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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 一部 夢繞溫州 第六章 粉色春夢

(2014-05-20 15:36:52) 下一個

   1956年,當時我家住在馬宅巷18號,雖然我覺得自己升學考試考的不錯,但是在沒有看到錄取通知之前,心中總是忐忑不安。記得發榜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床,摸黑趕到學校,想不到學校前麵的馬路上已經黑壓壓地站滿了人,迷迷糊糊地看到學校大門左邊的粉牆上,已經貼好錄取榜。我踮著腳擠在人群中看那寫滿名字的密麻麻的榜,從頭看到尾,那500來個名字中就是找不到我。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不過我還是不灰心,就從頭又開始看。這次一班一班看,一個一個名字仔細地看,當看到第三班的時候,一個名字突然跳出來,那是我的名字,在第三班第三名,真的好高興。我的心一下子蹦出來,又落了地,我終於如願以償地考上高中。

  我之所以能考上高中,現在回想起來,得益於黨的六中全會。那次會上,黨中央宣布,大規模的階級鬥爭已經結束,今後要把工作重點放到經濟建設上來。為了團結大多數人搞經濟建設,調整了階級政策。那一年,絕大部分出身不好的同學,隻要成績好,都考上了學校。

  能考上溫州一中,對於溫州地區的青年人來說,是一件特大的喜訊。這是因為溫州一中的升學率非常高,每年都在95%以上,考上一中,等於考上大學,所以當時我的心情非常好,我被分配到三班,班主任老師正好是宋老師,是我們高補班的輔導老師。我們班有57名同學,30名男同學,27名女同學,大部分來自溫州市區,隻有7名同學來自外縣。我們班同學當中,出身工農勞動人民家庭的隻有11位,後來出身好的全部考上大學,出身不好的同學中,隻有家庭成員中有人參加革命是共產黨員的人,才考上了大學,也是三流大學。共25人,其餘的全部沒有考上大學,創造了一中大學錄取率最低的記錄。

  我們班是一個非常溫暖友愛的集體,同學們相親相愛,團結互助,尤其是那些因為出身不好而挫學一年的同學,更是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機會。第一學年和第二學年上學期的學習生活,是高中時期學習內容最豐富多彩,也是我們青年時代最幸福的時期。那一年,我們國家第一次提出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口號。在校園裏,則是向科學文化進軍的號角吹的震天響。我們每一個同學都沉醉在學習中,除了書本上的內容外,我們也如饑如渴地學習課外知識。我們學習物理化學,結合課本我們做科學實驗,我曾經和學校的工友(我們學校校辦工廠的工友,校辦工廠為學校修理教具和科研設備的。)一起造了一台插秧機,一個個木齒輪都是我和工友用手工鋸出來銼出來的,我現在還記得那台插秧機的樣子。那台插秧機雖然沒有派上用場,因為它插的秧不均勻,而且還浮秧,但是那是我們進軍科學技術的一次嚐試。此外,我們班同學還自己製作了一些教學儀器和設備,放在實驗室供同學們使用,得到學校的表揚。那時的學校,除了正課學習外,還開展了不少課外活動,尤其是體育活動,每一年都要舉辦兩次運動會,即春節和秋季運動會。我們班的體育非常好,幾乎每次都得到學校集體冠軍或者亞軍。那時我們班有幾位體育大將,他們是王家恩和胡小玲,葉道霞。王家恩的體操,遊泳,和短跑,胡小玲的體操和短跑,葉道霞的長跑,,每每在學校的運動會上奪魁,而且,多次打破學校記錄,市記錄。王家恩的遊泳成績還曾經打破省記錄,因此被保送中央體校。他們的行動帶動了我們全班。當時我的體育不很好,100米短跑,扔手榴彈,跳箱這幾項我老是過不了關,我們班的體育大將們就陪著我練習,尤其是100米短跑,每次練習,王家恩,胡小玲總是陪著我跑到底,葉道霞則是在一旁呐喊,助威。還有跳箱,他們晚上犧牲休息時間,陪我練習到十一,二點鍾。在他們的努力和鼓舞下,終於使我通過了體育勞衛製。那時有規定,體育勞衛製不及格,是畢不了業的。也使我們班成了我們學校,唯一一個全體通過勞衛製的班級。

   因為我在學校成績比較好,所以在第一學年我被選為班級的學習委員。為了提高同學們的學習興趣,我在班上辦了一個牆報,叫“我們的呼聲”和“細流”,自任編輯,排版,還自己畫報頭。在牆報上,同學們可以討論學習方法,發表自己的作品,以及對學校和社會上一些問題的看法。最吸引同學們的課題是政論文,對某一問題的激烈討論往往吸引了全班同學,甚至其他班的同學也跑過來觀看。我記得當時發表文章最多的是黃紀文,洪承疇。他們的文章流暢,博引旁證,很得同學們的歡迎。

   高二上學期,學校組織了一次全校文藝表演比賽,每個班都要至少參加一個節目,為了奪魁,我們班討論決定自己編演一個能夠反映我們學校革命傳統的話劇“蔡雄”。蔡雄是我們學校的革命烈士,早年的地下黨員,十八歲時因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被捕,殺害在我們學校操場。溫州解放後他的事跡被收藏在溫州革命烈士紀念館。當時我們班決定由我執筆編寫劇本,吳啟勳同學任導演,薑光同學演蔡雄。我領受了這個任務後,通宵達旦地構思,廢寢忘食地寫作,終於在第三天完成了任務,交給全班同學討論通過。次後的每個周六和周日,我們全班同學都不休息,集合在教室排練。經過一個多月的排練,我們大家都覺得不錯了,班主任宋老師就下令休息一周,養精蓄神地準備演出。一周後,我們班的“蔡雄”在全校文藝表演比賽中終於奪魁。我們班同學那個高興勁,真是不能用語言表達。尤其是作為編劇和導演的我和吳啟勳,高興的熱淚滿眶。我永遠記得劇本的最後情景和台詞,蔡雄被綁在一棵大樹下,對著敵人的刺刀,昂首高呼:“天快亮,更黑暗,跌倒是常事情。同學們,不要悲傷,抬起頭來,冬天來了,春天還遠嗎!”隨著一聲槍響,蔡雄慢慢倒下,背景是一輪紅日慢慢升起,伴隨著雄壯的解放軍進行曲,在藍天,蒼鬆和紅日的襯托下,幕布徐徐降落。落幕後,寂靜了片刻,就爆發了熱烈的掌聲。

   就在我們埋頭學習時,社會上已經掀起一個又一個政治風浪。最後,反右的浪潮終於卷入學校,我們平靜的學習生活就此結束。

   那是57年春天,反右運動首先在老師中開展,先是學校黨委號召老師幫助共產黨整風,給學校黨委提意見。那時候,老師白天上課,晚上集中學習開會,很是緊張。在我的記憶中,平時講課不好的老師成了運動的積極分子,而講課好的老師倒很安分守己。譬如從日本留學回國的教地理的陳緹老師,教曆史的李天民老師,還有教美術的莫老師。但是不知道怎麽搞的,這些平時和藹可親,運動中也很安分的老師,在運動後一個個都成了右派。陳老師,李老師,莫老師都教過我,也都是我欽佩的老師之一。就是因為他們的講課,使我這個本來隻喜歡數理的學生,也培養了對文史的興趣,使我成了全麵發展的人。陳,李兩老師,不僅課講的好,而且為人很正派對學生很熱情,很尊重,平時碰到學生,都是他們首先打招呼,沒有一點架子。他們的學曆(博士)在老師中也最高,因此工資也較高。打成右派後的他們在學校裏打雜,哪裏有髒,累的活,那裏就有他們的勞動。當我後來看到原來精神飽滿,衣著整齊的他們後來變成瘦骨伶仃,衣裳襤褸的老頭子時,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悲哀。我感覺到一種人性的摧殘,一種把人變成鬼的可怕。但是那時候運動隻在老師中進行,到了57年下半年,運動就漸漸地深入到學生中來了。

   有一次,和我很要好的我們班團支書楊國梁同學找我談話,問我你覺得坐在我後麵的溫振東同學怎麽樣?他有什麽反動言論。我覺得好奇怪,因為溫振東同學家庭出身是工人,親戚很多是農村貧下中農,又是我們班為數不多的團員。最重要的是他在我們班家庭出身好的同學中,學習是最好的。人品也很正直;而且我認為他對一些問題的看法特別尖銳,特別深刻,所以,一直和我很談得來,我對他也一直很尊重。他怎麽會有反動言論呢?!所以,我就坦率地告訴楊,他沒有。而且他一直鼓勵我上進,鼓勵我爭取入團,是我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楊嚴肅地告訴我,你可要認真地考慮,這關係到你的政治前途。我問:“為什麽?”他說:“你是我們班團組織培養的對象,你的入團問題,取決於你在這場反右鬥爭中的態度和表現。”我說:“我當然要和組織站在一起,我會努力回憶溫的問題。”但是,無論我怎麽回憶,我都想不起溫有什麽反動言論。所以,等楊兩天後再問我時,我還是回答說沒有。楊就提示我說:“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們家庭的情況?”我就想起來了,有一次他從農村他家回學校,告訴過我他們家生活很苦,很多親戚吃不飽,他為這事很憂心。楊說:“這就是他的反動言論,溫曾經在團的組織生活中說過同樣的話,他說現在的農村生活比解放前還差。”我說:“他沒有和我說比解放前還苦的話。”楊說:“這是一樣的。”楊要求我寫小字報在我辦的牆報上批判‘溫’。但是我沒有照辦。

   第二天,我進教室時,發現我們班的牆上,貼滿了批判溫振東的小字報,連我的牆報上,也被小字報貼滿。我不解地看這些小字報,很多是情理不通,有些還強詞奪理,我實在不能苟同。我又回頭看坐在我後麵的溫振東同學,隻見他的眼睛裏發射出一股不屈的光。所以,一直到運動結束,我都沒有寫溫的小字報。可能也是唯一沒有參加批判溫行列的人。這樣做的結果是,在這學期末的老師品德評語中,老師寫著,我沒有向組織靠攏,品德評分降為“乙”。當然,我也因此沒有入團。不過我和溫振東同學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一直到畢業。一九八一年我第一次回溫州探親訪友,溫也是接待我最熱情的人,他當時是溫州變壓器廠的工程師。

   由於中央的幹預,防止反右運動擴大化,‘反右運動’匆匆在中學結束。溫振東同學也因為家庭出身好,沒有被劃為右派,僅僅被開除團籍。他後來考上一般大學。以他的成績是絕對可以考上重點大學的。反右運動雖然結束,但是,那個團結友愛,和諧溫暖的集體沒有了,同學之間,變得冷漠,互相猜測,互相嫉妒。一直到第二年,氣氛才慢慢改變。隨著1958年的到來,我們學校也和全國一樣,卷入經濟建設的熱潮中,平靜的校園生活再也沒有了,而我們當初考入高中時的粉色春夢也徹底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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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mzl9876 回複 悄悄話 那個時候恐怕全國都一樣,我的大姨夫就是在北京被打成第一批極右分子送到塞北勞改的,好端端的清華學子就這樣給毀了。。。。。。。
mzl9876 回複 悄悄話 那個時候恐怕全國都一樣,我的大姨夫就是在北京被打成第一批極右分子送到塞北勞改的,好端端的清華學子就這樣給毀了。。。。。。。
天金四幸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評論,
巫山疑雲 回複 悄悄話 很高興讀到您的新作。我也是溫州人,長年離家,您是我父親一輩的長者。因為出身的問題,我父親的一生經曆了太多的坎坷和磨難,很遺憾他去世已近二十年了,現在我和姐姐還是非常懷念他,可惜很多事情隨著父親的去世徹底淹沒了,我們現在都無從追溯。讀到您這樣的回憶錄,倍感親切和傷感。真誠地感謝您的生動的回憶錄,讓我們還可以看到那個時代的真實麵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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