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滄海

(2014-01-25 21:25:15) 下一個

[ganlan]
此文落筆僅為了了卻一段過往的心事,有多處待修整的,暫時隻能這樣了。
本文純屬演繹,大事件的基本屬實有不足一成,其它實屬虛構,若有雷同,因由巧合。

1.楊樹林

殘陽如血,穿過楊樹林挺拔的枝幹,發出溫潤的光澤,把依荷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
斜斜地映襯在剛剛鋪上一層薄雪的地麵上。
一片兒樹葉飄然而至,在眼前隨瑟瑟寒風舞動,旋轉著,落下來。

依荷駐足,使勁兒揚起脖子,看著樹頂,她原地轉了一圈兒,
這竟然是她眼睛可及的這兀小樹林的最後一片葉子。

依荷想起歐·亨利的[最後一片常春藤葉],一個久遠而感人的故事。
她總是喜歡把那篇小說叫做[最後的常春藤],其實,這個題目已經與故事本身沒什麽聯係,
隻是,這麽叫著,營造出海枯石爛的氛圍,有一種默然和堅忍。

依荷彎腰把樹葉撿了起來。一片嫩黃的楊樹葉,薄薄的葉片透著沁涼,
依荷用手指順著葉脈劃拉了兩下,第一次意識到楊樹不僅有足以令她膽怯的眼睛,還長著心一樣的葉片。
她把樹葉夾在了書中。

回到宿舍,依荷看到丹陽床上的布幔關得嚴嚴的。別的人一個都不在,
依荷探頭從窗戶玻璃看出去,不少人已經從食堂打飯回來了。

依荷走過去,撩起布幔,丹陽躺在床上,她拿手捅了捅丹陽的後背,
埋怨起來:你怎麽自個兒回來了?害得我四處找你。
丹陽沒有動彈。
依荷從桌子裏拿出兩個人的碗,用勺子敲了幾聲脆響兒,又數了幾張飯票和菜票,
對丹陽說:你要是不舒服,就別去了,我幫你把飯捎回來。想吃什麽?幾兩米飯?
丹陽說:跟你一樣。她的聲音很粗重,像是剛剛哭過的樣子。
丹陽的床位在上鋪,依荷踩高,鑽進布幔,扳過來丹陽的臉,丹陽的眼睛紅腫著,
用手擦拭著淚水,說:我哥要去打仗了,嗚嗚。

不久,一個星期天,丹陽的哥哥要來。
當時,依荷陪同丹陽在宿舍等他,丹陽就給她講小時候的事情。哥哥曾經為了
救落冰的她而一同陷入冰窟,差一點兒就丟了兩條性命,後來被爹娘責罵,追打;
再後來,哥哥高中沒有畢業,就參軍了,為的是省錢供丹陽上學。

有人敲門,丹陽急忙去打開,門外走廊裏,兩個著綠軍裝的人,站得筆挺,好個英武。
兩人都是中等個頭兒,一個皮膚白皙,另一個黝黑,那黝黑膚色的,咧嘴笑著打招呼說:丹丹。
丹陽雙手抓住那人的手,拉進門來,一邊對依荷說:這是我哥,孫謙益;
一邊又對哥哥說:這就是我的好朋友依荷。
謙益另一隻手摘下帽子,托在手上,對依荷點頭,微笑著問候:依荷妹妹好。
然後,介紹他的戰友,叫徐永輝。

依荷對當兵打仗本沒有什麽真實的感覺。看電影或者畫報上麵,戰爭和流血的場景,
雖是令人心悸,她卻很清醒那種遙遠和藝術的虛幻。眼前看著這兩身軍裝近在咫尺,
兩個人氣血方鋼,那種溫熱甚至散發到空氣中,依荷聽著丹陽和哥哥一起開心笑得前仰後合,
體味到這是一種比常人更感珍惜的親情。

丹陽問謙益:哥,你們到底什麽時候去雲南?
謙益說:這個可不能告訴你,哈哈。
徐永輝用拳頭砸了謙益一把,對丹陽說:我們也不知道,
反正這個周末是最後一次準許外出,歸隊後,隨時待命。
丹陽又問:你們還能寫信嗎?
謙益說:信當然能寫……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送。他一邊說一邊躲閃著永輝的拳頭。
停了停,又說:丹丹,你要記著給家裏多寫信,別讓娘掛記。
謙益抬頭看看坐在對麵的依荷,接著說:你們都該給家裏多寫信才好。

依荷第一次見到謙益,雖然並沒有窘迫的感覺,兩人幾秒鍾的對視,似乎有些太長久,
還是令她不知所措了。她乖乖地點點頭,轉移了視線。
丹陽問謙益:你是怎麽給家裏說的?
謙益:我就說了是換防,根據需要可能有仗要打。丹丹,你過年回家,就靈活著給爹娘說吧。

到了要分手的時候,丹陽終於忍不住伏在謙益的肩膀上哭起來。謙益有點兒局促,
不好意思地衝徐永輝咧了咧嘴,他輕輕挪開丹陽,安慰說:丹丹,別像個小孩子,一會兒讓人看見要笑話了。
依荷也受感染,鼻子發酸,眼圈兒就濕了。她拿手指在眼角輕輕沾了沾,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謙益和徐永輝戴好軍帽,整整衣服,齊刷刷一個軍禮,給丹陽,又轉動肩膀,正麵兒給依荷,然後,轉身走了。


2.校園

期末考試臨近,課已經停了,大家都在複習備考。
晚飯的時候,宿舍裏,有的還在吃飯,有的正收拾東西準備去自習了。

咚,咚,咚, 敲門的聲音。其實,門是半開著的,這種情況下一般都是男生,
提醒裏麵的人整理衣飾。站在最外麵的袁萌走出去,有男聲:請問夏依荷在嗎?

依荷聽出來是龐若為,她咽下嘴裏的米團,下意識地扭頭看看丹陽,丹陽正目視著她,
一邊還裝模做樣地重複著那問話,剛好,袁萌也一同用誇張的聲音說:
請問夏依荷在嗎?兩人餘音未落,引來全宿舍爆笑。

依荷嚷嚷道:有什麽!有什麽!一定是買火車票唄。她走到門外,
對若為一本正經地說:是要訂火車票吧?!若為清清嗓子,說:是。然後,
後退了兩步,聲音低下來:還有點兒別的事兒,能出去嗎?
依荷未置可否,回到屋裏,匆匆把飯填到肚裏,拿好書包,像以往一樣,
告訴丹陽:我先走了,過一會兒我就去圖書館。

下了樓,依荷隻稍微瞅一眼,就看到若為站在不遠處,路旁,兩手插在褲兜裏,
低頭兒看著自己的兩隻腳在地上踩來踩去,打發時間。
依荷走近了,也沒聲張,繼續往前走,若為從鞋子就認出是依荷,馬上並肩過來,
伸手就把依荷的包接過去,一邊說:我幫你拿書。

走了幾步,若為扭頭看著依荷,依荷眼睛的餘光感覺到了,卻沒有回應。
若為問她:第一門什麽時候考?
依荷:大後天。
若為:最後一門什麽時候?
依荷:嗨!這學期特倒黴,要到最後一天才考完。
若為安慰她:也就是晚兩三天,沒什麽大不了的。那,我就訂票第二天走?

依荷實在希望有理由說她不和若為一起走了,可她卻找不到。
兩個人是從一個中學出來的,又考進了同一所大學。讀高中的時候,他們分別在文班和理班,
依荷並不認識若為。不過,依荷從小習舞,又心靈聰慧,在學校新年晚會上,
表演過獨舞[采蘑菇的小姑娘] ,她相信若為應該早知道她。

第一次離開家的時候,他們幾個中學校友結伴搭乘火車出行,從此後,
若為每年都主動張羅一起訂票回家。若為基本上過兩個星期就會來一趟,都是很具體的事情,
除了訂票,送票,還有借書,還書,借磁帶,還磁帶,詢問某某同學通訊地址,
老鄉聚會通知等等。同宿舍的人早就開始嬉笑她了,她的心裏有很清楚的界限,同學老鄉而已。

依荷沒有別的辦法,說:行吧。

很快,他們就走到了宿舍區的最後一棟樓,拐過去就是楊樹林,
再往前就是圖書館和各個係的教學樓了。

在背風的樓的側麵,還沒看到人影,先聞到了烤紅薯的香氣。那家人夫妻兩個輪換,
每天都推著車來。爐子是土法製做的,外皮是大鐵桶,多年以後,依荷才知道,
那些桶多半是從煉油廠淘出來的,桶高有一米多,裏麵漿上了很厚的土坯,環繞內皮
是由下及上的數層鐵柵網,火從下麵燒起,冬天,站在爐子近前,就暖融融的。

若為不由分說,走過去,買了兩塊新鮮出爐的烤紅薯,用兩片報紙裹好了,遞給依荷一塊。
這是令依荷很饞的小吃,冬天暖手,又暖心。
若為揭開紅薯皮兒,啃下皮上連帶的紅薯瓤,燙得嗬嗬不止;依荷使勁兒吹著氣兒,
把紅薯吹涼一點兒,一塊兒一塊兒,小心地放進嘴裏。
若為扭頭看著依荷,看了很長時間,一邊走路,腳下不穩,差點兒打了個趔趄,
依荷也看過去,問:還有什麽事兒?
若為笑笑,說:他們幾個都考得早,就想訂早兩天的票回去。
依荷心裏嘀咕:我就知道會這樣。她說:那行吧。

在圖書館裏,依荷托著腮幫子出了神兒。丹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幾下,問:你怎麽了?
依荷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得明白,想張嘴,又搖了搖頭,說:沒怎麽。
丹陽寫了個小紙條:有心事了?那個人?
依荷盯著“那個人”,心裏一片惆悵,說不出來的感受。她用筆把“那個人”圈起來,在旁邊寫下:“不知道”。
丹陽又寫:“那你喜歡他嗎?”。
依荷回複:“不知道”。
丹陽又寫:“你喜歡誰?”。
依荷還回複:“不知道”。


3.老家

火車晚點將近兩個小時,到站的時候,天已經落黑了。
兩人提著行李出了站,昏暗的街燈下,有幾個拉人力三輪的人靠近來,喊著:坐上來,坐上來。
若為與一個中年模樣的師傅搭上話,指著城西方向,又橫豎比劃了幾條線,
總算講明白了地址,談好價錢兩塊,對依荷說:先送你回家。
依荷說:你怎麽辦?你回去會太晚的。
若為把行李堆放在三輪車上,抬腳上去,又轉過身來伸手拉依荷,
一邊說:我沒事兒,又不遠。
三輪車師傅一路直跑,累得氣喘籲籲的。臘月天,額頭都出汗了,用手掌摸了一把,
蹭在衣角上,還一句一個大學生喊著,與他們閑聊。

到了家,若為付了錢,告訴師傅等在巷外。
依荷拍打著院門,然後聽到裏麵有人走動的聲音,“啪”的一聲,門燈亮了,兩扇大木門“吱吱呀呀”打開,
依荷的爸爸站在那裏,著實吃了一驚:吆,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依荷說:火車晚了。

若為打招呼:夏伯伯。
依荷的媽媽聽到聲音,也急忙迎接出來,幫著拿行李,說:是若為啊,快進來,
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準備。
若為搓著手,用嘴哈著熱氣,暖暖手,推辭說:伯母,不用了,三輪車還在外麵等著呐。
依荷的媽媽往院外走著,一邊揮手讓他們進屋裏去,一邊說:那可不行,
這麽晚了,還沒吃飯,若為不能走。我去告訴師傅不要等了。
依荷的爸爸也勸若為留下。
若為有意無意地看了看依荷,依荷不忍心,這麽大冷天,人家好心送自己,
又要餓肚子,就說:吃了飯再走吧。

進到屋裏,依荷的爸爸把已經封死的蜂窩煤爐子重新打開風口,拿鐵撚子捅了捅煤眼兒,
又照著煙筒“咣!咣!”敲了幾下,眼看著爐火就旺起來。這邊兒,依荷媽媽取來小鋁鍋,
拿了雞蛋,白菜葉和大蔥,準備好了做荷包蛋麵條。
依荷想起從記事起,媽媽常常念叨的那句家鄉老話: 滾蛋餃子落地麵。

那天晚上,若為與依荷的爸媽拉家常,甚是投機。依荷的爸媽才知道了若為的身世,
早些年的時候,他的父親曾與依荷媽媽共事。依荷的媽媽好一番感慨,
說:吆,難怪我老早就看你麵熟,原來是老龐的兒子,像,就是像。

他們在屋裏聊天,雪在外麵無聲地飄。
等到他們把屋門打開的時候,院裏已經白花花一片。在依荷媽媽再三的勸說下,
若為留宿在依荷家裏,依荷媽媽在門廳裏給他置備了一個臨時的地鋪。
第二天,大家都沒起床,若為就走了,把被子疊得有棱有角,枕頭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上麵。
依荷媽媽一天說了不知多少遍:若為這孩子真是懂事。


4.春天

年後,丹陽收到謙益的來信,說是部隊就要開拔了。第二封信,已經安營紮寨。
丹陽與依荷共享有關哥哥和前線的一切消息,也總是捎帶有謙益給依荷妹妹的問好。

三,四月份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謙益那邊斷了任何音信。
丹陽看著依荷,滿臉的疑惑,說:哥哥上次來信,說是他們馬上有任務。依荷,
該不會有什麽事兒吧?
依荷搖搖頭,果斷地說:不會,準保是送信的給耽誤了。
丹陽變得越來越緊張不安,吃飯也沒有胃口,上課常常悄沒聲兒地落眼淚。
依荷安慰她,卻也不起什麽作用。

一天,兩人坐在楊樹林的石凳上,忽然,依荷發現,似乎一夜之間,樹梢都綠了。
無數的嫩葉迸發出來,擁擠著宣告春天的到來。
依荷這才想起她的那片樹葉,心裏有了一個好主意,她告訴了丹陽,丹陽也很興奮。

依荷從書裏找出樹葉,已經幹了,有些微的皺褶,不過,很完整。
兩人去學校南門外的大眾照相館,給樹葉封了膜,拿在手裏,非常秀氣。
依荷把她的想法告訴了宿舍裏的每個人,大家都支持,又七嘴八舌地出點子。

最後,她們幾個人一起,由巧手的蕭蕭主針,在一片淡粉色的布上麵,用棕色的線繡了一棵樹,
又繡上紅色的樹葉,心型,每個人在不同的葉片上簽上名字。她們寫了一封信,
用繡品把那片楊樹葉包好,一起寄到了雲南。

謙益哥哥和戰友,
你們可能聽說過那個最後一片常春藤葉的故事吧?
當一個人懷有美好心願的時候,信念會戰勝邪惡;當我們全宿舍的人,
都懷有一樣美好的心願---盼望你們平平安安,凱旋而歸---的時候,我們知道你們一定都能夠平安。
這是我們學校楊樹林去年的最後一片葉子,我們相信它永遠不會落下,
因為我們用我們的心把它係在了樹上,一直等到你們歸來。
祝福
凱旋

之後不久,謙益來信了。
不過,看日期是很早就寫的,還沒有收到依荷和丹陽她們寄的東西。
丹陽心緒好轉,大家也就把此事淡忘了。

依荷和丹陽依舊每天三點一線地穿梭著,宿舍-教室-食堂,清貧又單純,偶有嘻嘻鬧鬧,
常常是因由若為的定點造訪。
若為仍然默默地保持著依荷不溫不冷的的態度給他劃定的距離,但是,他堅持尋找各種借口,與依荷見麵。

遠在2000公裏以外的大西南,當時駐守雲南前線的JN軍區67集團軍薑政委,
在落水洞軍指揮部他的辦公室裏等來了時任99師政委的杜鋼。
杜鋼的警衛員把手裏抱的公文包打開,取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拿出了那封信和繡品,展開了放在桌上。

杜鋼說:這就是7團收到的那封慰問信。
薑政委湊近了看,嘖嘖稱讚著:介個好啊,介個忒有說服力了。
薑政委側轉頭,對杜鋼說:大學生的形象在我們戰士心中是多了不起啊,
介個一定會大大激發戰士們的鬥誌,我們要做好,做大。

67軍聯絡到了校宣傳部的張部長,通報說:貴校的幾名大學生發來了熱情洋溢的慰問信,
官兵們備受感動,士氣大增,建議借此前後方遙遙呼應,彼此鼓舞,促進軍民團結和國泰民安。
張部長一聽來頭不小,詳細記錄了寫慰問信的幾位學生的姓名,問清楚了係別和年級,
然後,回複說:我們校宣傳部和校黨委通報研究後,將盡快反饋給前線將士。
當校黨委喬書記聽明白了張部長所言,不禁眼前一亮,馬上說:這個提議不錯,我
們積極響應。

這邊,依荷和丹陽宿舍的幾個人正籌劃借勞動周的最後一天和星期天去爬泰山。
當然,不打報告,偷偷開溜。
她們本來勇氣和膽量都不夠,在幾個男生的慫恿和帶領下,就出發了。
回來的路上,個個像霜打的茄子,還在擔心,逃避參加勞動,怕是要被輔導員發現了苦訓一番的。

到了周一清早,下課休息的時候,依荷和丹陽正站在教室外的大廳裏,試著伸腿伸胳膊,
渾身酸痛難耐,就看到輔導員陳老師果然迎麵過來了。
陳老師笑著說:你們宿舍的八個人,下課後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然後,去校團委有事情要商談。
依荷和丹陽大眼瞪小眼,心裏慌了:不就是沒有請假去爬山了嗎?也犯不著給弄到團委呀?
她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按時來到了團委,陳老師把她們交給了校團委和校宣傳部的人之後,就走了。
除了她們幾個誠惶誠恐地不諳底細,所有在場的人都和顏悅色。

後來,轟動一時的前擁民後擁軍活動的發展,是記入了校史和67軍史記的。
她們的信件被收錄到了國家軍事博物館存檔,隻是,那片葉子始終沒有進入公眾的視線,
從打開信封的那一刻起就被謙益收藏了。


5.又是楊樹林

過了國慶節不久,學校已經決定要組團在春節期間赴前線慰問。
依荷告訴若為這個消息的時候,若為好一會兒沒有開口說話。

他們正坐在楊樹林邊沿的長椅上,從這裏一眼望穿整個樹林,可以看到學校中心大道上,
走動著的人群三三兩兩,時而有車輛呼嘯而過。

頭頂上,茂密的枝葉縫隙裏灑進了斑駁陽光,隨著輕輕吹動的風,在地上晃來晃去。

依荷揀起一片樹葉,用兩根手指搓著葉梗轉動,直到葉梗都斷了,楊樹葉那微微發苦的味道在四周彌漫開來。
若為一直仰靠在長椅上,把腿伸得老長,簡直要從椅子上滑脫下去,他盯著天空發呆。

依荷提醒他:我給你說話呐。
若為扭頭看著依荷,問她:會有危險嗎?
依荷覺得這種擔心實在是多餘的,她說:有那麽多人呐,再說,部隊裏有人跟著。
若為很不放心:前線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們幹嘛去那裏?有什麽用?
依荷頗不滿意若為的反應,原以為他會像她們幾個一樣興奮地歡呼起來,沒想到他如此潑冷水。

沉默了好一會兒,依荷開始想要走了。
若為重新坐好了,似乎鼓足了勇氣,對依荷說:依荷,我想說,我們可以做進一步的朋友嗎?

依荷沒料到若為突然轉移話題,提出了這麽一個問題。
依荷很明白他的意思,她有些懵了。
已經兩三年了,若為一直追隨著她;雖然,依荷從不把他們之間的交往當作與一般同學有絲毫不同,
瞎子都可以看出來,他們不是普通關係。


若為喜歡依荷,卻又不想勉強依荷的感受,滿心裏希望精誠所至,頑石為開,時間久了,會水到渠成。
可是,眼看著,依荷與部隊過往甚密,時時有周邊戰士探訪,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如同雪片;
如果這次去前線,那地方生離死別的,依荷這幾個小女生激情高漲,鬼知道會發生什麽。

若為感到,再不表示,怕是會遲了。

依荷推托著說:我們一直都是朋友啊。
若為已經克服了剛才的膽怯和猶豫不決,很明確地說:我不是指一般的朋友。
依荷看著別處,問他:那你想怎麽才不一般……
若為哈哈笑起來,說:你別害怕,我隻是想聽你說你答應我就行。

依荷的心很迷茫。她怎麽可以答應一個她沒有感覺的人?可是,她卻悲哀地發現自己說不出那個“不”字。
依荷開始整理她攤開了放在一邊的書本兒,輕輕地歎了口氣,
對若為說:給我一點時間吧,等我從前線回來告訴你。


臨行前的最後一天,大家開始半真半假地寫遺書。一方麵,她們聽說前線戰士出征前都要寫,
自己似乎也應該提前做好準備;另一方麵,大家對北飛京城,再南飛昆明這麽長距離的旅行心裏沒底兒。


依荷寫給了若為。

若為:
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就是已經永遠都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對我的好,我很感謝,我也抱歉我的冷落。
請諒解我,請忘掉我。
依荷 1986120

依荷把信裝進信封,粘好。又給父母寫了一封,一同塞進一個大信封裏。
壓到枕頭底下,心裏如釋重負。


6.落水洞

依荷從小生活在黃河古道途經的小縣城,一馬平川,黃土遍野,從來還沒見過大海,
大點兒的水域都沒見過。
到昆明後,來到滇池,一望無際,碧水藍天,第一次看到數不清的海鷗,依荷幾乎入迷了。
那些海鷗長著紅色的喙和雙腿,輕盈地盤旋著,時而陡峭地向上衝擊,
高得幾乎看不見蹤影,隱隱約約如一團朦朧,似有似無地飄動著。

依荷心裏有一種向往,它們是幸福的,因為它們有自由,而自己卻沒有。

從昆明到軍指揮部駐地麻栗坡縣落水洞大約500公裏,路況不好,車開得很慢,中途在開遠停宿了。
兩天的行程中,依荷很少說話,一直盯著車外的景色。

那段兒路程,雖然顛簸,卻有青山綠水,撫慰著依荷壓抑的心緒。
路旁的河水常常幾乎漫上路麵,間或有小小瀑布垂掛下來,消失在蔥蔥蘢蘢的野花叢裏,
土是紅色的,石是黑色的,映照在湛藍湛藍的天空下,強烈的對比,昭示出那種野性的美,
令依荷多少年後想起的時候,都充滿了震撼。

晚上到達落水洞,迎接他們的軍首長們說,前一天剛剛128大戰結束,炮身都打紅了,
把煙卷兒湊上,可以點煙。


清晨,醒來後,依荷去吃早飯的路上,才注意觀察一下地形。這裏地處山北坡,也就是背向越南,
周圍被群山環抱,坡度並不大,但還是常常有三五層台階上下。
四處有灌木叢和芭蕉樹,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如同常春藤一樣的花草順著矮牆攀援,綻放著淡紫色的小花兒。
不遠處的空地上,有個籃球架,已經有幾個人在搶球,投籃兒了。

雖然留心一看,遠遠近近的就有數個站崗的戰士核搶而立,依荷依然無法把眼前的一切同戰爭聯係起來。

上午,依荷參加了雙盾二號祝捷大會,麵對麵地站在了128惡戰後,從陣地上換崗回來的戰士眼前。
一位戰士接過依荷敬上的酒杯,掂量著,顫抖的手幾乎端不住,他說:我先給我的戰友喝。
他弓腰把酒灑在地上,仰臉把剩下的全喝光了,嘴角掛著酒滴,把杯子遞給依荷,臉卻扭開了,
依荷從他的眼角看到了閃光的淚水。
他麵容憔悴,衣服上遍布泥巴,依荷與他握手時,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一雙有份量的手,冰涼,剛硬。

晚上,慰問團去了與軍部同在一個山坡的野戰醫院。當天剛有一批傷員入住,接受重傷員的病房,謝絕入內。
依荷從遠處經過,看到有幾個護士出入,都是一溜小跑兒。
她支起耳朵來,也沒聽到任何聲響,心裏緊張得怦怦直跳,眼睛盯著平房盡頭兒的一堆散物,
想象著也唯恐忽然看到什麽嚇人的部位。

在醫院裏,依荷認識了俊華,他矍鑠的臉頰,高挑的個頭兒,那雙深邃的眼睛是最能打動依荷的。
俊華的左腿高位截肢,剛剛進入恢複期,正在鍛煉日常生活技能,一雙磨得光滑發亮的拐迭在一起,放在床頭。
俊華從床上探下腰來,拉出床下的一個紙箱子,把裏麵藏的寶物,白色的男式小背心,
一條洗臉毛巾,一個蘋果,一樣樣拿出來,送給依荷。
依荷任由他忙活著,伸出手來,接過每一樣東西,眼淚就忍不住,啪嗒啪嗒,落在上麵。
俊華安慰她:妹妹,我都不哭,你哭什麽?

出來後,依荷滿腦子浮現的都是繃帶和血。
她開始清醒了,這裏是前線。


7.南疆

第二天一早,謙益就來了。
丹陽和依荷又驚又喜。

謙益說,軍首長臨時調他來,陪同並負責這個慰問團的安全。
謙益隨團共十二天。每天早晨,天色漆黑,女生都沒起床的時候,他就把熱水打好,放在門外;
外出登山,行動,他背著一個裝滿了慰問品的紙箱子。他還多背兩隻水壺,在路上,誰的用完了,他就給添水。
謙益說:我幹過軍工,這點兒東西不過是小菜一碟兒。

登往老山主峰的山路上,一片泥濘,兩旁豐豐滿滿的都是肥碩的芭蕉樹,飄繞的雲霧,
隨著清涼的風吹拂在臉上,地上油綠油綠的草兒鮮嫩欲滴,猶如世外仙境一般,
令依荷幾乎產生了有鳥兒啼鳴的幻覺,但她知道,那地方絕不可能有任何鳥類存活。

這條山路約有半米寬的樣子,用土袋堆砌而成,連綿不斷的陰雨天,已經把路變成了泥巴坡。
各種顏色的電線和電話線纏繞在一起,沿路向前延伸,還有塑料水管兒,已經被炸得支離破碎。
前麵有戰士領路,中間和隊尾都有戰士保護,他們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吩咐:小心走路,別滑動,別向兩邊滑。
他們時不時的指點給大家看路兩旁露出來的地雷,拳頭大小,綠色,不仔細看,與草地分辨不出。

終於到達了山的頂峰,這裏在麻栗坡東南方向二十公裏處,上麵有一塊界碑。
既說是界碑,國界線是從碑上經過,但現在屬於戰時,已經不分你我,整個山頭完全由我方占領。
正如薑政委所言“打完了再說”。
從曆史上來看,很早的時候,中越之間並無實質性的分界線,後來,豎起了象征性的牌子。
從七十年代末,雙方開火,這裏本來隻是一塊木牌,被炸飛又更換多次,最後立了這個石碑。
這個時候,老山主峰仍然時常收到越方扔過來的炮彈。

依荷把界碑上的文字抄寫下來:
右邊小字:公元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
中間大字:老山主峰
左邊小字:中國人民解放軍三五二八二部隊立

去炮營的行車途中,停留的時候,聽到了周圍有轟鳴的巨響,大家都在納悶,原來路旁就是盤龍江了。
依荷走過去,順著斜坡下到底處,靠近了江邊。江水怒吼著,浪花翻卷著奔湧而下,依荷被那氣勢吸引,
隨著江水看出去,極遠處,盤龍江變成了隱隱的黃色條帶,消失在盡頭兒的那座山,越方的小青山。
進入越南後,盤龍江易名為Songlo

依荷不禁想到那首詞: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這條江一路奔波,兩岸生養了萬千百姓,又經曆了多少世代,雖然同飲一江水,
卻萍水難逢,甚至於刀戈相向。

越南和我國同樣過春節,時間隻差一天。
這次,我方為了讓戰士們過好春節,也因為有慰問團,就提出春節停火三天,越南正巴望不得,一拍即合。
依荷很費解,這是打的什麽仗?可以商量臨時停火的戰爭,怎麽就不可以停戰呐?
依荷有些鬱悶,也知道自己實在是想多了。

臘月二十八那天晚上,依荷在醫院見到了年僅16歲的王小前,滿頭滿臉都是紗布,
僅露出一隻眼珠兒,鼻孔和嘴巴,還能看到嘴唇上黑汙色的傷痕,眼睛的視力已經很微弱,
單單憑靠說話人的聲音來判斷對方的位置。
他說:依荷姐,明天我就轉院,到了昆明大醫院,就能治好了。
依荷連連點頭,心裏卻在擔憂,這樣重的炸彈衝擊波的創傷,究竟能夠修複到什麽程度。
他又說:依荷姐,等我傷好了,我就做一件事,上學,讀書,像你一樣。

走出病房,依荷心裏難以名狀的擁堵,她又想起若為的事情,變得更加抑鬱,就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
朦朧的月光時而被雲層遮蓋,靜息的空氣充滿了潤濕,帶來些微的寒意,依荷看得見遙遠的方向,
黑黑的山峰上,有一隊火把在移動,忽明忽暗,她的思緒也隨著那縹緲的火種遊離了。

她就這麽發呆的時候,謙益從旁邊經過,很奇怪的問她:依荷妹妹,你沒事吧?
依荷笑了一下,卻是苦笑,又想掩飾自己,就借口說:沒事,就是剛看了傷員。
謙益說:是,挺難受的。
謙益站在上風口,有煙味從他身上傳來,依荷忽然想體驗煙的感覺,
似乎隻有煙草焦糊的刺激才能平抑她的心。

依荷問他:謙益哥,你抽什麽煙?
謙益說:在這裏,就隻抽慰問品登山牌了。
依荷說:借我一支。
謙益看著依荷,用手摸出煙盒兒,掏出一支,點上,又慢慢地掏出一支,引上火,遞給依荷。
依荷挪了挪,空出來一段兒石凳兒,謙益坐下,陪依荷抽完了那支煙,一起盯著山上的火把群,看了很久。


8.百米生死線

第二次對越自衛反擊戰進行到1986年的時候,老山號稱七仙女住的地方,鬆毛嶺是天堂,
那拉(Nala)是地獄。那拉口子就是清水口子,是被夾持在東山山脈和小青山之間的越南清水鄉方向的那個山口。

他們在去往那拉口子前沿貓耳洞的蜿蜒山路上穿行,時而攀高,時而陡坡。
說是路,其實是壕溝,依地勢而造,約有一米多深,旁邊時而可見彈片鑲嵌在樹幹上,
偶爾還有擔架橫在一邊,為應急而用。由於樹枝和瘋長的野草遮蓋在戰壕的兩邊,
裏麵又濕又悶,急行軍一樣的速度很快把她們累得不夠喘氣了。


依荷頭上的頭盔越來越沉,汗水順著頭發淌下來,進了眼睛裏,她揉著眼睛,摘下了頭盔,
晃晃頭,開始用手指梳理頭發。
參謀長看見了,立即示意依荷重新戴上。他用手向前指了指,眼前豁然有了一片開闊地帶。

參謀長示意安靜,大家都停頓下來,挨個兒湊過去,在壕溝的盡頭,有一截兒緊靠樹根而搭建的掩體,
她們俯在那裏順著參謀長的手勢向外望。大約200米開外,是一個低矮的小山頭,白花花一片,
全是炮彈轟炸後的碎石所成,既所謂的
典型“戰爭地貌”。上麵支起來一個軍用帳篷,
裏麵高高低低的有幾個子彈箱堆積成的簡易工事。


依荷被告知,那是敵方。她下意識地緊了緊頭盔。
有哨兵嗎?依荷禁不住,壓低聲音詢問。
有。你要盯著看一會兒,才能看到有移動,就是人。

再看他們停靠的這一邊,往前有將近一百米遠的範圍內,是寬闊的緩坡,僅有的幾棵樹都斷掉了,
殘留下不到一尺高的樹幹,可以看出來中間有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的,有幾截竹筏子斷斷續續鋪在地上,
多處是坑坑窪窪的積水。旁邊拉扯著有偽裝網,權作掩護。

這就是曾經戰火紛飛,血染杜鵑的百米生死線。它完全在敵方視野監控之下,
狙擊步槍十有八成可以準確擊中目標,晚上有紅外瞄準,一般是逃不掉的。特別是軍工負重大,
行動比較遲緩,難以躲藏,所以傷亡極大。
也是由於春節期間雙方停火,她們才可以通過,但冷彈難防。

參謀長簡單布置了一下,隨行的戰士有五個立即占據有利地形,架好機槍。另有五個,包括謙益,
依次貓腰迅速地穿過了生死線,到了那一頭兒隱蔽處,每個人都準備就緒。參謀長囑咐大家效仿著,
拉開距離,一個一個通過。
依荷緊張地看了看周圍的人,參謀長和士兵們都很嚴肅,丹丹的眼神裏也流露出擔心,
不過,她們還是彼此堅定地點點頭,相互鼓勵了一下。

依荷開始穿過時,一下子四周都安靜下來,她飛快地奔跑著,兩隻腳快速地避開水窪,尋找著合適的落腳點,
依荷感覺那邊工事裏的人正盯著她這個活靶,她就想扭頭去看,腳下一滑,依荷全身趴倒下去。
在那一瞬間,依荷似乎聽到萬彈齊發,嚇得她雙手抓緊了地上的草叢,
鼻子貼近了汙濁的泥水,一動不敢動。

參謀長馬上命令旁邊的幾個戰士:盯緊那邊!
另一端,謙益摘下帽子,向參謀長揮舞著。參謀長高高舉起手來,用力一揮:上!
謙益幾個健步,來到依荷身邊,蹲下,一邊說:依荷妹妹,別怕。傷著沒有?
依荷說:我沒有感覺了。
謙益說:你別動。
他一隻手從下麵托住依荷的肩膀,另一隻手從上麵繞過去,抱住她的雙腿,放在側身,
然後,貓腰幾步,就把依荷端了出來。

除了輕微的皮傷和膝蓋上的淤青,依荷一切完好。在大家問詢關切的目光下,依荷羞愧難當,感覺就像一個逃兵。


9.春節

那年春節,整個中國向南偏沉。
鄧小平回到了四川老家;胡耀邦在胡錦濤陪同下來到貴州;趙紫陽去了海南。

28日是除夕,一早起來,依荷她們奔往八裏河東山。
上山的路上,遇見送完年貨下山的幾個軍工戰士,汗水和著雨水,把軍衣都濕透了,
他們的頭上蒸騰著熱氣。趁著與她們說話的空當兒,靠在旁邊的山體上喘息。

每人上衣左胸口袋裏都插了一個小手雷,就是光榮彈,蓋兒已經打開,白色的拉線鬆鬆的塞在裏麵,
那線團兒令依荷感到心寒。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們自己拉響或者用牙咬響,1.5秒之內爆炸。
戰士們滿不在乎地拍拍左胸,與她們一一握手,又揮手說:過年好!就跑下山去。

依荷轉過身來,看著他們背後扛著裝貨的木架子,打包用的皮帶繩索纏繞在上麵,隨著跑動上下顛簸,
他們一路跳躍著,遠去了。依荷突然產生了一種想與他們一起消融在這座茫茫大山裏的感覺。
這個時候,如果有炮彈落下來,她相信自己會欣慰地倒下。

晚上,依荷,丹陽隨同慰問團與一百多名戰士在一個帆布大棚搭建的臨時會場裏,觀看中央台的春節聯歡晚會。
趙忠祥動情地為觀眾們介紹出一對新人,就是當時在雲南參戰的軍人楊晟和後方歌唱演員於民剛。
隨後,薄一波當主婚人,數億雙眼睛目睹了堪稱當代中國嘉賓人數之最的國家級平民婚禮。
依荷聽到旁邊的戰士在感慨:喔!這小子值了。
另一個說:你眼紅了你? 晚了,人家都出嫁了。
你才眼紅呐!
然後,兩個人打鬧起來。

最後一個晚上,許多戰士聚集到她們宿舍,也有謙益。
依荷和丹陽對麵坐著兩個偵查連的戰士趙成和愛民。愛民講他打潛伏的時候,四天三夜,趴在荒地裏,
有野牛從身上踩過,太陽曬死了人,都不能動彈,一個舌頭也沒抓著,卻徒手打死了一片老鼠。
那兒的老鼠巨大,正如當地流傳的雲南十八怪:房子半邊兒蓋,雞蛋串著賣,四個老鼠一麻袋,三個蚊子一盤菜。
趙成掏出幾盒壓縮餅幹,告訴依荷帶回家,他說:姐姐你們回家後,好好疼媽媽,也算替我孝敬一份。
說這話的時候,趙成和愛民的眼睛都紅了。

第二天一早,謙益就要返回連部,所以,現在就是離別了。
他坐在愛民側後邊靠近窗戶的地方,說得很少,偶爾搭話,中途兩次出去抽煙。
從依荷這邊看過去,謙益的身後,正是一溜兒擺放在窗台上的老山蘭,栽在罐頭筒,炮彈殼或者破頭盔改製的花盆裏。
蘭很壯,細長的葉片默默地伸展著。


謙益離開的時候,丹陽和依荷送他到了外麵。又是厚重的濃霧,迷茫茫什麽都看不見了,
清淩淩的空氣撲麵而來。有清晰的狗吠的聲音從遠處飄散,在夜色裏聽起來如此空靈。
他們走下幾層台階,轉過彎兒,來到牆根兒,停下來。


過了一會兒,依荷的眼睛適應了黑暗,能夠看見謙益的眼睛在若隱若現的煙頭兒的映照下發亮,
他臉龐和唇角兒的輪廓顯得那麽峻峭。依荷的眼睛就沒有再轉動一下。
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謙益把煙把兒扔到地上,碾滅,說到:我該走了。
丹陽已經忍耐了很久,終於哭出聲來。謙益將兩人緊緊地擁入懷中,說:丹丹,依荷妹妹,等我回來。

假如我在戰鬥中犧牲
決不為自己短暫的一生後悔
也不希冀哪位美麗的姑娘
在我墳前獻上一束玫瑰
隻要用鮮血換來邊陲的安寧
我就與祖國大地一起生輝
--------------198623日依荷摘自某炮地板報


10.畢業

春季,回到學校後,依荷沉默寡言了許多,宿舍的人也都如此。
或許是戰爭的殘酷給她們青春爛漫的心底陡然傾注了難以負荷的沉重,也可能像依荷在日記中所寫到的那樣,
她們的心留在了雲南。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裏,依荷如同穿越了時空隧道一般,猛然空降到一片自然景色絕美,
而人的生死差乎瞬間的領土,那裏對她來說猶如心靈的聖地。

依荷比原來更加珍惜生命的不易和父母的親情,對校園的角角落落都懷有感念。對若為的示好顯得尤為沉默,
她一直沒有再提起行前所答應的回複若為一事。若為也沒有追問,從他的角度來理解,依荷的沉默等於默許。

依荷把前線的經曆講給媽媽聽。
當說到,她摔倒在泥巴路上,被謙益“救”出來的時候,依荷的臉頰緋紅了。
依荷的媽媽立即警覺起來,旁敲側擊地告誡依荷說:依依,對軍人的崇拜隻限於崇拜就夠了,
感情的衝動會帶來一輩子的痛苦。
依荷眼前是謙益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和他剛毅的嘴角,她爭辯說:我沒有感情衝動。
依荷的媽媽說:沒有就好。

眼看著部隊就要撤回了。
一天,丹陽收到謙益的信,打開讀了幾行,眼淚嘩地就出來了。
依荷很擔心地問她:謙益哥哥怎麽了?
丹陽把信遞給依荷,然後,就伏在書桌上,哭得肩膀不停地發抖。

丹丹,
最近怎麽樣?
我們不久就回去了。
我現在是在醫院裏,你不用擔心,我掛了點兒彩,已經在這裏住了一個多星期了。
本來是我們最後一次執行任務,我前麵的戰友踩中了地雷。他不幸了,傷了兩個。
暫時別告訴家裏,我確實不要緊。也不會再到前麵去了。
部隊已經在張羅撤回的日程,我打算隨大部隊一起走,我們這樣應該會在途徑JN的時候見麵。
問依荷妹妹好。


那年的六月,JN已是烈日炎炎,學校組織了各係學生前去迎接部隊凱旋。
依荷和丹陽她們來到部隊要經過的經十路上,到處是各個工廠,機關的旗幟橫幅,人山人海,鑼鼓喧天。
等了三個多小時了,前麵有人傳過話來說,火車早到了,隻是歡迎的群眾太熱情,部隊走不動。
明晃晃的太陽照在依荷的臉上,四周人群攢動,嘈雜一片,她心裏霍然有莫名的焦慮。

在緩緩駛來的一輛輛軍用卡車車廂裏,周圍一圈兒站滿了戰士,他們保持著筆挺的敬禮姿勢,目不斜視,
不時地有衝到車旁的學生或群眾,有的踩在車底板架子上,同戰士們握手。
丹陽先認出了謙益,可是,她們已經被擠到了後麵,她蹦起來喊:哥!哥!孫謙益!!

依荷也跳起來,舞動著雙臂。

周圍的聲音太響了,除了她們自己,誰都聽不懂她們在喊什麽。依荷拉著丹陽的手,想從外圍跑到前麵,
再擠進去,無奈你推我擋,還有各樣的花車,裝備擺在路旁,她們跑得跌跌撞撞也沒追上,車終於開遠了。
丹陽很遺憾謙益沒能看見她們,更主要的是,她看到哥哥胳膊完好,就傷心地說:是他的腿傷了。
依荷聽著,一言不發。

第二年暑假依荷和丹陽她們就離校了。
這一年裏,依荷先是忙於準備考研,後又顧慮於畢業分配去向,前線的一幕幕深深地刻在了腦海裏,
卻又埋到了心底。謙益因為受傷,消沉了一段時間,沒有與丹陽和依荷聯係。
陰差陽錯,原本即將交匯的兩條線偏離了那一點。

依荷被分到與她出生地相距不遠的一座地區市的中學,這個名額是那所學校的校長跑了幾次省城,辛辛苦苦爭取過來的。
當一名中學語文老師其實是依荷多年的心願,她從初中時代就一直羨慕一輩子教書的老爸說自己桃李滿天下的那份自豪。

然而,現實與她的想象有太大的差距。簡陋無比的教研室,充滿了煙浸火熏的氣味,
三個老教師都是煙筒子,人在,陣地在,每時每分都在吞雲吐霧;教室裏擁擠不堪;
依荷也已經不再適應曾經用了十幾年的日浴式廁所。印象當中美好的中學時代現在看來如此晦暗,
依荷感覺自己或者離開,或者成為熏魚,以至於工作半年以後,她就下決心要再次考研以求脫身了。

若為畢業的時候留校在計算機係讀研,他想辦法托人聯係到中文係裏一位招收研究生的老師,
引薦
依荷,為依荷考研提供了得力的幫助。

1989年秋季入學後不久,依荷和丹陽,若為,還有複員回到JN的謙益,相聚在學校食堂旁邊的小酒館裏。
謙益當年被地雷碎片擊傷左臂,半個手掌被切除,隻剩下拇指和食指,留下了終身殘疾。

永輝在到雲南後不久,就在我軍傷亡慘重的531戰役中犧牲了,後來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園。
依荷她們那年去往那座烈士陵園的時候,永輝已經在那裏躺臥了八個月。


11.結婚
若為研究生畢業後,找到了一份省機關的穩定工作,當時,依荷還在校讀研。

依荷開始麵臨著很大的家庭壓力,她的父母一直極力促成她和若為的婚姻。
依荷的媽媽一再勸說依荷:依依,聽媽媽的話,若為會體貼人,追你的人比你追的人更疼你。
依荷的媽媽又指了指爸爸的背影,說:我原來就是一眼看中了他,跟了他一輩子,就沒聽到一句疼惜的話。
依荷的爸爸說的是:依依,我看得出來,若為是那種負責任的人。

那幾年,他們四個每年都有兩三次相聚的機會,清明節去四裏山踏青,瞻仰紀念碑,
重陽節郊遊野餐和新年聚餐。依荷很喜歡謙益嘻嘻哈哈,總是開玩笑的隨意性格,和謙益在一起,
她一點兒拘束都沒有,依荷對謙益簡直可以說是無話不談,再者,她說什麽,謙益聽著都很投機;
反過來,單獨約會若為的時候,依荷似乎一直都要正兒八經的,兩個人的親熱也常常出於若為,止於依荷。

一個天高雲淡的季節,在依荷的宿舍裏,依荷為她的偶像顧城的死而哭泣,又由顧城孤獨的心聯想到自己,
越發不能自已。
若為能理解依荷哀傷之重,顧城是她從中學時代就仰慕的,他的每首詩寫出來,
都打動依荷的心。
若為也不勸說,從依荷在床內側靠牆擺放的一排書和雜誌中,拿出幾本,翻看起來,
找到一首顧城的詩,然後,握住依荷的手,一句一字抄寫下來:

最後,在紙角上/我還想畫下自己/畫下一個樹熊/他坐在維多利亞深色的叢林裏
/坐在安安靜靜的樹枝上/發愣/他沒有家/沒有一顆留在遠處的心/他隻有很多很多
/漿果一樣的夢/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然後,若為換了一隻鉛筆,在詩句的旁邊,畫下一隻樹熊,緊挨著,旁邊還有一隻。
因為身子畫得不像,若為就用橡皮一上一下地擦拭,依荷慢慢止住了啜泣,在若為的胸前,
隨著若為而晃動著,依荷有了歸宿的感覺。

那天晚上,若為還說:依依,如果費翔的歌隻適用於一個人,那就是我。我願意讀你一輩子。
若為蜜一般甜美的溫存與嗬護,使依荷逐漸身不由己,當她在若為的手中消融的時候,依荷的心裏已經沒有別人。

那是依荷畢業的第二年,她不久就計劃與若為結婚了。

確定了與若為的婚事以後,依荷首先告訴了丹陽。
丹陽表情很淡漠,問她:你真心的嗎?
依荷沒有回答。

這些年來,她和若為一直出雙入對,不過,她把什麽都告訴丹陽,丹陽心裏清楚,依荷在這件事上,
簡直可以說是別無選擇。就好像一隻青蛙置於逐漸升溫的水中,依荷並不是沒有知覺,
她一直明明白白,可是,
在外人的眼中,她早已屬於若為。

丹陽也陷入了奇怪的心理怪圈。
她一方麵看得出來,哥哥和依荷之間有那麽一種情結,她當然希望哥哥能夠主動出擊,至少嚐試一下也好。
謙益說:我也不是沒想過,隻是,太不現實了。
然後,他又開玩笑說:若為看得那麽緊,我哪兒下得了手。
另一方麵,丹陽實在羨慕自己的好朋友有福氣,有若為這麽死心塌地,多年如一日地愛著她,
換上丹陽自己,丹陽早就不猶豫了。

丹陽又問:已經決定了?
依荷說:是訂了日子了,到時候我們回老家辦理。
當時兩人正坐在肯德基裏麵,丹陽無聊地用手指彈著可樂杯子上的吸管,看看依荷,
又看看窗外上校的背影,說:依依,我在想,我哥可能很想知道你要結婚的事。

依荷心裏咯噔一下,謙益從來沒說過什麽呀。
她對雲南一行有刻骨銘心的印象,但是,離開前線以後,時間越久,她越不懂這種感情究竟是對所有的士兵,
還是對謙益一人。她更不知道謙益究竟是把她當作另一個妹妹,還是一個她。

依荷說:你什麽意思?
丹陽喝完了可樂,伸了個懶腰,說:沒什麽意思,我哥就是你哥,你當然要告訴他。

謙益送給依荷一個他親手製做的木刻,選用的是他從雲南帶回的楠木,上麵刻著兩隻飛翔的海鷗。
背麵一行小字:依荷妹妹,哥哥永遠真誠地祝福你們。謙益 1994.1
依荷接過來,撫摸著那兩隻海鷗,很感動,她說:謙益哥太有心了,還記著我講給你的昆明海鷗的事。
謙益微微笑了笑,說:那當然,當哥哥的可不就得有心才成。
依荷想到了謙益的傷手,說:你真不該自己刻,那要花多少功夫啊。
謙益不以為然:還別說,要不是刻這個,我真不知道我這手還有這麽大能耐。

此後的十多年,似乎可以一語帶過,那就是,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這裏僅僅以年為時間單位,記錄了主人公的1994-2005
1994年:依荷與陸為成婚
1996年:謙益結婚
1998年:依荷隨若為移民加國;同年謙益的女兒皎皎出生
2002年:依荷生下女兒妞妞
2005年:


12.機艙

飛機在跑道上,等待了很長時間,才終於加足油,發出震耳發聵的轟鳴,顛簸著飛跑起來,
然後,當心髒幾乎承載不起的時候,輕輕一顫就離地了。

依荷一直幫妞妞捂住耳朵,也許是興奮過度太疲勞了,飛機還在盤旋,妞妞就已經睡著。
依荷從妞妞頭上,透過機窗向外看,地麵上方方塊塊的建築和綠地,越來越遠,河水像飄帶一樣扭動著,
逶迤東去。機體旋轉傾斜的時候,她試圖尋見自己的家,本來是很有特點的,離機場不遠,
有一個不小的購物區,有大片大片的綠地,可是,畢竟這樣的房子當以千記,她每次搜尋都是徒勞。

當雲層把一切屬世的東西都遮掩,隻留下白茫茫的無邊無際鋪展在腳下,依荷收回她的目光,
盯在了妞妞手裏拿的布娃娃身上,忍不住笑了笑,心裏說,這孩子。

依荷腦子裏想起早晨的情形。

已經半個多小時了,妞妞還坐在地毯上擺弄她的布娃娃。那是個鄉村小女孩兒, 紮著兩個小辮兒,
戴著花邊帽兒,胳膊上還挽個小籃子。妞妞總是喜歡與她玩購物遊戲,這次籃子裏放的是玩具薯條和黃瓜。

依荷一直坐在樓梯台階上,安詳地看著妞妞。她真地情願,世界的末日就在這一瞬間降臨,天下萬物都成為定格,
她將帶走作為母親的成就和滿足;
妞妞將永遠不需要長大,更不需要麵臨她所經曆的情感曆練。

依荷看看牆上的鍾表,已經沒有很多時間了,就再次催促她:妞妞,我們真的要走了。
妞妞說:媽媽,這是我生的孩子,我要帶她坐飛機。
這時,電話響了,依荷懶得去接;隨後,手機又響了,依荷看都沒看,心裏想著是若為。
她打開,放在耳邊,沒有說話。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嗯……我還是想送你們去機場。
依荷說:謝謝,不用了。離得這麽近,等著你來到,我們坐shuttle也已經到了。
他停頓了一下:……我想同妞妞說話。
依荷把手機放到妞妞耳邊,一邊告訴她:是你爸爸。
妞妞馬上豎起耳朵來:爸爸!…..嗯,我知道了…….……是小豬。爸爸再見!

畢竟是孩子,有許多事情,妞妞是視而不見的。
依荷也不清楚從什麽時候開始,若為逐漸變了,等她意識到了什麽,她已無力回天。
依荷一直以為她和若為的分手將會給妞妞帶來心靈上的創傷和陰影,所以,當若為終於張開嘴的時候,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為了妞妞:不可以。但是,依荷知道不管什麽借口,或許拴得住人,卻拴不住心。

在若為搬離之後,又過了大半年。就在幾周前,若為再次聯係依荷,商討時日和手續的事情。
依荷心裏想到自己即將回國,未來怎樣,一如拋起的硬幣,自己全然不知。
於是,她就說:這樣吧,你隻要同妞妞說好了,我什麽意見都沒有。

周五傍晚,若為接走了妞妞,周日早晨,把她送了回來。
依荷打開門,妞妞的臉蛋兒像花一樣怒放,小鳥一樣飛跑過來,依荷彎下腰,等妞妞撲到她的懷中。
妞妞摟住媽媽,親吻著她的臉頰,左一下右一下,一邊兒還說著:我喜歡媽媽,我最喜歡媽媽。

依荷的淚水一串串地跌落下來。


13.呼喚

依荷一想到這裏,鼻子睹塞,眼圈兒裏淚珠兒就打起轉兒來。
她生氣自己好沒出息,一邊兒拿出隨身攜帶的laptop,打開,找到一個文件夾:中國2006

依荷開始翻看自己和丹陽的網上通信收錄。也許是與往事隔絕太久的緣故,那份隔絕並不是出於逃避,
更似乎是擔心現實的軌跡經不住如果的提問而坍塌;也或許是這麽久常常孤寂一人極度封閉而導致的心理反彈。
現在,依荷突然對故友和故土產生了強烈的開放和投奔的傾向。

2005/09/07
依依,
你令我好驚喜收到了你的來信。我一直以為你的信箱廢掉了。
可能有三,四年了吧,你杳無蹤影,忙孩子嗎?我們都猜測你們一定飛黃騰達了,嘻嘻,把老朋友們都忘了。
我猜測你的傷感可能與你離家太久而中氣虧空有關 :), 我理解得對嗎?或許你應該回來看看。
剛好,我們和蕭蕭,袁萌幾個人說起聚會的事。明年是二十周年,我們應該聚聚不是?
你們可以回來嗎?仔細想想吧,爭取回來。問若為好。 丹丹

2005/12/12
丹丹,
我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回得去。最近有些不順心。天知道會怎樣發展 [
生活有時候如此作弄人,令我懷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遊戲,而我自始至終不明白遊戲規則。
說說你自己吧,還有聚會的打算。
另外,謙益哥好吧?嫂嫂和皎皎呐?代我問候他們。
聖誕快樂,新年快樂。
Y

2006/01/02
依依, 你那兒怎麽了?工作的事嗎?還是若為不服從領導啦?男人呐,十個裏頭九個都要哄,
多表揚,少批評,跟帶孩子一樣;)自己想開一些嗬。
我就那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嗬。我哥還行,皎皎也還好。正巧他前不久還同我說起當年在雲南的事兒,
要不,我把你的聯係方式告訴他?
新年萬事如意!!
丹丹

依荷看到這裏,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的是一片橄欖綠,鬱鬱蔥蔥的闊葉樹,熱帶潮濕的雨季,
泥濘的山坡,耳旁傳來謙益低沉的的聲音,一如二十年前那樣充滿了兄長的關切。

2006/01/10
依荷妹妹和若為,
曾經想過,卻又想不到我們真的有了你們的消息。
時間過得飛快,皎皎都變成大孩子了,妞妞也長大了吧。
聽丹丹說起,你們在那邊,工作壓力很重,要多照顧自己身體。
依荷妹妹,丹丹正在張羅你們宿舍夏天聚會的事,你們如果能抽出時間,就回來看看吧。
雖然比不上國外發達,畢竟是鄉土故裏,這幾年國內變化也很大的,有的地方拆遷休整得那個快,
我出差兩個禮拜就認不出來了。
你們要回來的話,從邊境線這邊兒算起,我全程護駕,當軍務來辦。
春節臨近,祝你們平安,快樂,狗年吉祥如意!
敬禮。
哥:孫謙益

依荷當時收到謙益的信,是在午餐休息,她剛剛吃過飯,還有點兒空餘時間,正坐在餐廳的那個角落的電腦前。
來信的主題就是謙益的名字,豁然映入眼簾,依荷的心噗騰騰就跳得快了。
依荷猶豫是馬上打開,還是留著下班後再看。最後,忍不住,還是點擊就進去了。
冥冥中聽見依荷妹妹的聲音從謙益口中喊出,依荷心中的委屈就像火山口堵壓了N久的熔岩,
再也掩蓋不住,化成淚水,汩汩而出。

2006/02/28
謙益哥哥,
你好。
這麽多年,各方麵是有了很大,很大,太大的變化。
我很想回去,都說葉落歸根,我這個年齡就有回歸故裏的想法,可能讓你笑話了。
國外的生活有太多無奈,我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飄忽不定。
常常想起往事,我知道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以買到,我笑我自己。
妞妞快要四歲了,是個乖巧可人的小心肝兒。
問嫂嫂好,全家好。
依荷

2006/03/04
依荷妹妹,
我記得原來看過報紙說,華人在國外的社會地位比不過國內。我理解著遠路來的肯定橫不過當地的,
所以,你的不安定的感覺,我能體會到。
大的不說,先顧好小家,全家平平安安比什麽都強。三,四歲這個年齡正是孩子快速成長,
討人喜歡的時候,相信你看到妞妞就把什麽飄忽都忘了,哈哈,我就是這樣。
若為忙吧?工作順利嗎?請轉達我的問候。
哥:謙益

2006/04/26
謙益哥哥,
我在這裏這些年,其實,對社會地位並沒有太多的要求。有份工作,有日子可過就好。
大家彼此比較淡泊。
若為是很忙,忙得不能顧家
有人說,性格決定命運,我似乎從來都沒有主張,從來都是被動,所以,也決定了我如此的結局。
我更願意相信命運決定性格,我自己已經從原來那個桀驁不馴,高傲任性的毛丫頭,
變成了一個為了女兒的幸福而甘願謙卑的女人。
生活給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依荷

2006/04/28
依荷妹妹,
過日子有時候就是油鹽醬醋,雞毛蒜皮兒的,都是這樣,不說平平淡淡就是真嗎?一家人能在一起,
那是難得的緣分,好好珍惜。多遷就些,誰對誰錯,誰高貴誰謙卑就多糊塗一把,會好得多。
依荷妹妹,我衷心希望你生活快樂。
哥:謙益

此後,有一段兒時間,依荷沒有寫郵件給謙益。不是她不想,是她寫來寫去全是哀怨,
若為的分手搞得她心灰意冷,她不想總用這些頹廢來攪擾謙益,雖然,謙益是她唯一可以傾訴的人。


14.回家

這是依荷離開老家八年後,第一次回去。
火車站已經徹底變樣了。早就聽父母描述過,這次看見了,還是大大吃了一驚。寬敞明亮的大廳,
精美的座椅,外麵規規矩矩地停靠著一排出租車。依荷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自己的的家鄉。

依荷的媽媽看到妞妞,就摟在懷裏,親不夠。依荷的弟弟和妹妹的兩個孩子都比妞妞大,
轉臉兒就混熟了,三個人大喊大叫著,在各個房間裏追著跑。


依荷的媽媽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一把蒲扇扇著,看著孩子們高興,她也高興。
她說:我眼看著你們三個像這樣在家裏打打鬧鬧的,好像就在昨天。

依荷說:我也還記得。

很晚了,妞妞躺在床上,就要睡著了,想起來一件事。
又起來,告訴依荷打開她的小旅行箱,這是妞妞爸爸為這次回國,特意買給妞妞的,還放了好幾本書和玩具。
然後,妞妞躲躲藏藏地拿出一樣東西,塞到姥姥的手裏,捂著不讓依荷看,一邊說:爸爸說了,不能讓媽媽知道。

依荷等到妞妞終於睡下了,就出來,關上門,坐在媽媽身邊。
依荷的媽媽手裏拿著一個小禮品盒,就在那裏一直歎氣。
行前,依荷給妞妞收拾東西的時候,看到一個紙袋子,上麵寫著:Niuniu Only, 後麵還畫了個笑臉。
現在,依荷不用問也知道個大概,若為一定又給媽媽買了首飾之類。那是他的習慣,
原來在國內的時候,每次見麵,若為都不會忘記;出國後,若為還托朋友捎過一次。

依荷用手給媽媽輕輕地捶背,揉搓著肩膀,一邊問:媽,你肩膀疼好些了吧?
依荷的媽媽放下手裏的東西,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說:依依,媽媽真的不明白,你們怎麽會這樣。
依荷:這也不是三句兩句能說清楚的。
依荷媽媽:若為從來都是對你百依百順的,他又怎麽舍得下妞妞?
依荷:若不是妞妞,他早走了。
依荷心裏明白,若為說他夠了,那是真心話。

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沒有得到的時候,還有盼頭兒,
等什麽都有了,會厭倦的。
其實,費翔的那首歌適用於任何人,如果沒有時間長短的限製。

依荷的爸爸一直坐在旁邊兒,開著電視,調到最小聲音,看地方台重播的《喬家大院》,
屏幕上,喬致庸和江雪瑛暮年相見,一生的恩恩怨怨如煙雲飛散。
聽到母女倆說起這讓人頭疼的話題,想到依荷剛剛到家,依荷的爸爸有點兒心疼女兒,
就催促說:不早了,睡吧。


沒有改變的,是走在大街上人擠人的感覺。老家的三伏盛夏,大家都如水牛一般,汗流浹背。
菜市場大棚下,還是有些蔭涼,依荷陪媽媽轉悠,看到什麽都那麽親切。活雞活鴨,
嘰嘰嘎嘎叫喚著,妞妞最興奮,蹲在籠子前麵,不離開;賣豆腐的攤子前,總是很繁忙,
“天天鹵”的鹵水豆腐,生吃著是滿嘴的豆香;“辣到家的鴨脖鴨掌自稱天下第一辣。
依荷隨口說:我幹脆改行算了,在這裏擺個小攤兒,撐不著也餓不死。
依荷媽媽嘲笑她:你要是真來了,中央台記者也要來了,你還能找點兒正事兒幹不?

第二天,依荷電話聯係丹陽。
一番寒喧之後,丹陽聽依荷說,若為沒回來,就很不解:他怎麽會舍得你們娘倆?
依荷感覺是時候了,沒必要再隱瞞下去,就說:丹丹,說實話,我們已經分手了。
丹陽很吃驚:啊! 為,為什麽呀?
依荷無奈地說:不為什麽,緣分到頭兒了吧。

丹陽放下電話,就馬上打給了謙益,說:哥,依荷回來了。我沒猜錯,他倆出問題了,都離了。
謙益也很難相信:這是真的啊?因為誰呀?
丹陽:她沒說。不過,聽著很傷心的。
謙益沉默了。
丹陽又說:哥,你看,……我嫂嫂都好幾年了。
謙益那邊兒還是沒有動靜,丹陽接著說:我要告訴依荷……
謙益開口了:你別,我自己說。


15.陌生的城市

二十年後,在那座原以為埋葬在心底,無數次想起卻陌生依舊的邊陲小鎮裏,又見謙益,
是依荷如何都沒有料到的驚喜和美麗。

依荷從昆明早早出發,途經文山,坐了將近九個小時的長途車,到達麻栗坡的時候,已是四點多。
丹陽本來一再堅持為依荷備車,等候在昆明,然後,一起奔赴同學聚會地點。依荷卻執意拒絕了,
她不過想重頭來過,獨自追尋二十年前的那段坎坷之路。

實際上,一路開過去,沒有絲毫的印記能與依荷原有的記憶相吻合,除了棕櫚樹寬大的葉子時時提醒著她這是在南方,
原本野生態的土路已經發展得和許多內地城市大同小異。依荷詢問旁邊同行的人,得知這條路是新的,
才開通沒幾年,所以,已非當年那條軍用路線了。

依荷從車站出來,叫了出租車前往賓館。司機師傅大概從依荷的口音和身材就看出她不是當地人,
師傅熱心地說:外地人到這裏來的大多是看望親人或懷舊的。
然後,問依荷是不是有當兵的家人來過這裏。
依荷說:我當年來過。
這麽說,你曾是戰地護士了?
依荷搖搖頭,說:不是,我不是兵。

天漸漸陰了,烏雲如浪湧,遠處偶爾有陽光刺破雲層,宣泄在人間。風兒吹過,四周雨的清涼氣息已清晰可聞。

當年曾有一種說法:北有冰城哈爾濱,南有兵城麻栗坡。
那時候,麻栗坡人煙稀少,最常見到的就是兵,而眼前的街上熙熙攘攘,多是著色鮮豔的年輕人。
依荷印象當中,當年這裏全是低矮的平房,沒有一塊招牌,現在卻聳起一座座住宅樓,
精品店裝飾得頗有商業時代的氣氛, “雲南正宗過橋米線”的牌子也有滋有味地高懸著。

車開得並不快,時不時地,街上有斜斜穿行的自行車或行人,一個個都旁若無人,大概司機師傅也見怪不怪了,
不停地踩刹車,不停地換檔,還要忙活離合器,嘴裏唧唧咕咕的。
開車也是體力活,依荷想著。
司機師傅說:馬上就到了。

依荷不經意地扭頭看路旁的時候,他站在一個碩大的廣告牌旁邊,左顧右盼的像是在尋路。
他們之間僅有不到兩米的距離,他正臉轉向依荷的瞬間,依荷一眼就認出了他,依荷失聲叫出來:謙益,謙益!!
然後,依荷一邊揮手給他,一邊對司機說:對不起了,我必須要下車。

出租車轉過一個彎兒,停下來。依荷把錢塞給司機,謝過了,一邊回頭看,謙益正從後麵追過來。
依荷下車,放下行李,剛剛站穩的時候,謙益已經屹立在她的麵前。

他的鼻孔倉促地抽動著,胸脯起伏著,他的嘴角微笑著聳起。兩人相視了數秒,謙益展開雙臂,等待著依荷。
依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她使勁兒把它按下去,然後,依荷撲過去。
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依荷,真的是你!
依荷閉眼,任由雨水澆透了她的頭發,粘貼在臉上。

雨,淅淅瀝瀝,盡情地下著,遮擋了滿街的喧囂和永逝的華年。


16.結束

鏡頭越拉越遠,謙益和依荷變得越來越小,最後,成了一個點。

然後,雲南十萬大山的鳥瞰背景上,出現一行行字幕:

19991230日,中越兩國在河內正式簽署《中越陸地邊界條約》,標誌著曆時22年的陸地邊界談判圓滿結束。
根據條約,雙方有爭議的土地共
227平方公裏,其中113平方公裏劃歸越南,114平方公裏劃歸中國。

老山的七個山頭,中越各取三個。第七個是老山主峰陣地,其中,
老山頂,山頂四圍緩衝區和整個北側歸中國,剩下的南側歸越南。


隨後,我軍在中越邊境展開大規模勘界排雷。排除雷場四百有餘,排除和誘爆各式地雷一百多萬枚。

直至200812月底,曆時八年,中越雙方達成共識,聲明完成全線勘界立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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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將此文獻給所有為國而戰的將士]

--2010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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