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寫的長篇小說《香澗湖》是一部很不錯的作品。在這部花費了五六年心血完成的小說裏，作者展示了淮河流域澮河岸邊一個自然村落一個世紀的滄桑劇變，講 述了香澗湖畔鍾、施、楚、肖四大家族興衰沉浮，生離死別的傳奇故事。閱讀這部小說，讀者清楚地看到肖家灣精英集團之間的恩怨糾纏給肖家灣的曆史變遷打上了 多麽深刻的印記；與此同時，讀者也強烈地感受到“肖家灣四傑”的人物性格與他們各自的命運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因果關係。主人公之一的施東山是官宦人家的代 表，在相當一個時期裏，施東山位居四傑之首，是肖家灣權力、財富和道德的象征；然而可悲的是，他的精英地位不但無助於他造福鄉梓，有所擔當，恰恰相反，施 東山性格中的缺陷，他的蒙昧、自私和軟弱無力不但使他失去了一切，包括他的生命，而且使他的家族遭受打擊和屈辱，也讓肖家灣居民麵對苦難無助地掙紮。換句 話說，精英集團的性格缺陷導致他們既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也使他們所屬的社群民眾深陷絕望而無法自拔。
施東山所屬的家族是肖家灣第一大戶，是典型的“書香門第，官宦人家”。施家從明朝中葉開始以科舉起家，世代做官，即使到了科舉廢除進入民國的時代，施東山 仍以京師大學堂的出身出沒於北洋政府和南京國民政府之中。盡管抗戰之後施東山辭官回鄉隱居，他的叔叔和胞弟仍在做官。這樣的家族背景和文化積澱奠定了施東 山一套牢固的價值觀和處世原則，那就是順民意識、等級觀念、投機主義和逍遙態度。施東山飽讀詩書，“著作甚豐”，但他的知識來源和精神支柱不外乎儒家經典 和中國經驗。他沒有超越傳統文化的藩籬，更沒有批判、質疑現實世界的自覺。他隻是一個有修養的、風度翩翩的、富有的鄉間紳士而已。儒家的“以天下事為己 任”的救世情懷在施東山身上沒有一點體現。其實，儒家的這點兒救世精神在漫長的中國曆史中隻是一點微弱的亮光，真實的傳統則是，要麽為別人打天下自覺出謀 劃策，要麽甘做順民，為新主人治天下獻計獻策。施東山及其家族雖有精英的身份和地位，卻並沒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貴族精神。他的 生活目標和生存策略無非是在既有的秩序中獲取一個更有利的位子而已，並不質疑這個製度本身是否合理。為了家族利益，施家先輩可以安排子弟與日本人往來而不 顧及漢奸嫌疑。施東山辭職回鄉，卻讓弟弟留下做官，而施東山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個被他派往新四軍，另一個則送到國民黨軍隊。所有這些都體現了施家的生存原 則和順民意識，就是遊民心理，客居心態，腳踩兩隻船和嚴重的不安全感。他主動放棄了一個現代社會精英人物應當具有的主人意識、平等意識，放棄了一個公民應 當承擔的責任，從精神上把自己降低為一個苟且偷生的生物人，希冀災難出現時能夠狡兔三窟，左右逢源。因此，一旦出現是非顛倒，大難臨頭的局麵，施東山不但 沒有表現出一點鏟除罪惡，匡扶正義的意思，甚至連一點點反抗意識都沒有，頓時束手無措，束手就擒。他的蒙昧和迂腐葬送了貴族精英應有的光榮。
不僅如此，肖家灣首富的自私自利也是導致其家族悲劇的另一個因素。鬆堂是肖家灣最壯觀，最華麗，最尊貴的建築，是權力與財富的象征，也是精英們覬覦爭奪的 目標。鬆堂幾經轉手，很早成為施家的產業。除了鬆堂，香澗湖畔一千多畝的水田也為施家所有，而這些隻是施家財富的一小部分，更多的財產還是家鄉以外的錢莊 投資。擁有這麽多的財富，施東山本應對家鄉對社會有一份特別的責任；匪夷所思的是，施東山不但對肖家灣的政治、經濟不聞不問，而且竟然對肖家灣人民的生存 狀況一無所知。他家的佃戶劉夢福赤貧如洗，女兒香蘭竟因沒褲子穿而躲在家裏不敢出門。當讀者看到施東山夫婦在湖堤優雅地散步偶然遇到劉夢福並去劉家見到這 一幕時，可以說讀者內心的震驚比施東山夫婦的震驚還要強烈！飽讀聖賢的施東山隻懂得高臥鬆堂吟詩弄畫，隻知道一心一意為自家的前程和幸福殫心竭慮，卻不考 慮人間疾苦，不反思不人道的社會製度，更不要說為了建立自由、公平、和諧的新社會盡到一個貴族精英應有的責任。雖然施東山出於憐憫讓香蘭到他家做傭人，使 之免於饑寒交迫，雖然施家在大災之年也會康慷地開倉放賑，解救鄉親於危難，但是，這種善舉與他占據的龐大資源相比是完全不相稱的。他隱居鄉間，孤芳自賞， 偶爾幫助一兩個走投無路的落魄之流，既博得美名，又撈到實惠，比如購買楚家一千畝良田，比如資助路人醫病而意外得到一幅珍貴名畫等等。施東山以為這就是盡 到了一個君子的善良美德，殊不知，這類行為不但不符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本意，更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誨相去甚遠。從個人品德來看，施東山無 疑是個好人，但也隻是個老好人，小好人。無論他怎麽潔身自好，自我修養怎麽完美，從社會的要求來看，這樣的精英是自私的，渺小的，脫離大眾的，是一群對社 會、對民族沒有什麽擔當的庸人。
還有，軟弱無力也是施東山這類精英的致命傷。鄉紳地主向來被視為中國社會的精英集團，他們不但掌握著大量財富，而且主導著社會的倫理道德，是官方意識形態 的宣講者、維護者，他們還跟官府有著非常密切的聯係。從理論上講，他們應該有足夠的能力保衛家鄉，保衛自己。其實不然。他們平常表現得冠冕堂皇，道貌岸 然，一旦與別人發生衝突，頓時就驚慌失措，亂成一團，心中全無一點正義、公平、法律的影子，手段齷齪，令人不齒。以武進士起家的楚家在肖家灣素稱強悍，既 擁有大片土地，也經營著鏢局，遠近聞名，無人敢惹。楚家子弟橫行鄉裏稱王稱霸，可一旦在外麵遇上更強的，立刻縮頭。對帶兵的張師長不敢惹，楚鶴庭就去報複 與張師長勾結的李鄉紳。他不是去堂堂正正地複仇，而是像土匪一樣偷偷摸摸殺害了李鄉紳全家。楚鶴庭竟從此不敢露麵，改名換姓亡命江湖。施東山是正人君子， 比楚鶴庭李鄉紳之流好得多，但是，他也從沒有想過用什麽樣更好的方法製止暴力，懲罰犯罪。他考慮最多的還是去找一個靠山，一個保護人，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 別人身上。一個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保護的精英，是不可能指望他們製定法律維護正義的。
《香澗湖》是一部史詩性的優秀作品。作者不但講述了淮河流域一個村莊的曆史變遷，而且把筆觸伸向更廣闊的空間，真實再現了國共內戰慘烈的戰場以及土改運動 的血腥場麵。施楚鍾肖四個家族主要人物的坎坷人生雖然載浮載沉各不相同，但最後的命運都是相同的。施東山的兩個兒子一個做到了大軍區的政委，一個流落美國 多年後回鄉投資，貌似風光，其實都一敗塗地。長子施芳平爬上了高位，也隻是滿足於聲色犬馬，成為一個腐敗分子；次子施芳覺憑借家族遺留的巨額資產回到肖家 灣，除了暗暗報複楚家後代，剩下的就是全力賺錢，對故鄉日益嚴重的環境汙染無動於衷。是的，精英們還是精英，隻是他們的精神已經被徹底降服了。他們輕易地 被製服，不但是精英們的悲哀，也是整個民族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