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經朋友介紹,結識了一位本地畫家Gary。
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Gary有個舊識在香港經營藝術品生意。這畫商眼見中國藝術品市場風風火火,總是有大錢在那進進出出,就想開拓中國的業務。他可能覺得Gary的作品具有一些西方近代藝術的特點,而且觀念上又不是太過另類,容易被中國人接受,於是就挑選了幾幅雙方都還滿意的畫作,送到廣州展覽。沒想到,試水的石頭扔出去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來。畫作怎麽送出去的,隔了不久,又怎麽原樣打包送了回來。這铩羽而歸的結果讓自恃天賦不低的Gary有點不服氣。他和朋友說起這事,想找個明白中國買家心態的人了解一下那邊人的喜好,於是朋友就引薦了我。
按照Gary事先告訴的路線,我來到了多倫多老城區東部的一幢簡單的工業建築前。很像早期的北京798藝術部落,在舊廠房裏隔斷改建出一個個工作區域。從外麵騎車趕來的Gary來不及摘去箍在頭上的帽盔,握手寒暄後引領我走上了二樓。Gary結實精幹,才六十出頭,卻是胡子頭發都白了。不知道多倫多這地方的水土裏是不是缺種什麽微量元素,在這裏待久的人容易得少白頭。我有好幾個在這生活了十幾年的朋友,也是這樣,年歲盡管都不算大,頭發上卻像是被人撒滿了胡椒細末,神情盎然的臉上頂著不知緣由的滄桑。
沒有北京畫家那麽奢侈,Gary與其他六七個年輕的自由職業藝術家共用一個並不是很充裕的空間。他的畫主要是以都市風情和都市人物為主。眼前看到的景物畫體現一種匆忙觀察下的色彩對比變化,人物畫也展示了嫻熟線條和色彩的動感結合。看得出來,Gary是那種追求傳統的人,他作畫不借助攝影器材。象十八世紀的畫家似的,他畫大幅景物作品前,要先去現場畫初稿。這些可能對於簡單質樸的加拿大人來說已經是很出色了,但讓我看來,憑此就打算擠進當今中國藝術市場的大門,這想法要麽是過於單純要麽就是過於托大。
在中國,主流學院派出身的畫家走具象寫實之路的居多,他們講究師承正統,往往以嚴格遵循古法為榮。但情急之下,或多或少也都會借用照相技術的便利來提高作品的視覺效果。比如出身於中央美院油畫大師班的忻東旺,他的作品風格給人的印象就是象小佛洛依德那樣,直接在畫布上抹上油彩進行油畫人物寫生;後來我在他設於清華美院的工作室,看到他其實是對照著屏幕裏的照片,小心地描繪出那些看上去隨性的色塊。我見過的誠心格守古訓的唯一一位中國畫家,是學院寫實派的領軍人物楊飛雲。十多年前,我造訪楊飛雲在北京燕郊的畫室時,他正為全國美展畫一幅海棠裸女圖。進屋時,那女模特剛走,畫室的地上用粉筆標記著模特雙腳站立的位置,以便來日繼續。
我見Gary有一幅名為‘舞者’的畫,他用對比補償性強的色彩表現光影下舞者汗跡斑斕的臉龐,這讓我想起了女畫家燕婭婭的畫作。
燕婭婭曾受教於中央美院孫為民門下學習光色技法。而孫為民的風格是將印象派大師畢沙羅和Sisley的光影技術沿用到人物畫中。所以燕婭婭的畫中人物,多是臉上交織著光影的少數民族孩童,用色鮮明絢麗;而這些美麗畫麵的背後,則是女畫家一次次身背高分辨率相機鏡頭去南疆的采風。但不管怎麽說,畫中展示出來的基本功底讓人一看就是經過係統的專業培訓。
以中國的美術院校現行配置,絕對算是術有專攻。再加上龐大的學生基數和激烈的錄取競爭,能從國內一流美術學院油畫專業熬出來的人,起碼在在純體現技法的基本功方麵是無可挑剔的。因此,在過去的二三十年,中國畫家以古典寫實主義風格創作出的繪畫作品,總體在技巧上其實已達到獨步世界,他國同行難以比肩的境地。如果不是西方人的自身文化至上的心理在作祟,那就真是文化觀念上的差異或者是藝術潮流的側重階段已經跨越了對古典寫實的興趣,反正當今西方主流藝術評論鑒賞界對上述現象沒有太多注意。這就像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出現在俄國的巡回畫派一樣,盡管在技法水平和內容形式上並不遜色於稍早的法國現實主義,但列賓在世界畫壇的地位從來就沒能與庫爾貝相提並論。可能俄國人被認為是在沿襲,沒有開創。
而對於當代中國前衛藝術,西方藝術界評論界從始至終都顯示出了濃厚的興趣。這大概是因為中國前衛藝術在坐胎萌生的時候就顯現出意識形態叛逆的基因,不容於當時的社會體製,與體製扶植引導的正統藝術在形式和內容上都風格迥異,被主流文化蔑視或指責。為了標明自身的反叛,前衛藝術不屑去表現美而是熱衷表現醜,不去顯示理性智慧而是顯示荒誕戲謔。這些剛好符合西方潮流的口味。我記得90年代初期,圓明園藝術部落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有位思維怪異的藝術家發出通知,將於某日上午十點在圓明園水邊進行一場行為藝術。二三十年前的北京,公眾對行為藝術一詞還感到非常陌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新奇高雅。好事的外國記者也都聞風而動,那天早早地都擁到了現場,舉著長長短短的照相機攝影機擺好了陣式。到了十點,那位剛剛睡醒的藝術家,懶懶地出現在大家麵前,然後慢慢地脫下衣褲,目中無人地當眾手淫自慰起來。這件事情被寫成了內參,報到了最高當局。隨之而來的圓明園藝術部落的清場整頓,險些沒把中國當代前衛藝術就此掐死。於是落難的藝術家們跑到了北京東麵,散落集居在通縣宋莊一代,經過這麽多年的淘汰演變自生自滅,終於出落了一批享譽世界的高手。
Stephen Farthing 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和藝術史的專家,他在其2010年出版的藝術概論式著作《藝術, 4萬年從岩洞到街頭的創意》一書中,在論及近現代東亞藝術的時候,主要隻介紹了兩位中國當代非主流畫家的作品,既嶽敏君的招牌符號傻笑的大頭和張曉剛的血線舊照片係列。我記得同樣是Stephen Farthing 編寫的《你今生必看的1001幅畫作》中收錄的唯一一幅近現代亞洲畫家的作品,也是出自嶽敏君的這組傻笑大頭係列。他完全沒有提及正統中國人喜歡的那些有名人物的名字:沒有張大千的名字,沒有齊白石的名字,沒有吳作人的名字,沒有林風眠更沒有徐悲鴻的名字。這裏麵的原因,除了意識形態方麵的傾向性之外,Stephen Farthing更多地是看中藝術觀念形式及內容的開創性和時代性。
我一直在懷疑,將政治文化觀念的表白或訴求作為主題植入作品中,是否會影響其恒久的美學價值。但這是它的胎記,也是喜歡它的人所認為的價值所在。不過除了少數意誌執著的人,隨著大多數當初玩世不恭的前衛藝術家年齡上已步出躁動的階段,他們已不像原來那樣好鬥地強調反叛了,而是把以前的觀念符號作為自我的標識隱印在作品中,像是隱藏著的靈魂。
宋莊有個前衛畫家叫劉玉君,十多年前剛見到他的作品時,總感到有很強的性饑渴潛伏其間。這也難怪,那時的北漂藝術家,多是孤身苦悶尋求突破,壓抑過頭了,就把那些衝動時的臆想通過作品表現出來了。這位畫家本人其實是一個憨厚寡言的人,那時他像其他玩世畫家一樣剃了個光頭,不過光頭腦後,留了個粗粗向上的箭頭,這讓我覺得再質樸的人內心也有狂野的時候。當時他創作的一個係列叫做《不明液體》,畫麵中出現的豔麗虛幻的女人臉上身上總是沾有一種透明的粘液,這種誇張的表現促生一種對顏射的想入非非。後來隨著生活的穩定,心智的成熟,他把畫中的觀念逐步淨化,透明的液體慢慢變成了藍色或粉色,這樣畫作看上去就變得意念純粹了,但那些似是而非的明星麵孔,情意迷蒙的東方眼神,還是讓人心生曖昧。
說了這麽多,一臉誠懇的Gary 不停地點頭稱是,也不知他是否真的明了或者深以為然。我上網找出燕婭婭,楊飛雲和劉玉君的畫讓Gary過目,他盯著屏幕細細地看了一陣子,然後轉過臉對我慢慢說:中國畫的好的人真是太多了,這樣的背景環境,別的地方的畫家是沒辦法比的。從那雙淡灰色的眼球深處,我看到隱隱流出的一絲自尊失落。
楊飛雲《海棠花與裸女》(圖片來自網絡)
燕婭婭《人像》(圖片來自網絡)
嶽敏君畫作(圖片來自網絡)
張曉剛畫作(圖片來自網絡)
劉玉君《不明液體》
劉玉君《不明液體》(圖片來自網絡)
假惡醜都是人性的一些方麵,突出它們當然也能出名。有人智商超群,因此以謀殺跟警察鬥為樂。
我們是同行?都是吃了犯蒙的主?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