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處

講一下我這一輩子經曆的三個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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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次體驗

(2018-06-18 17:56:23) 下一個

    那是1951年秋,我剛剛進入大學二年級,迎來了我人生中第一次體驗,也是第一次經曆。之所以叫它第一次,是此前從來沒有過。當時我21歲,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小青年。這次體驗之深,讓我記憶終生難忘

    我當時就讀於哈爾濱的東北農學院俄文班。在那以前我到過北京(考大學)。長期在東北哈爾濱。1951年10月,學院領導要我立即去北京,到林業部(當時叫林墾部)報到。說是他們需要俄文翻譯,要我去擔任翻譯。我當時學俄文剛剛一年。大概由於我學習成績突出(在全校8個俄文班中我是公認的學霸),所以就選上我。

    我到了北京,找到林業部報到。這時才知道是蘇聯要派一個林業代表團來中國,幫助考察在大陸種植橡膠樹的可行性。我在大學隻學了一年俄文,對橡膠樹一竅不通。臨陣抱佛腳,找了幾本書看。看也看不懂。

    過了幾天,被告知蘇聯代表團已經到京。不日即將南下。我是既緊張又興奮:緊張是對完成翻譯任務心裏沒底(我從來沒做過翻譯工作),興奮是要去我從沒去過的南方,可以看到許多新奇的景象。

    在那以前,我一直是個學生。學生的任務就是認真聽課,把老師講授的全部聽懂,並且記住。這樣的學生就是好學生。可是當翻譯就完全不同了。當翻譯你必須聽懂,還要記住,並且要在幾秒的時間內把它翻譯成另外一種文字或語言,還必須是通順易懂的語言。這個過程不能太長,隻能在幾秒時間內完成。它比當學生要難上很多倍。

   大約10月15日,我跟隨蘇聯代表團登上火車南下。當時最先進的交通工具隻有火車。在火車上跟俄國人試著交流,還可以,基本上可以溝通。我的俄文老師就是俄國人(當時在哈爾濱住有俄國人超過10萬),他們講話幾乎相差不大。

    蘇聯代表團共計10人。中方配備4名翻譯,其中林業部二名,我校出二名。南下第一站是武漢。我的工作也是從武漢正式開始。

    到武漢的第一項工作是去湖北農學院參觀。很不巧的是他們正在開大會。當時正是中蘇的蜜月期。在中共的大力宣傳下,蘇聯是中國的老大哥,蘇聯的今天是中國的明天。他們聽說來了蘇聯代表團,非常興奮。立即要求代表團團長講話。團長是蘇聯林業部副部長。他也不推辭,上去就講。這可苦了翻譯。我們幾個互相推諉,誰也不想上去當翻譯。我看都不想上,但總不能誰也不上,我隻好硬著頭皮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當翻譯,而且是給蘇聯林業部副部長當翻譯。又是在下麵坐著千百人的大會上,當時的緊張心情可以想見。

    上到禮堂的講台上,我站在蘇聯林業部副部長身邊,精神高度集中,仔細聽他的講話,生怕漏掉哪些單字。幸而他講的沒有甚麽業務內容,大都是一些政治口號,甚麽中蘇友好,中蘇團結世界無敵等等。這些內容對我並不陌生。我就大膽地大聲翻譯過去。講話結束時,全場爆出雷鳴般的掌聲(當然這不是給我的掌聲)。我跟著團長走下講台。林業部的人對我的翻譯非常滿意。從此,我在代表團中的地位,已經無可爭辯的成了翻譯一把手。

    我這個一把手,純粹是矮子裏麵拔大個。我剛學俄文才一年,掌握的詞匯有限。用俄文表達還有很多困難。勉強能跟俄國人交流而已。在翻譯過程中,我也鬧出不少笑話和誤會。記得有一次宴會,上來一盤排骨。我不知道排骨的俄文叫甚麽,就把我知道的俄文說出來。我本想說是帶肉的骨頭,但說出來的骨頭是屍骨,成了"帶肉的屍骨“。可以想見當時俄國人聽了以後的心情。幾乎沒人敢動這盤排骨。

    翻譯一把手就是要多承擔任務,重要的場合都要你出麵翻譯。也確實出盡風頭,滿足了我的虛榮心。但也讓我嚐到了一般翻譯體會不到的苦頭和困難。

    蘇聯代表團到中國訪問,在1951年,是最高貴的貴賓。所到之處,必定要大擺宴席,豐盛招待。宴會上主人頻頻舉杯敬酒,客人也不斷致詞答謝。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場麵。凡是有人起立敬酒,我這個一號翻譯就隻能跟著站起來翻譯。等到他講完話坐下,我也跟著坐下。第二位敬酒人又站起來。我隻好跟著起立。主人敬酒剛完,客人又起立致答詞。這樣持續到宴會終了。我在其間起立10來次。根本沒吃到甚麽東西。肚子空空地離開宴會廳。其他翻譯比我要好些,至少能吃飽。

    經過幾次宴會挨餓,我不得不改變吃飯的習慣。宴會開始後,我不管旁人,先趕快吃一些,狼吞虎咽。等祝酒人起立時,我邊起立邊往下咽。盡管有點狼狽,終究比挨餓強。

    離開武漢,南下到南寧。然後又返回到衡陽,轉車去廣州。又經雷州半島,乘船去海南島。我從中國的大東北鬆花江畔,一直跑到中國的最南端的海南島。這個經曆是很少人有的。特別是我當時的同齡人是很難碰到的。我非常幸運,在21歲時有此經曆。

     從北方到南方,一路上景色變化萬千。我在火車上,眼睛緊盯著窗外景色,唯恐錯過。河南的石榴,廣西的桉樹,都讓我驚喜。我甚至從車窗伸出手去摘下一片路旁的桉樹葉,夾在書裏做書簽。至於各地的水果,更是讓我愛不釋手。好多水果,我聞所未聞,更不要說品嚐了。

     這次跟蘇聯代表團到南方考察,曆時兩個半月。結束時已近元旦。在臨近結束,代表團回國前,國務院副總理陳雲接見代表團並舉行會談。陳雲帶來一個翻譯,我作為林業部的翻譯也參加了會談,但隻起輔助作用。主要的是由陳的翻譯擔任。在林業部,我成了一號翻譯。但跟陳雲的翻譯一比,我簡直成了文盲。會見後俄國人對我說:人家才是有文化的翻譯。我 對那位翻譯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的俄文,是標準的地道的俄文。相比之下,我說的俄文,是俄國人勉強能聽懂的俄文。從此我下定決心,一定讓我的俄文也能達到他那個水平。我的這個目標,在兩年後我大學畢業時,基本達到了。
      這兩個半月,是我心情最舒暢的一段時期。沒有枯躁的每周政治學習(洗腦),沒有生活檢討會,不用聽旁人對我的批判,我也不用做違心的檢討大罵自己的個人英雄主義。雖然工作有時很緊張,但我很愉快。吃的又遠遠好於學校的夥食,我消廋的臉上也 長出一些肉(不過回校後很快就又廋回去了)。。

     這次任務結束時,林業部的領導就要把我留下,讓我在林業部當翻譯。我考慮當時我剛剛讀了一年大學,還沒有畢業。我還是願意再讀幾年,把大學讀完。就沒有同意留下。他們也征求了我校校長的意見(當時校長兼任東北人民政府林業部副部長)。最後還是放我回校繼續讀書。

    我大學畢業後,被留校給蘇聯專家做翻譯。我的翻譯水平在全國林業界被公認是一流。林業部有重大外事活動,都要把我調去擔任翻譯。黑龍江省省委書記同蘇聯領事會談也點名要我作翻譯。1956年5月蘇聯森林工業代表團來華傳授經驗,,我被借去為代表團團長當翻譯(當時我們校長兼任林業部副部長)。7月部裏組織森林工業代表團赴蘇考察,也是由我任翻譯。我的受重用一直延續到1957年反右運動為止。1957年以前這幾年,是我過五關斬六將的黃金時代。以後就就進入敗走麥城,被打入另冊的時代。

    這就是我在21歲時的一場非凡的經曆。它時常在我的腦海裏湧現。對我後來的人生和工作,都有著特別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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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李光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愚若智大' 的評論 : 看來你的俄文不錯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作者沒有明說,但言外之意在反右派運動中受到了傷害?
愚若智大 回複 悄悄話 Клёво!
Молоде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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