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節選1:父親之死
1959 年4月底,我正在利用課餘時間為學校共青團委辦“五四”青年節牆報,我兒時的朋友張誌柏(小名車子)從灣裏匆匆趕到浠水第一中學找我,急急忙忙地說:“你父親餓得不行了,你趕快回去,最好能帶點米回去。”他還告訴我:“你父親沒有力氣去刨樹皮,餓得沒辦法,想到江家堰去買點鹽衝水喝,沒想到倒在半路上,是灣裏的人把他抬回來的。”
我當即放下手上的工作,向團委書記兼班主任趙純烈老師請假,並到食堂科停夥3 天,取出了3 斤大米,立即趕回家——睡虎下灣。走到灣裏,發現一切都變了樣:門前的榆樹(浠水稱之為油樹)沒有皮,白花花的,底下的根也刨光了,剩下一個淩亂的土坑。池塘幹了,鄰居說是為了撈蚌放幹的。蚌有股難聞的腥味,過去是不吃的。沒有狗叫,沒有雞跑,連過去歡蹦亂跳的小孩子們也呆在家裏出不來。灣裏一片死寂。
走進家門,真是家徒四壁,沒有一顆糧食,沒有一點能吃的東西,水缸裏連水也沒有。
餓得走不動,哪有力氣挑水啊!父親半躺在床上,兩眼深陷無神,臉上沒有一點肌肉,皺紋寬闊而鬆弛。他想伸出手招呼我,但沒有伸起來,隻是動了動。這隻手和上生物解剖課時看到的人體骨骼標本上的手差不多,外麵雖然有一層幹枯的皮,但沒有遮住骨骼上每一處的凸起和凹陷!看到這隻手,我心裏陡起一陳酸楚和震撼:原來通常說的“瘦得皮包骨”是這樣的恐怖和殘忍!他嘴裏嘟啷著,聲音很低,他是叫我趕快走,趕快回學校去。
父親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兩個月以前他還是好好的(其實當時他腿上已經浮腫,可我不知道是餓的)。父親在生產隊裏負責放牛。那頭水牛很可愛,經父親精心照料,它壯實而清潔。這頭小水牛雖然不會講話,但它的眼神會說話:或是親近,或是憂傷,或是渴望,或是惱怒。它通過眼神可以和父親交流,我也略懂一些它的眼神。我每次從學校回來,總要騎著它在山坡上溜溜。兩個月以前,父親托人叫我回家。生產隊裏把這頭牛偷偷地殺了,我家
分了一斤牛肉。他知道學校生活苦,是叫我回家吃牛肉的。我一進屋,就聞到誘人的肉香。
父親不吃。他說這牛跟他關係太好了,牛通人性,他吃不下。其實是找借口,讓我一人吃。
我大口地吃起來,他在旁邊看著,眼裏露出慈祥的光。我後悔自己不懂事,如果他吃了那一斤牛肉,也不至於餓成這個樣子!
我捏了捏父親的手,就趕緊拿起水桶和扁擔,把水缸挑滿了。我又扛起鋤,提上筐,到去年種花生的地裏去刨花生芽(去年刨花生漏在地裏的,春天長出了比豆芽菜粗得多的嫩芽,據說其中含有毒素,不能吃,但也被人們刨得差不多了)。我刨著,刨著,心裏充滿了懊悔和自責,我為什麽不早點回來挖野菜呢,為什麽不早點請假拿點米回來呢?
懊悔和自責無濟於事。我用帶回的米煮成稀飯,送到床邊,他已經不能下咽了。三天以後就與世長辭。
(楊繼繩《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永久的墓碑(代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