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節倍思親,人低潮的時候尤甚。
我的媽媽非常年幼的時候,家境非常好。 她的爺爺開過,益豐錢莊,正明銀行,江灣新民學校和麵粉廠。日本人侵華,新民中學被炸毀。麵粉廠由於日本侵略,北方來的小麥無法卸貨,小麥發芽,導致麵粉廠虧損。另一說麵粉廠也被炸毀了。她的爺爺將正明銀行的大量股票轉賣,填補虧損。但難以扭轉局麵。鬱鬱於1936年中風去世。
她父親,我外公,是銀行襄理,解放前就有一百多大洋每月。和魯迅收入差不多。住在三陰路,那裏有一片,由英國人1924 年造的連體別墅--文華別墅,正明銀行的人很多選購入住。每家都是一戶三樓的結構。每層都有抽水馬桶。都是管道煤氣,三樓的大浴缸,有小鍋爐,自動上下冷熱水。我自己家在蘇州2000年才通管道煤氣。差了80年。魯迅故居就在那,隔了幾個弄堂。
解放後銀行國有化。50幾年的時候,要支援西北邊疆,街道裏勒令外公遷往邊疆,外公不肯,那時邊疆就和充軍發配差不多。路上走走都要走半個月一個月。不服從命令,就失業,銀行職務被撤。家裏靠變賣家私維持,三樓租給了別人。外婆也是大戶人家出生,當時拿些彈棉花的私活回家做,我未見過外婆,大約吸入太多棉花粉塵,70年代就肺癌去世。正明銀行的7萬股股票,反右前全部無償捐給國家。
我外公為人方正,家教極嚴。我媽媽兄妹四人,個個一筆好字,學業極佳。
她哥哥,從小教會學校學習,當時都是英文教學,解放後沒了教會學校,也後來考取大學,入職北京,收入15元,每月就拿10元回家養弟弟妹妹和父母,自己留5元,錢不夠生活,就寫稿賺稿費。儉省讓他愛情婚姻不佳。80年代是國家培訓的第一批出國人員,去了美國,我想是因為英語好。後來還集訓意大利語,去過歐洲。北京退休後,孤身在深圳做翻譯工作,90年代末就上萬月收入。可是年輕時候的儉省,已經習慣,當時他規定自己每月花一千,怎麽也花不出去,我看他的涼鞋才5元,已經不會消費。年紀更大後,從深圳回來,姐妹照顧著,抑鬱而亡。再多的錢對一個孤獨的靈魂,沒用。
我媽媽解放前出生,沒幾年等她上學時,已經是家境慢慢差了。家裏常常白粥度日,一塊腐乳,6個人吃。解放前,家裏外公還照顧養育著他兄弟姊妹的孩子,後來實在無力照顧,隻能讓他們也搬走了。實在沒有米,家裏找個鍋什麽的去換點米。小學的時候,學校組織看電影要一分錢,媽媽沒有錢,躲在電線杆子後麵,看她同學走。媽媽成績非常好,從小到大都是5分,當時滿分5分製。60年代等她考大學的時候,國家在上海推了三年的招大學生到邊疆,媽媽看邊疆大學還有每月錢補貼,就來到了西北。每個月有5塊津貼,拿兩塊回家養家。西北當時還墾荒,還住過地窩子,大學生要學農,她說早上天黑就出門幹活,晚上天黑回宿舍,都是瓜菜代,怎麽也吃不飽,拿手電筒照著大鍋飯,下筷子撈,看著是麵條,結果是西葫蘆瓜,吃怕了。我進大學才知道有西葫蘆瓜這個菜,因為家裏從來不買不做。她在大學裏是學習委員,後來畢業留了附院。
她妹妹高中畢業,由於家境不好,早早工作養家和弟弟, 沒有上大學,當時成分論讀書無用論以經起來了,我想這也有關係。 她的弟弟高中畢業時由於家庭成分不好,根本沒有上大學機會。
畢業後,媽媽是熊貓血型,醫院裏有時候來了同樣血型的需要輸血,就會找她,她次次都同意獻血。次數太多,營養又跟不上,一頭濃密長黑發,很快就稀疏了。她這輩子就在意頭發,可惜年老後得癌,化療放療後,頭發越來越少。我也問過她後悔嗎?那樣獻血,她說那是一條命呀,有什麽辦法?沒有別的辦法。後來30多歲遇見我爸爸,調動到我爸爸單位,爸爸單位是國家重點單位,吃得比她在本來醫院好多了。媽媽善良,能幫人就幫一把。我高中得時候我們舉家回遷。回了江南。她看病得時候,有病人藥費不夠,不認識得病人她也借,借過好幾次,她很得意得說,別人都勸我不要借,說要不回來。可是你看每個人都還錢了。我們去墨西哥,在天主大教堂,她在我身後,突然朝前快走幾步,扶我身前一個爬不動樓梯的西裔老太太。我在善良這方麵,自愧不如。
她的字好到,學校裏當時考試是油墨印的卷子,要先在一張蠟紙上用刀刻下卷子得字,再去印。她就常常幫人幹這活。我初中得時候,她同學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有本書封麵來求字,她已經很久沒有練字,寫了幾個都自己不滿意,她同學也有遺憾吧,覺得字比以前差了,但好像還是采用了。好像叫漱玉集三個字,記不得了。後來再沒來求字。
她和我外公一樣嚴謹方正。可惜對我還是溺愛了,我的字像狗爬。我也溺愛我孩子,我孩子的字像癱瘓的狗爬。總之這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我小學的時候,在家裏罵了句不要臉,挨了一巴掌,媽媽說:這是多重的話,你知道嗎?我腹誹,小夥伴還罵更難聽呢,不敢回嘴。到了大學,才學會罵人,也就會一句她媽的。有天在家脫口而出,很擔心的看她,怕被罵。她不知道是年紀大了寬容了,還是我已經上大學了,她裝沒聽見。9歲的時候和小朋友用鳳仙花染指甲,被罵,當時80年代初吧,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思想還在。媽媽怕我不學好,這麽小就愛打扮,我始終記得我一邊哭,一邊用鉛筆刀削指甲的紅色,坑坑哇哇的指甲。爸爸單位人比較雜,不是說人不好,而是各種層次的人都有,不像醫學院大院,一水的知識分子。媽媽怕我們學壞了,從小就關我們家裏,不給太多時間出去玩,晚飯前一定到家。暑假鎖家裏,我哥跳窗出去玩,胳膊斷了。 我爸幫他接的,結果自己的兒子,考慮太多,顧慮太多,用了新方法,反而有點長歪了。我不敢爬窗,就求同學搭個梯子在院子牆另外一邊,自己家裏也梯子一架,爬出去玩。體育從來沒及格過,估計就是小時候自由運動少了。
她們兩都是醫生,所以經常夜班,我就一個人丟家裏睡,我一歲,哥哥由於實在管不過來,送回上海托親戚帶。 一天她夜班回來,看見床上沒人,嚇了一大跳,在窗戶邊角落找到我,我不知怎麽爬過去的,也不哭,就是尿了一地,口水一地。大了認字,又被關家裏,就看書。爸媽別的不買,書上從不吝惜錢。從小家裏就定譯林,新華文摘,讀者類的。 媽媽說新華文摘是唯一一個采用文章不付稿費的,可見檔次。還有亂七八糟的各種書。 有本紅樓夢詩詞評論,我借給同學的哥哥,就丟了,現在還心痛,果然書是不能借人的。現在常在網上看各種論壇口水,各種小說連載,看到好的,還是想有本紙質的握在手裏的書。
媽媽是非常愛我的,我知道如果這世界,有人願意替我死,那麽就是她和爸爸了。吃用不用說了,都是盡著我們來,她自己把什麽好吃的都給我們。體育不好就早上拉我們起床鍛煉,我媽媽祖籍潮汕,那邊尚武,外公還教她們打拳,她就教我們早上紮馬步和拳腳套路。為了我們學習,從西北調回江南是很難的事。事業上她們都犧牲很多。她們也不是會逢迎的人,憑技術幹活吃飯,畢竟兩個60年代的本科生,西北單位始終不肯放,也可能是卡不會走後門,後來拖到我們高中,再下去覺得我和我哥要完,才破釜沉舟回的江南。調動過程中間從我小學到我高中。她們不想為了邊疆獻了青春獻子孫,我和我哥戶口一直在老家,高考必須回去。我們回到了高考殺手的江蘇。我哥高三才回去很遺憾上了大專,他的成績在西北是妥妥的本科,好在他後來研究生畢業了。 我剛剛回老家,功課跟不上,老家進度比西北高太多,學習時間也長,早4小時,晚4小時,晚上還有晚自習,我不適應,在家哭,媽媽也陪我一起哭。總算我高一就回去,還有時間趕,上了本科。還有一次,大學裏,我受挫,哭,媽媽也哭了。
離婚的時候,我媽說你要想想孩子,你要一切以孩子為先。當時我覺得我難道就是個工具人嗎?我的角色就是我孩子的媽媽嗎?一度很灰心,生活很抑鬱,成年人的世界隻有責任。我在哪裏?離婚後沒有能力上班帶孩子,媽媽和爸爸分居,來幫我一年,苦了她和我爸爸。有天為了什麽事,我已經忘了,我盡著我孩子先,我媽說了我孩子,要他讓我,我突然又回到了那個家裏最嬌寵的小女兒感覺,好開心。
離婚後我哥讓我帶孩子回國。學醫這個職業有門檻,我畢業的時候三甲醫院已經盡量招碩士和博士,本科都是去小科。等我離婚博士生都很難留三甲醫院了。我爸媽已經老了沒有關係,我哥嫂找的關係,找到的單位是一級醫院,就是社區醫院和區一級醫院,我想我要過一杯茶一張報紙,看點頭疼腦熱的小病的日子嗎?想想窒息。我覺得美國也能混下去。當時爸媽也極力勸我留美,不光是事業,覺得我離婚後,美國應該沒有那麽多國內的單親歧視,希望我再婚。這是我做的真正的錯誤選擇。我留下來了, 雖然現在也在類似三甲的醫院工作,做老本行。但是和她們山高水遠。家庭裏,再婚哪又那麽容易,成年人不是那麽容易遷就的。單親帶娃,也沒有時間,也怕再一個不好的人,給自己和娃都有傷害。特別是教育娃上麵,中國的一套行不通,美國的一套不怎麽懂,耽誤了娃。自己文化上的割裂,娃也很受挫吧。
特別疫情,已經三年沒有見了,雖然每天有電話,但什麽能比得上靠一靠她們,依偎在一起看看電視說說話。一起動手做個飯吃個飯?一起走路看水看花? 她們都80多了,媽媽門牙掉了,可是醫院口腔科不開門,就一直缺著牙和我說話,都一個月了。很難受,很想念她們。疫情又上升,我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見到她們。希望時光厚愛我,讓我能和她們有長時間的相處機會。再有機會,我希望我選擇回國,有家比什麽都重要,工作就是拿分錢而已,怎麽拿都是拿。
母親節,遙祝你健康,我的媽媽,寫下你的平生,希望早日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