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解放時,我剛過九歲,解放前我家住在“府學巷”和“謝池巷“之間,一幢磚混結構的二層樓房,那幢房子在當時溫州是很不錯的,老百姓叫洋房,我家住東邊一半,另一半是我家一個親戚住,他是律師,在社會上也是有地位的。解放前,我爸爸幹過很多職業,在報館,政府工作過,在學校教過書,主要還是作生意。解放前夕,我爸開一個針織廠,雇有十多位工人,聘請一位陳先生管理,同時還作生意,據我媽媽說,我家還有很多田產。我家的興旺,還是做棉花布匹生意起來的。自從我的太祖母死後,國內戰爭越打越厲害,生意也越來越難做。有一次,爸爸從台灣回來,帶來很多台灣糖,一袋一袋放在後廂房,我和哥哥就去掏出來吃,走到大廂房,看到我爸和他的好多朋友圍著寫字台在聽一個木盒裏麵發出的聲音,顯得很嚴肅神秘,(現在知道那是收音機)我聽我爸爸一個朋友說:“中共要打長春了,生意不好做了。”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出來問我表哥,表哥就神兮兮地告訴我很多道理。什麽共產黨是窮人的黨,國民黨腐敗,共產黨領導窮人鬧革命,要推翻國民黨建立新中國。現在全國已經有很多地方被共產黨解放了,在東北,解放軍正在攻打長春等等。還教我們唱“少年軍,(比喻解放軍)攻長春,一攻就成功”還有“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等等。
我的兩個表哥因為家在農村,城裏沒有住處,所以寄住在我們家上學,他們倆在“永嘉中學”上學,而我的倆姐姐在“溫州中學”上學。當時學校裏有很多黨派活動,有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共青團,讀書會;也有國民黨領導的三青團,學生會。我的姐姐和表哥在不同的組織。姐姐在讀書會,表哥在共青團。他們的觀點不同,回家後常常爭論不休。表哥說姐姐上當受騙,說讀書會是反動組織,是被國民黨利用的;姐姐卻說,表哥的共青團是假馬列主義,是由斯大林控製的。我當時不明白,後來才知道這是蘇聯共產黨內部的派別鬥爭,讀書會是由中共陳獨秀領導的地下基層組織,屬於共產國際托洛斯基派,而共青團是中國共產黨的基層組織,屬於斯大林領導的共產國際。我的表哥從此以後經常給我講述很多革命道理,講述國民黨的腐敗和社會的不公,還教我唱很多革命歌曲。其中很多歌曲,我現在還記憶猶新:譬如“誰養活誰呀事情是很明白,沒有人勞動糧食那能堆成山,紡紗織布,沒有我們幹不了,財主不勞動,糧食堆成山。”還有“山那邊呀好地方,窮人富人都一樣,你要吃飯得做工,沒人給你當牛羊。老百姓管村莊,講民主,愛地方,年年都是豐收年。(山那邊是指解放區)”這些歌曲,極大地激發了我的正義感。他還帶領我們做遊戲,一邊裝扮紅軍(解放軍),一邊裝扮白軍(國民黨軍)打仗,常常是紅軍把白軍打得稀巴爛。我總是喜歡裝扮紅軍,衝鋒很勇敢,經常被打的頭破血流,現在頭上還有很多疤。臨到解放時,他還教我們唱:“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年輕的中國學生們(指共產黨),你就是舵手,你就是方向,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中國一定解放,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解放。”和“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堅。向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事都死亡,向著太陽,向著自由,向著新中國,向著萬丈光芒。”由於這種思想的熏陶,在我幼年的心田裏,種下了進步的種子。
47年秋天,我父親辭去參議會副議長的職位,專心經商,那時共產黨已經解放了大半中國,父親賣掉謝池巷的房子,據說還有鄉間的田產,在土地堂巷(花柳塘)租了一幢房子給我們住。那是靠大河的房子,非常的漂亮。房子裏還有花園和一個菜園。我們當時就搬進去了。我記得我們房子後麵有一棵大榕樹,樹身有幾個人抱那麽粗,夏天經常有很多人在那裏乘涼聊天。再加上樹邊就是一條大河,水清清的,我們和好多人一樣,經常在河裏遊泳,玩水,打水仗,玩的好開心。我們搬進這座房子不僅,父親給我們照了一個全家福照片,父親坐在正當中,左邊是我母親,右邊是我新姨和她抱著的小弟弟,倆個姐姐站在兩邊,我,哥哥,妹妹和大弟弟坐在前麵,那是一個有十口之家的大家庭。我覺得好肅穆,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感。那次照相後,父親對我們子女特別好,還帶我們去公園玩。過不多久,父親又去上海經商,姐姐和兩個表哥也不知去向。又過了一段時間,庸人也離去了,連我們家認為對我們最忠誠的陳先生一家在春末也搬走了,那麽大的房子空蕩蕩的,冷清清的,家務事全部落在我母親和新姨身上,這使從來沒有幹過家務事的母親和新姨十分沮喪和無奈,我覺得我們家好淒涼,好困惑,好恐慌。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在我心頭。
我清楚地記得這一天,那是49年5月7日,盡管我們的年紀還很小,但是有一種朦朦朧朧的預感,總覺得今天會有事情。所以,那天晚上就沒有睡好,天剛蒙蒙亮,我就起床了,聽到門外有各種嘈雜的聲音,就從後門到門外看,見到花柳塘河的石橋上站著很多人在議論:說什麽解放了,三五支隊進城了,還有什麽正規軍很快就會來等等。我渾然不懂,隻聽說溫州解放了,要改朝換代了。老百姓有好日子過了。
第二天,很久沒有來我們家的表哥來到我們家,穿著軍裝,腰上佩著木廓槍(手槍的一種,不過是木頭手把)很是神氣。告訴我們,溫州解放了,他早就參加解放軍,現在要隨部隊南下。還告訴我們,你們家是沒有事的,因為姑夫是開明人士,溫州著名人物,是受保護的。臨走前還領我們唱他早就教我們唱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哪,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哪,呀呼嗨呼嗨!”表哥離開時,我們還有一種依依不舍得情意。
沒過幾天,在我們家不遠的土地堂城隍廟裏住進去很多解放軍,那是三野正規軍來了,我很好奇,就常常去那裏玩,解放軍對我們小孩很好,態度很和藹,和周圍老百姓相處也很和諧,他們看不出官兵之分,都穿一樣的衣服。那時候,蔣介石的飛機還不時地飛來騷擾,每當飛機飛過城隍廟時,他們就在石橋上架起機槍朝飛機打,一點也不怕飛機,雖然打不準,但也把飛機嚇跑了。他們那種勇敢勁,也令我敬佩。
五月九日是星期一,我照常上學,學校卻沒有上課,校長召集全體師生開大會,會上他對大家說:“前天,由龍耀同誌率領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浙南縱隊解放了溫州,從此以後溫州人民自己當家作主了,溫州解放了,中國共產黨萬歲!朱德司令萬歲!毛澤東主席萬歲!”同學們不由自主地跟著喊:“共產黨萬歲!朱德司令萬歲!毛澤東主席萬歲!萬萬歲!!”那時,朱德和毛澤東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的。我在這次會上,第一次聽到“同誌”這個詞,覺得特別新鮮,會後,同學之間議論紛紛,老師也給我們講了不少革命道理,聯係到表哥給我講的,我隻覺得這個世界要大變了。
這個世界的確變化了,解放以後,首先變化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人們之間,不再那麽冷漠了,同學之間,師生之間,變得和諧起來,親熱起來,人們可以盡興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尤其是“同誌”一詞,把人們之間的關係一下子拉近了。社會上也有很多變化,小偷,賭博,娼妓等社會腐敗現象慢慢絕跡。而助人為樂,團結互助等優良品質得到發揚光大。同時,我看到我周圍的老百姓臉上笑容多了,眼神中自信多了,就業的人多了,人們生活改善了,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社會的的確確有了很大的進步。笑聲,歌聲多起來,當時,人們最喜歡唱的歌是“團結就是力量”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激動人心的歌詞:“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共產黨,他幸勞為民族,共產黨,他一心救中國,他指引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領導了中國走向光明。他堅持抗戰八年多,他改善了人民生活,他堅持敵人後根據地,他實行了民主好處多。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那是真心真意地唱,那是出自內心地唱。現在想起來,共產黨所以能戰勝國民黨,是中國人民選擇了共產黨。當時,國民黨的腐敗,無能,已經激起人們的憤恨,人們已經對他失望了;人民寄希望於共產黨。而共產黨卻清廉,政策實事求是:譬如,對地主以給生活出路的政策,對富農以不予打擊的政策,對資本家實行收買政策等等,都是比較溫和的改造社會的政策。因此他團結了絕大多數人民。所以,中國人民選擇了由共產黨取代國民黨,乃大勢所趨。孔子說:“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的確是千真萬確的道理呀!但是現在共產黨的腐敗,以及以後實行的極左的打擊一大片的政策,已經遠遠超過當年國民黨的所為。曆史是否會又走上老路呢?也的確令人深思!令人借鑒。當權者應該警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