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日,白天抽出時間把家裏徹底清掃了一下。想著若爸爸回來,應該有個好的環境。
這兩天爸爸的睡眠很不好。白天幾乎整天都在輸藥和營養液,醫生怕會產生浮腫,所以晚上給吃了利尿藥。但這樣一來晚上要經常起夜,搞得爸爸和看護都睡不好。跟他們講了這個情況,又開始給安眠藥。有點本末倒置。不知道醫生是怎麽想的。
看來爸爸吃化療藥還是有反應。開始有惡心嘔吐的現象。
十月二十九日,颶風三地正式登陸紐約了。與家裏視頻的時候都能聽見外麵狂風作響。不是還有東西被刮倒刮跑得嘭嘭聲。
跟醫生提意見把利尿藥改到白天來吃。這樣大家晚上都能休息好。
十月三十日,一早看護就打電話來講她病了,不能再做了。要求再找別人來替換她。我匆匆趕到醫院, 見看護倚在那裏沒精打采的。估計是這兩天晚間累的,不想做了。看護公司到快,很快又派來了一個,也是甘肅的。爸爸和我跟她聊了一會兒。人還可以,但她似乎不願意到家裏去做看護。考慮到一旦爸爸回家,還是需要人來幫忙,不想中間再換人。所以又跟看護公司提出再換一位。
下午有一單間病房空出來,我們就轉了過去。屋裏隻有一張病床,還有沙發和冰箱。較從前的雙人房要隨便自在好多。為防止空氣太幹燥,我又跑去商場為他買了一加濕器。
十月三十一日,紐約的颶風初步多過去了。電視上看紐約損失慘重。曼哈頓下城失去供電一片黑暗。好多地鐵站也進了水。估計恢複正常交通恐怕還要有一段時間。
爸爸還在關心即將召開的十八大換屆的事。我開玩笑跟他講“還看什麽?你兒子這次估計是沒戲了”。
為解決爸爸口幹的問題,醫生又找來中醫給配了不少藥湯。說可以調節一下。可爸爸不想喝,說太苦。
晚上回家後媽媽講發現爸爸的皮膚有點兒發黃。擔心是黃疸。
十一月二日,回紐約的日期又到了。跟爸爸講我把兒子送回去紐約再處理一下公司的工作後馬上就回來。
跟醫生聊了爸爸皮膚變黃的事。醫生說有可能是肝部腫瘤發展後壓迫膽管,造成膽汁回流。但具體還要檢查一下。他讓我放心,說應該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爸爸一整天都在閉眼。他說是這兩天安眠藥吃的。人頭暈發困。
跟爸爸告別的時候,他還是閉著眼。但象從前每次回國告別的時候一樣伸出了手。先跟孫子握了握。又跟我握了握。手還是那麽溫暖,但卻不如從前那麽有力。我本想說我馬上就會回來,但出口時變成了春節是回來。我或是想給他一個長久的希望。
出門前叮囑姐姐一定要敦促醫生抓緊解決爸爸膽管的問題。又叮囑媽媽我離開期間如果爸爸的情況不好一定要馬上通知我。
十一月五日,颶風過後的紐約還是滿目蒼涼。街道上仍然隨處可見被風折斷的樹枝和刮來的垃圾。不少地段的公交還在停運。據說灌水的地鐵站有些要數月才能修複。汽油奇缺。加油站加油要排好久。
家裏被吹跑的垃圾桶還算沒丟。不過房簷有幾段流雨水的雨槽被吹落了。
早上上班前先跑去了中領館把簽證辦了。這次辦的是普通件,要四天後來取。但這個簽證可以在兩年內多次出入境。
跟公司的人大致講了一下北京的情況,並說近期內我可能要經常兩地來回跑了。公司人都表示理解。工作上雖然在北京時也常常遠程工作,但也堆積了好多事情。
十一月八日,今天去中領館把簽證取回來了。
爸爸的黃疸依舊還在。給醫生打電話過去,醫生一直在想辦法采取一些措施。但因膽管堵塞的地方藏得很深,考慮到爸爸的年齡和身體壯況,手術已不是一個選項。現一是看藥物治療是否有效,再一個是看是否可以順膽管推一個支架過去。
這幾天跟爸爸通了幾個電話。但幾乎都是我在講。妹妹說爸爸現在已很少說話。口幹是一個原因。但覺得爸爸現在對藥物有些抗拒。情緒也不如從前了。我從網上找了幾篇也是癌症患者曆經治療最後恢複健康的真實勵誌故事讓妹妹打印出來給他看。有時強烈的求生欲望和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對治療疾病有出奇的幫助。
這幾天下班後也在網上查看了很多有關癌症的知識。從前對癌症向來沒有什麽關注。家族裏從來就沒有聽說有什麽人跟腫瘤有過交集。爸爸身體一向很好,沒什麽不良嗜好,又十分注意養生。連五台山的老和尚都主動說爸爸可以至少活到九十以上,在我們心底都認為再活十年沒有問題。他自己也講這輩子經曆過好幾次重大事故而大難不死,好像運氣一直以來還不錯。現在回頭看來,當初他腹痛,體重劇降,和口幹,都是腫瘤爆發的跡象。隻是從一開始爸爸就認為是胃病,我們都太先入為主了。就因為他的身體太好了,各個器官一直在默默的扛著,直到有一天崩堤。等我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想挽救已遲了。
十一月十一日,早晨被電話聲驚醒。一看表是六點鍾。心一下就涼了半截。是媽媽從醫院打來的。媽媽說爸爸白天的情況有些不好。爸爸的黃疸醫生已素手無策。下麵恐怕就危險了。
我們約好等媽回家後再上網視頻。因是周末旅行社還都沒有上班,我嚐試直接跟航空公司聯係定當天或明天的票。
上午和媽媽姐姐視頻了解了更多北京白天的情況。說爸爸的心跳開始不穩定,且人有時會發生短暫的昏迷。醫生講這是所謂的肝昏迷。出現的間隔會越來越短直到陷入長時間的昏迷。我聽了潸然淚下。原來講半年都很難接受,現才剛剛一個月。從北京回來時我還內心裏懷有一絲希望,這一刻怎麽這麽快就來了?沒有辦法再往下想。爸爸就這麽要沒了,沒有辦法讓人接受。
中午終於把票拿到了。美聯航明天早上紐約出發到華盛頓轉機北京時間下午就到。
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十點的飛機但五點多就爬了起來。搭車到了肯尼迪機場,驗票時發現應該是到拉瓜迪亞機場。昏頭了。還好時間還早,又打車到了拉瓜迪亞。
快十點時機場通知說紐約的飛機晚點到十二點多起飛。可是一點多華盛頓去北京的飛機就飛了。我急了。找到航空公司的櫃台跟她們講明情況說我今天必需要走。最後他們想辦法查到晚上飛北京的中航還有座位可以轉簽。於是又把我已檢過的行李從裏麵傳了回來。這樣我有搭車再次返回肯尼迪機場。中間電話告訴北京我換機的情況,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到京了。並告訴他們不用來機場接我。
在機場的候機廳裏,滿身心的疲憊。天知道我這一天是怎麽度過的。沮喪,哀傷,痛苦。三年前在這個地方送爸爸回國。滿頭白發的他高舉這雙手衝我說“回吧,回吧”的情景仍曆曆在目。現在他躺在病床上,孤獨無援,死神正一步步走近。一時間覺得旁邊所有白頭發的老人都像我的爸爸,很想找一個人把滿肚子的話向他傾訴。
中午吃午飯時,發現前麵不遠處有一老人,頭帶棒球帽,身穿夾克衫和旅遊鞋,帶著眼鏡弓著身在食品櫃前一個個地看食品上的標簽。真得很象爸爸。霎那間我甚至有給他買飯的衝動。
十一月十三日,到北京天已經黑了。孤身一人,低著頭走出了通道。在機場給媽媽打了電話說我到了。
到了醫院,還是那個熟悉的走廊和病房。但寂靜得可怕。病房裏全家都在。護士正給爸爸調整背上的引流管。才一個多星期,爸爸跟換了一個人一樣。姐姐說爸爸幾乎一天都在昏迷當中,但聽到我打電話來說已到了機場,爸爸大大地睜開眼睛,眼睛都亮了。
我趕快進去洗手間洗手,用熱水把手暖一下。卻這麽也沒辦法出來。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怎麽會變成了這樣。往常的這時候應該是爸爸笑著走過來我握手,互相拍拍,再摟一下肩的。我恨自己的無能。爸爸常說我做事情有主見,對問題總能想出辦法來解決。但現在看著爸爸一點點的消耗,煎熬,我卻絲毫無能為力。想著爸爸七十多歲歲還在為我操心,東奔西跑為我幫忙帶孩子,我除了在網上跟他聊天外沒有真正讓他跟我享受過舒心的日子。從前總覺得以後還有時間,現在一切剛剛步入正軌,可他卻不給我這個機會了。
出了洗手間走到爸爸身旁。緊緊握住他的手大聲說“爸,是我,我回來了”。
媽媽也在跟他喊“兒子回來了。”
爸爸睜開眼,看看我,點了點頭。一瞬間,我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自爸爸生病後我頭一次在他麵前留下了眼淚。爸爸張開嘴,努力著,跟我說“夠嗆”。他是在講多次大難不死,這一次真的夠嗆了。
這是爸爸平生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當晚,爸爸就陷入了重度昏迷。
十一月十七日,晚十一點十五分,我敬愛的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