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國的途中,不禁想起72年前的延安文藝座談會。”在中國作協女主席鐵凝為習近平召集的文藝座談會講話定調之後,各路人馬競相開始了頌聖比賽。
“轉折點。”被欽定為“網絡作家”的“周小平”用了一個冗長而笨拙的長句表達自己的感受:“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站在田間地頭的經驗豐富的長輩在不厭其煩地耐心教導著別人應該怎樣種地才會取得更好的豐收一般。”另一個網絡作家“花千芳”使用的是家常話:“總書記特別親和,感覺就像是鄰家大叔。……習大大一點也不胖,而是非常壯實魁梧,他的話語和動作,給人感覺十分踏實。”
到了茅盾文學獎得主麥家這裏,用的就完全是一種高級修辭手段了。這位浙江省作協主席描述道:“習大大多次脫稿,停下來,富有深情地回憶他年輕時閱讀文學作品的經曆、感受、見解。”“富有深情”一詞體現觀察者的態度,足矣。不,作家還要闡述自己豐厚的感受:“他讀書之多、感悟之深、感情之濃,讓我這個‘專業讀書人’都感到汗顏,”多、深、濃三個形容詞,見出心意和情意,已經令人有幾分眩暈了。以“專業讀書人”的身份讚美元首,他人何敢多言!給出的兩條理由更是讓人驚駭:“因為有些書至今我都沒有讀過”,“有些書雖然讀過,但也沒有他有見地”。完滿漂亮,卻經不住推敲:前一條屬於恭維,誰也不可能與另一個人讀過完全一樣的書目;後一條更是無法服人的虛詞,哪些“見地”可算真“見地”?
如果不看下麵這句話,人們就無法理解發出這種最高級讚美的動力。“令我感到驚喜的是,我的作品也被總書記關注到了,在會後,總書記和大家一一握手的環節,當總書記得知我就是麥家時,他說:‘我看過你的《暗算》《風聲》,你是諜戰劇第一人,歌頌的是愛國主義的精神。’”原來是因為得到了首肯,方有深情款款的投桃報李之詞。
至於小品王趙本山,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致了。報道稱,10月19日深夜,趙本山從鐵嶺風塵仆仆趕往沈陽,召開本山傳媒演職人員學習和貫徹習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的重要講話精神大會。趙本山講了整整四十分鍾:“我是反複仔細看了很多遍習總書記講話,我很激動,很興奮。甚至晚上睡不著覺,我們遇到了一個有夢的時代。一個正能量的時代!文藝春天真正來了!我們要多出好作品,來報答人民。”“反複”、“仔細”“很多遍”連用,表明認真的態度,“很多遍”顯然屬於謊話,到底多少遍?習近平的講話明白易懂,一遍不懂,二遍三遍差不多了吧?若非嚴重智障,絕不需要讀“很多遍”。“激動”“興奮”都可以理解,中國是有那麽一些人,動輒便自我亢奮,但稱“睡不著覺”就過頭了。還是演小品那股沒話找話的傻勁兒。
“習總書記的講話是對文藝工作者的鞭策,也為包括二人轉在內的民間藝術如何繁榮指明了方向。”“習總書記的講話,把很多問題講透徹了!”“習總書記講話精神,會讓我們二人轉在新的起點上實現新的提升。”“從我做起,大家都要嚴格要求,做一個人民喜歡的好演員。”
誠懇,謙卑,乖巧,仿佛在跟公眾掏心窩,其演示的真誠幾乎達到了天真與純粹的程度。但無一字反省,在該自我批評的地方,全用空話敷衍而過。趙本山知道靠忽悠稱霸藝壇的時代結束了,他想用農民式的狡黠度過眼前這一關。
紅衛兵一代執政,融入骨髓的毛澤東情結逐次發作,他們具有自我聖化的本能,刻意或不刻意地模仿其太祖毛澤東的行為,冀望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釀造從前的氣氛:通過大躍進式地製造偶像崇拜,確立不容置喙的統治威權;經由持續的政治運動對民眾進行洗牌,令其處於站隊的焦慮之中。繼軍人效忠、官員表態之後,文藝界終於得到了這個傾訴忠心的機會。渴望被寵幸,似乎是體製內文人的共同點。隻有麵對俯首示愛的權力時,他們才如此流光溢彩,仿佛換了一副麵孔。不管有多老邁,他們都懷揣一顆卑賤的心。
有外國曆史學家譏諷中國無曆史,意思是神州大地總在專製的磨盤裏打轉。變化其實還是有的。手頭有一冊淘來的舊日記,主人是北京化纖學院男大學生H,裏麵有1966年8月18日接受毛澤東接見後的感言:“今天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也是我最幸福的一天,因為我在今天上午見到了我們偉大的導師,敬愛的領袖,生命航船的舵手毛主席。”請看他的描述:“一個身材魁梧、健壯,滿麵紅光的巨人出現在我的眼前!毛主席,那就是毛主席!我高聲呼著毛主席萬歲!用力地晃著紅色的語錄本。那時,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相比這種狂熱,2014年在大會堂發生的事情應該算平靜了。領袖與群眾的關係塑造,不論如今的文宣們如何賣力,都達不到彼時的水準了。從放射灼目光環的巨人到親和微胖的鄰家大叔,這或許就是進步。以前叫“爺爺”,現在降格為“大大”,也是不小的進步。
還有一個變化是,檢討不用寫了。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歲月裏,凡屬革命對象的人,無不戰戰兢兢,悔罪求饒。1966年8月間,沈從文先生寫下這樣的認罪書:“卅年前不聽主席的話,好好為人民服務,前後廿多年中,專寫反動壞文章毒害青年,腐蝕青年,冒充‘作家’,其實隻是個高級文化騙子。”自我貶損到令人痛心的地步。那是讓所有知識分子自毀尊嚴的年月,李可講在《啟功的人生智慧》一書裏披露,啟功先生曾在1970年代初寫過更徹底的檢討書:“若非偉大領袖毛主席親手發動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使我觸及靈魂,真切認識了自己的罪行,恐怕我墮落還要更深更險。我這後半生是毛主席給我的新生命、新靈魂。”
專製政權本身為了維持自己的存在,就必須消滅人們獨立思考的念頭。通過樹立諂媚榜樣和打擊異議者的兩手,玩弄芸芸眾生於股掌之間。他們會不時拋出一兩截肉骨頭,逗引爬杆者燈蛾撲火。他們變換花樣一茬茬篩選奴仆,持續打擊和瓦解反抗者、異議者的意誌,最終令其達到形式上的完全順從。
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後,四川詩人廖亦武被捕入獄。十年後,他印製了一冊名為《古拉格情歌》的詩集,囹圄中的他寫出了下麵的詩句:
“我比一隻狗還矮些
我還可以更矮
矮到為了自由而吃屎”
——《為二十三記耳光而作》
“這是第二十二天了,我撐不下去了
警察叔叔,警察爹,如果需要
我喊你雷鋒爺爺
隻要你解開我的反銬
讓我抬一次臂
伸半個懶腰
然後徹底認罪,走向飯窗
然後為自己拿筷子、端碗
自己為自己擦個痛快屁股”
——《犯人的祖國》
……
當局設立的監獄,竟然能把一個氣吞山河的詩人,折磨成這般低賤的模樣。
在明白人看來,這一浪高過一浪的稱頌大典,魔幻般詭異,一切都好像在演戲。但中國的事情就是如此:入戲的人多如蟻群,演著演著便成了活生生的現實。
由雄心勃勃的革命後裔組成的紅衛兵帝國,正在重走“新中國”領路人毛澤東的路線。躊躇滿誌的掌權者們集權自雄,他們唯一信服的便是權力。他們擅長玩的還是老派權力遊戲:意誌決定一切;唯我獨尊,不服從者出局。他們好像已經不在乎輿論,不論是國際的,還是國內互聯網殘存的聲音,隻要能保祖輩打下的紅色江山不變色,他們會作出人們想不到的事情來。人們想問的是:運動式、選擇性反腐積攢的聲望,還夠他們揮霍多久?
在許多人看來,中國的問題其實很簡單:依法選舉,依法執政,依法監督;依法輪流執政。道理就在那兒,路也在那兒。
FT 專欄作家 老愚 2014.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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