,甚至於被欺騙也很少恨人。現在年過半百的我真希望自己具有這樣的修養,但我知道自己天性粗疏,恐怕難以企及。自她去世至今的三十多年裏,她其實一直好像還在我的身邊。我有時常常會想,阿婆的一生多麽悲哀啊。但我也常常寬解自己,這樣理解她也許不對,她從沒有因為自己的出身而對自己有過高的期望,她的生活就是她的時代的一個普通的中國婦女的生活,她也許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地悲哀吧。
我現在的家裏,有一張暗紅色大漆的四方凳子,結構很大氣,四周雕著精致的圖案,那是阿婆極少數的留下來的嫁妝之一。我們小時候都在那上麵寫作業、剪紙、刻圖章,小朋友來了就把它反過來當小車坐在裏麵推來推去,那凳麵上留下了我們太多童年淘氣的痕跡。幾年前我問母親要了這張凳子,把它放在臥室裏,看著它就像能感受到阿婆的親切和安寧。歲月人生恒常變遷,這凳子也算是留下了一點難得的固體的回憶。
你阿婆的爸爸害了她,根本不該把女兒下嫁給屌絲。
巫山疑雲的文章好感人!
我沒有資格同情老人,那是曆史的悲劇。也許,她在撫愛後人中得到了的滿足、當成了生活的全部?這樣想,可能我們會好受些。
我要謝謝你,花這麽多時間,認認真真地寫了出來,和我們分享。是你對阿婆的紀念,這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愛,這樣的愛如此深厚,留在我們的心裏,支撐著我們。
我娘娘的故事, 我稍稍寫了一點,不會用文字完全分享,那是我內心深處非常溫柔的地方。我想, 我永遠不會分享的。娘娘的愛,影響,支撐了我的一生。
再次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