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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凋零者的紀念

(2014-02-19 06:08:16) 下一個

 

對凋零者的紀念
 

    節後複工寫第一篇專欄,正在為選題犯難,一條新聞跳進眼簾:2月6日,馬勝利因病去世,享年76歲。

    這是一個已經有點久遠的名字,就如同一段已經有點久遠的曆史。先讓我完成簡單的敘述:1984年3月,國營石家莊造紙廠因連年虧損難以為繼,業務科長馬勝利貼出大字報,主動要求承包經營,僅一個月就實現盈利。第二年7月,新華社向全國媒體播發長篇通訊《時刻想著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廠長馬勝利》,他成為當時全國知名度最高的企業家。由於馬勝利等人的試驗,促使當時的中央政府下決心將發端於農村的承包製引入城市體製改革和國有企業改革,是為“包字進城、一包就靈”,在其後的十年裏,承包製一直是國企改革的主要模式。馬勝利因此入選首屆全國優秀企業家,在中南海紫光閣前拍照時,他被安排在總書記的旁邊,他也是迄今唯一一個榮獲過兩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的人。

    然而,試圖繞開產權清晰化的承包製最終沒有救活國有企業體係,馬勝利在後來也因擴張過快而導致企業陷入新的危機。1995年,馬勝利被免職,造紙廠資不抵債宣布破產。此後他每月領130元退休養老金,跟老妻和兩個女兒擠在兩間破舊狹小的平房裏。為了謀生,馬家租賃房子開了一間“馬勝利包子鋪”。後來,馬勝利還出山辦過一家小的造紙廠,衛生紙的品牌是“援旺”,餐巾紙的品牌是“六月雪”,前者與“冤枉”諧音,後者則有“竇娥沉冤,六月下雪”之意,其滿腔悲憤,溢於言表。

    我與馬勝利曾與一麵之緣,是在2003年,當時他受同期入選首屆全國優秀企業家的馮根生之邀,到杭州參加一次紀念性聚會。退休之後甚少接受記者采訪的馬勝利,顯得很拘謹和沉默,與熱烈的場麵格格不入。當聚會的大屏幕上出現他的照片時,坐在對麵的我看見他老眼渾濁,舉袖拭淚,他低聲說,“這是我第一次流淚。”

    到2008年,為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我的圖書《激蕩三十年》被第一財經拍攝為三十一集的大型紀錄片《激蕩》。攝製組預到石家莊訪問馬勝利,被婉拒,再托人邀約,仍遭堅拒。當時,拒絕我的還有另外一位早期著名的改革家、海鹽襯衫總廠的步鑫生——他把一位信任的老記者送到上海電視台錄像棚,自己則在大樓外等候,拒絕出鏡。

    這兩位老者的反應讓我突然意識到,改革並不是一場皆大歡喜的活報劇,它由無數不確定的冒險構成,進三退二,悲欣交集,在這之中,無數先行者以勇氣和生命蕩開荊棘,劈出血路,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卻沒有享受到真正的成果和喜悅。你很難說這是一個冷酷、不公平的世界,但是,“成王敗寇”和“善於遺忘”確是大變革年代的重要特征。時代的車輪滾得太快了,快得沒人有耐煩聽一下你的委屈與抱怨。

    今天,當我坐在小書桌前,因馬勝利的去世而寫這篇專欄的時候,突然非常懷念那些我訪問過、記錄過的、日漸變得模糊的麵孔。

    出生於1934年的步鑫生和馮根生,曾是1980年代國營企業改革的兩麵旗幟,如今都已步入耄耋之年。前者久病纏身,與一位老侄女相伴,孤居滬上;後者的身板子曾非常康健,但在三年前因一場不成功的手術而元氣大傷,前年我去看望他,已發枯麵瘦,步履蹣跚。

    出生於1928年的吳仁寶已於去年3月去世。2009年,我最後一次去華西村,到他的居所去看老爺子,發現他仍住在1976年造的老屋子裏,牆壁四周懸掛著五、六層老照片,給人以無比壓抑的曆史感。迄今,以集體經濟為特色的蘇南模式已成曆史名詞,僅華西村以十分怪異的姿態獨存。

    出生於1937年的“傻子瓜子”年廣久雖然年紀比上述幾位小一點,卻出名最早,他娶妻四任,日常喜歡泡澡,故保養稍好,但前些年長子猝死,也讓他悲傷了很長時間。

    出生於1917年的袁庚,仍住在蛇口,不過多年前患老年癡呆症,久不見客,當年就是這位炮兵團長出身的老軍人向李先念提議創建蛇口工業開發區,引發深圳特區效應。

    出生於1934年的陳春先已在十年前去世了,他是中國最重要的核聚變科學家,卻在學術高峰期放棄專業,幻想在中關村建立“中國的矽穀”,並身體力行下海經商,十餘年間一敗塗地,卻烘出一個中關村科技區。他去世後,曾有人為他專門製作一個紀念性網站,今天我輸入網址,卻已顯示“該地址無效”。

    出生於1931年的謝高華隱居於衢縣老家,正是在他出任義烏縣委書記之際,拎著“烏紗帽”,允許農民進城擺攤,發出新中國第一張個體營業執照,催生出天下第一的義烏小商品市場。

    出生於1941年的牟其中,已在武漢洪山監獄服刑14個年頭,他在中國第一個提出“資本經營”的概念,一度被視為“中國首富”,卻也因種種戲劇性的行為而落下“中國首騙”的名聲。

    這些先行者的出生年以1935年為軸,前後長幼五到六年(袁庚除外),也就是說,當1978年改革開放大幕開啟之時,正值虎狼壯年。他們均沒有受過什麽現代商業教育,大多為農民及城市平民,然而,正是這些人以無比的勇氣在計劃經濟的鐵牆上硬生生地炸開一個又一個的缺口。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們沒有在商業盛典上見到他們,更沒有在胡潤或福布斯的富豪排行榜上找到他們,他們中一些人的物質生活甚至比普通家庭更加的不堪,有更多的難言之隱。

    這些年我去歐洲城市遊曆,常常見到很多名人雕塑,他們不塑於鬧區中央,卻在街角、花園或某個僻冷的角落默默地存在,讓觀光者記憶起一段光榮的時刻。也許,我們可以在石家莊、江陰、蕪湖、蛇口、中關村、義烏,在某個角落為馬勝利、吳仁寶、陳春先們塑一個像,不需太高,更不必太大,隻是以真人的規格,凝固一段曆史。

    “老兵不死,他們隻是凋零。”對凋零者的紀念,也許是偷活的存者對生命適當的感恩。

作者:英國《金融時報》 專欄作家 吳曉波  2014年0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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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
評論
肥肥乖乖 回複 悄悄話 嗯,這些都是當時響當當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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