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38年前的北師大數學係77級
我叫孫賢和,是北師大數學係77級二班五組的畢業生。學生號是77數學100號。77級是文革後第一批考試入學的大學生。因為“文化大革命”,大學入學考試停頓了十年,積壓了十年人才。77級大學入學考試錄取率為中國曆史上最低。同時大多數同學都已工作多年,對能夠有重新學習的機會都非常珍惜。大家普遍學習刻苦、認真、自覺;是被史書上稱為“刻苦讀書,但成熟中略帶死板”的非常特殊的一個群體。
我們數學係77級一共有兩個班。每個班有五個組,每組十個人,是個一百人的隊伍。據說學生號的順序是按錄取的順序排的。剛聽到這個排號方法時,拿著學生證,我手顫心跳了好久,久久不能平靜。上大學對每一個77級的學生來講都是人生的最大轉折。在這人生轉折的緊要關頭,我竟然做了那跳過龍門的最後一位。還有比這更懸的嗎?實際上我並不清楚我是不是最後一個被錄取的。但是我確實知道我是最後一批被錄取的。
十個組裏麵,一班的五組和二班的五組是走讀生小組。由於恢複高考的決定做得較晚,77年的考試沒有在夏季舉行,是在77年的12月舉行的,入學是在78年3月初。走讀生小組是在3月底,在開學三個星期之後又招的新生。77級與78級的入學時間隻相差半年。走讀生頭一個學期沒有宿舍。第二個學期,也就是1978年秋天才在宿舍裏有了床位。走讀生大多數是考試分數不錯,但在第一批錄取時因為種種政策上的原因沒有被錄取的考生。走讀生普遍歲數大,家庭出身複雜。我在的二班五組自稱是“牛鬼蛇神”組。十個人中有九個家庭在“文革”中有各式各樣的問題。剩下一個是家裏沒問題,但本人是挺著大肚子去體檢的。小孩上大學時剛剛出生。十個人裏有六個是“老三屆”(“文革”前就上初中和高中了)。其餘四個,一個是69屆初中畢業,一個是70屆初中畢業,一個是71屆初中畢業。都沒有上過高中。我就是那個71屆初中畢業生。
1971年北京市已部分恢複了高中。我當時的班上有52個學生,其中7個上了高中。按學習成績,我是應該被錄取的。但我的高中申請第一個就被刷了下來。原因是“要平等”。別人的父母連小學都沒上過,而我父母是大學畢業生。在接下來的分配工作中,我又是第一個被動員去插隊的。原因是別人家生活條件不好,要兩三個人蓋一床被子,我家生活條件好,每人都有被子,離開家也還有被子蓋。71年留城的機會很多,眼看同學一個個或留城工作,或上高中,隻有我坐在學習班裏準備去農村插隊。那時真是心情灰暗至極,不知前途在哪裏,似乎我生來就低人一等,努力也是沒有用的。十五六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少年,但通往世界的大門已經關死。放眼望去,沒有一縷陽光。
在組裏,我的經曆還不是最差的。我畢竟還沒有被掃地出門,還有家可回,還是“可教育好的子女”。組裏其他“黑五類”和“黑幫”的子女所受的待遇更差,所受的傷害也更大。在“文革”中我們是屬於被歧視的群體。77年“文革”剛剛結束,“文革”餘毒還在,家人的政治問題還未完全“解決”。並且我們沒有完整的中學教育,年齡也過了最佳學習階段。按現在的話來說,我們是弱勢群體。政治上弱勢,年齡上弱勢,教育程度上也是弱勢。不以育人為第一出發點的大學是不會光顧我們這類群體的。是北師大,是數學係,發現了我們身上的閃光點,給了我們受教育的機會。
記得入學報到的那一天,李英民老師對我說:你給招生辦寫的信我們看到了。信中談到願意做一枝紅燭,燃燒自己,照亮他人。寫得很好,很感動人。但是我們很擔心你數學基礎不夠,不能跟上教學的進度。希望你全心放在學習上,跟上班級進度。我已不記得當年寫的是什麽了,隻記得當年是含著眼淚寫的那封信,就像今天一樣。高考恢複了,科學的春天來到了。但那遲來的陽光會照到我們這些被遺忘的角落嗎?我知道,隻要給我一個機會,我是會成功的。感謝北師大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想我現在應當有資格說我沒有辜負老師們當年的希望。
北師大不但提供了教育的機會,也盡可能地提供了最好的學習條件。在代數和微積分這兩大基礎課上派出了董延闓先生和郝炳新先生這兩位當時最好的老師。學習好的同學可以選修蔣碩民先生的英文閱讀課。學習較吃力的同學有輔導員提供額外的輔導。一班微積分的輔導老師是蘇秀雯老師,二班微積分的輔導老師是洪良辰老師。小洪老師給了我很多鼓勵和幫助。大學的第一學期我在她的特別輔導小組裏。記得組裏都是體育尖子生,我是一個體育、學習都不好的例外。我那時學習很努力,可以說是心無旁騖、全力以赴。期中考試得了68分,在公布成績之前,小洪老師找我進行了個別談話。她告訴我,我的考試成績不及格,但是因為大家的成績都不好,就讓我及格了。她為我著急。我聽了卻喜上心頭,暗暗叫好。我知道我的數學底子有多差。我當時對自己的評價是如果期中能過關,期末就能過關,這大學四年的畢業應該就沒問題了。期末我得了“B”,走出了特別輔導小組。兩年後,第二年的第二學期,我各門成績都在90分以上了。在與王路同學一起在微積分的課上第一個交卷後,我聽到小洪老師對董先生說,孫賢和進步真快。當年北師大的老師真是把關心、教育落實到每一個同學的身上。時時關心著我們。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有當年老師教書育人的烙印。
數學係有很多很好的老師,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老師無疑是郝炳新先生。先生高高的個子,永遠是衣著得體,臉上掛著謙謙的微笑,是一個不用化妝就可以直接上電影的典型知識分子形象。先生很早就沒有了頭發,跟他在一起總覺得他充滿了智慧。不知道這智慧的感覺是來自他那閃亮的腦門,還是他那滿含善意,卻又有幾分頑皮,幾分狡黠的目光。記得的是,一講起數學他就會變的認真起來,眼睛睜大到隻剩下黑眼球, 手開始舞動,聲音也漸漸大起來。語句抑揚頓挫,有張有弛,很有感染力。講到得意處而恰好你又適時地聽明白了,他就會搖頭晃腦大笑起來。那是充滿了童真的笑,笑出了數學的魅力,笑走了學生的拘謹。有了這一笑,挑燈夜戰也變的有趣了。他講的是艱深的代數,揮灑出來的卻是一首首詩,讓你的腦海中呈現岀一幅幅美麗的圖畫,美不勝收。跳躍地去追尋那一幅幅美麗的圖畫,你就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抽象數學的核心領地。後來抽象代數課我得了滿分。那是我大學裏的第一個100分,自然非常高興。但分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學會了數學的抽象, 學會了欣賞抽象的美。直到今日,當我看到一幅悅目的畫麵,我會想到數學公式。當一個數學公式真正打動了我時,心中會有叮咚的詩的小溪在流淌,把歡樂的音符傳到全身每個角落。回顧學術成就,我最好的研究成果其實都是將複雜的現象歸結成簡潔的公式。學海偶有所成,深深得益於駕禦抽象的能力。研究中不覺得累, 孜孜以求,是因為那是在做美的追求。是在追求那不斷出現的一幅幅美麗的圖畫,努力把他們在飄忽的雲彩中抓到,化作春雨留在人間。那一切都始於北師大的四年求學。那美麗的圖畫後麵清晰地留有先生的粉筆末。
(網圖)北京師範大學數學科學學院郝鈵新教授,因病於2014年10月13日8時4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1歲。
先生對學生娓娓善誘,對學生的成長不遺餘力。我們全年級當年出國的有二十餘人,人人都有先生的推薦信。在那國門尚未完全開放的年代,推薦出國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但先生總是笑咪咪地答應下來,從未有任何推辭。我們從先生身上學到的不光是學問,還有對學生的愛、對工作的敬業、對人生的態度。先生以自身的所做所為向我們做了什麽是北師大人“學為人師, 行為世範” 的最好詮釋。數學係有很多郝先生一樣的先生,是一個敬業又充滿愛心的集體。郝先生隻是其中一個我們比較熟悉的代表,我們身受其惠。
如今我們早已為人師,已成為各行各業的翹楚。感恩的心,無以回報。唯有老老實實的做人,踏踏實實的做事。唯有前行的路上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以期不辜負老師的教誨,不辜負毋校的厚愛,做一個合格的“學為人師,行為世範”的師大人。
原文標題: 回憶38年前的北師大
作者:美國伊利諾理工大學教授 孫賢和
FT 2015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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