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晨,子良把小皮箱放到數學組後,和紫涓去買新鮮的牙片魚和對蝦,海鮮一品的老板娘送來了鬼頭蟹。這些禮物,都是紫涓付的錢,子良也沒提借錢的事,但數字都記在心裏。
買完禮品後,紫涓看了看表:“哥,十一點多了,我送你去碼頭吧。”
“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不重,下午兩點多的船,你都請了一上午的假了,別影響你上班。”
“囉嗦啥,送你上船我再回九中。哎,哥,你怎麽不問問我去看誌恒的事呢?”
“問什麽,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了。這次你去他那,你又長大點兒。”
紫涓聽了子良的話,盯著他好一會兒,之後做個鬼臉:“上次你說的話,雖然不太受聽,但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哥,你是半個懂我的人。”
“那誰是完全懂你的人?”
“還沒出現,你是懂我最多的人。”
“最好是不懂你。”
“你說什麽?哪有你這樣的哥?哼,小心不理你。”
子良看著紫涓,笑了笑。
離開船的時間還早,紫涓買了兩盤餃子:“哥,上車餃子下車麵。”
“你也知道?”
“不是你講過的嗎。今天的餃子和十八年前的餃子有什麽不同?”紫涓反問子良。
“十八年前,餃子是姥姥和我包的,上車的人是雲帆和私塾先生。今天的餃子是你買的,上船的人是我。”
“十二年前,你和雲帆上船前,在這飯店吃過飯嗎?”
“十二年前,還沒有這個飯店。”
“有什麽和以前相同的嗎?”
“碼頭還是那個碼頭,船還是那艘船,都是兩點十分開,我的船票還是中等倉221號,當年雲帆是222號,私塾先生是220號。”
“雲帆,雲帆,我能叫她姐姐嗎?”紫涓輕輕地問。
子良輕輕地點了點頭。
“哥,看來,這輩子是沒人能取代姐姐在你心中的位置。”
船正點起航,子良把行李和裝海鮮的泡沫箱放好,去找甲板上正前方的位置,那是當年他和雲帆站過的地方。初冬的海風很強,也很涼,子良並沒有感覺到。海上波浪很大,船的起伏也很大,他的思緒和回憶,也如這海浪一樣洶湧……
子良考上吉古一中,可愁壞了他的父母,給子良準備完學費、書本費和第一個月的夥食費,再也沒錢置辦一套行李了。還要向糧庫交240斤的大米,把細糧關係轉到縣城,子良到一中才有細糧吃。二姐家出了80斤大米,之後大姐和二姐天天到公路上,撿過往運糧車轉彎處甩出的稻子。兩人站了十一天,磨出了71斤大米。姥姥姥爺已經七十多了,如果子良父母能拿出錢來,他們也就不出錢了,畢竟人老了,兩個老人要給自己留點錢。一看再也沒別的辦法了,姥姥姥爺就給子良準備了一套行李:被、褥、枕頭、臉盆、牙具、書包。
暑期,也是農閑時節,麗麗來找雲帆玩兒,她也把媽媽拉來。兩人剛進院,雲帆也從外麵回來,私塾先生問女兒:“雲帆,子良上學的事準備怎麽樣了?”
“我和高奶奶,今天剛把被褥做好。還差89斤大米。”
私塾先生點點頭:“告訴子良吧,89斤大米我來出。”
“爸,這可不行,子良那自尊心,直接給不好的。”雲帆著急地說。
在一旁的楊雨祺插話:“大姑娘了,知道心疼人啦。”
雲帆拉著楊雨祺的胳膊:“姑姑!不許你這樣說話嘛。”
“都十八啦,古代呀,早就出嫁了。” 楊雨祺笑著說。
“姑姑,我才十七……”
“在這不說周歲,那你臉紅啥,嗬嗬……”
私塾先生看看楊雨祺:“也沒個長輩樣。”之後把臉轉向雲帆:“女兒大了,想問題比老爸周到啦。那就私下裏給你高奶奶,讓兩個老人背著子良給送去吧。還有啊,子良也沒一套像樣的衣服,你看看,怎麽能說服他,我出錢給他做一套。”
楊雨祺咂咂嘴:“什麽長輩樣,這不知道是給弟子做的還是給姑爺做的。”
雲帆拉著麗麗走出劉家大院,後麵聽私塾先生說:“你呀,沒個姨姨樣,在小孩子跟前亂說……”
“還我亂說,什麽都舍得給他,又不是你兒子。” 楊雨祺繼續說。
“有啥舍不得,白撿個弟子我都高興,如果是我兒子,那就更有福氣啦。”
開學前的一天早晨,子良和雲帆又帶著他倆的狗狗大青去了江邊,八個沉底鉤都有收獲,最大的鯰魚足有三斤重。這天,私塾先生買了幾斤豬肉、花生、蝦片,其它蔬菜都是姥姥家園子裏的。雲帆回來時,姥爺剛剛把小雞褪好毛。楊雨祺、雲帆、姥姥、子良在準備酒席。十一點左右,子良父母和子良的大哥、高貴生、高貴東先後來到姥姥家。兩張八仙桌拚到一起,雲帆和子良媽媽坐在邊上吃,方便添菜。
大家落座後,私塾先生說:“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兩位老人不用我介紹。這是高書記,這是我妹夫,這是子良的爸爸、媽媽,這是子忠,子良的大哥。今天在高大爺這兒,擺這桌酒席,是慶祝一下子良和雲帆都升入重點高中。來,喝酒!”
子良的爸爸舉杯:“今天這桌席應該是我做東,家裏子女太多,慚愧!慚愧!謝謝楊老師這麽多年對子良的教導。”
“是啊,這個北大的高才生,為這塊土地做了不少貢獻,把兩個孩子教育得這樣出色。幹杯!”高書記說。
“楊老師不光是子良的老師,在物質上也沒少幫助我家,這杯酒敬楊老師。”子忠說道。
大家正在喝酒,門外傳來說話聲:“這麽熱鬧,這麽喜慶的事,把我扣在門外啦!”來人是公社王書記。
大家趕緊下地,私塾先生說:“歡迎王書記,小女和徒弟升入重點高中,家裏人慶祝一下。”
“看看,一下子把我扣到圈外。我去找高書記,就找到這來,我這圈外人吃不吃得這喜酒啊?”王書記笑道。
大家重新入席,王書記接著說:“楊老師在臨江公社乃至吉古、鬆江兩縣都很有名。你這女兒和徒弟,在臨江公社也是小有名氣的。今年十八中考中師三人,一中五人。可喜可賀,幹杯!”
由於王書記的到來,話題重點不再是雲帆和子良了。
王書記成了主角:“明年開始試行土地承包責任製,公社和大隊分別叫鄉和村了。明年,鄰泉大隊,不,叫鄰泉村,村黨委書記還是高貴生,村長由許子忠擔任。”
“先祝賀許子忠啊。”高貴生說。
“謝謝王書記、高書記!” 子忠回禮。
“看來政策變了,新政策能更好地調動人的積極性。”私塾先生說。
“政策更好了。楊老師,你也該想想你的前途了,離開我們這窮山僻壤吧,大城市更能發揮你的才智。”王書記說。
“這裏挺好,一晃已經在這生活十二年多了。我原來的工作單位同意我回去。也有個同學在Z大學當副校長,來了幾封信,讓我去那。我自己是次要的,雲帆在這挺好,雲帆就讀的鬆江五中教學質量也挺高,等她上大學再說吧。”
私塾先生的話,是在座的各位第一次聽到,子良和雲帆感觸最深。兩人聽到這話後,互相看了看。
席間,王書記把子良和雲帆叫來,每人給了20塊錢。子良父母和私塾先生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高家的哥倆也和王書記上了同樣的禮。
子良比雲帆早報到一天,子良去吉古縣城要從鬆江鎮上火車,那天早晨,雲帆和私塾先生送子良,子良用自行車推著行李。私塾先生送到一中,去見一下班主任的麵,了解一下像子良這樣的學生,英語怎麽學。之後坐晚車回來。火車走後,雲帆自己騎自行車回到梨樹溝。
子良和雲帆每周都有書信來往,互相鼓勵並交流學習心得,尤其是英語學習,雲帆每周都要給子良整理一篇她學的英語。那時每周六天課,兩人約定,每個月的最後一個周六,子良回來,下火車後,去鬆江五中找她。從鬆江鎮到梨樹溝這段路,是雲帆和子良記憶裏最美好的路,苞米從紅纓到黃穗,高粱從開花到火紅,穀子從直立到彎腰,稻子從青到黃,天上的白雲、路邊的野花、田間的飛鳥、花叢中的蝴蝶,就連小飛蟲都有了詩意。他倆有時推著自行車走,有時子良騎自行車,雲帆坐在後邊;有時,雲帆要帶子良。兩個人的話也講不完,或是爭論一道理科題,或是合作一首詩,或者談談他們的私塾先生,或者談談他們的未來……
當山川一片銀裝素裹的時候,兩人喜歡聽踩雪的聲音。學業上,兩人也都有進步,雲帆從入學起,一直是班級第一名,年級前五名。子良的英語試卷從入學一點不會,到期末時,已經可以答出百分之三四十的題了。子良最盼過年,他可以和雲帆去江南了,他還從沒出過那麽遠的門。
放假時,雲帆幫子良補英語,兩人還堅持練字,雲帆常常彈古箏,古文的學習也沒放下。
平常,八點多鍾,雲帆就睡了。一天晚上,九點多了,雲帆還坐在私塾先生的東屋不走。
“雲帆,你有事嗎?”
雲帆點點頭:“高奶奶今天給我講了她的那對手鐲,我想要一隻。”
“那好說,回江南我給你打一對,金的還是銀的?” 私塾先生問,他從不輕易對自己的女兒說不。
“不是,我想要高奶奶的那對手鐲的一隻。”
“給爸爸講講你的理由。”
雲帆眼裏好像含著淚:“今天,高奶奶哭了,說她老了,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她這個最小的外孫子結婚了,她那對手鐲,要給子良一隻,給外孫子媳婦一隻……”雲帆一邊說,一邊盯著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沒馬上回答女兒,而是在屋內來回踱步,雲帆從來沒看到爸爸這樣,也不敢說話。這樣沉默了十多分鍾,私塾先生走到古箏旁邊,連續彈奏《梅花三弄》、《平沙落雁》和《胡笳十八拍》。之後,又坐了幾分鍾,歎了一口氣。
“按說,現在這個時代,你們的年齡還不是戀愛的時候。爸爸知道你大了,再過幾天就十九了。在家庭生活裏,你少了母愛。子良雖然有媽媽,但在姥姥姥爺這長大,他的父母也是缺席的。母愛在你們生活中過早地缺席,雖然使你倆比別的孩子成熟得早,但總歸是一種缺憾”
沒等私塾先生說完,雲帆抱著爸爸的脖子,無聲地流著淚。
“子良的大哥那天還和我提到這事,說你和子良天天在一起,會不會耽誤學習。其實我知道是不用擔心你倆的,這一學期下來,在學習這方麵,我更放心了。也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會格外地寵愛,我覺得你和子良做得太好了,作為爸爸和子良的啟蒙老師,對你倆非常滿意,也為你們驕傲。到現在,咱倆和高爺爺高奶奶、子良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零七個月,你和子良也都長大了。手鐲的事,其實我也知道你是心疼高奶奶。如果你接受了手鐲,那個含義可高出心疼一個愛你的老人。大姑娘了,這事你自己決定吧。但時刻不要忘記,你現在的年齡是學習的年齡。”
聽完爸爸的話,雲帆的哭聲大了起來。私塾先生撫摸著女兒的長發,也心疼極了。這是他第一次對女兒說得這麽多。雲帆哭了一個多小時,私塾先生拍拍女兒:“好啦,好啦,寶貝女兒,不想要手鐲就在這兒哭吧。”
這時雲帆才停下來,笑了一下。
“哎呀,這樣笑,把我的俊女兒給笑丟了,去洗洗臉吧。”
雲帆向老爸做個鬼臉後,離開了東屋。
那年坐船回江南,是雲帆要求的,她也是第一次坐海船。姥姥給帶了蛤什螞油、幹黃花菜、幹榛蘑、一對野雞。三人從J市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車,於第二天上午九點多到D市,時間充足,船票也好買,當天就坐上了到上海的船。後來才知道,他們趕巧了,從D市到上海每周才兩班船。
上船後,雲帆和子良把東西放進自己的鋪位就跑到甲板上,雲帆拉著子良走到船的最前端,也不覺得天冷。兩人站定的時候,子良突然看到了雲帆腕上的手鐲,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手鐲:“噯,姥姥的另外一隻手鐲怎麽帶在你手上了?”
雲帆看看子良:“高奶奶說,兩隻都給你,怕你弄丟了,這隻讓我保管。”說完自己笑了。
一陣海風,把子良從回憶中拉回來,他摸了摸左腕上的手鐲,他想摘下來,又擔心手鐲滑入海裏。他轉了轉手鐲,費了點勁兒兒,才找個角度看到內側的字,上麵鏤著“雲帆”。在船上看雲帆戴這隻手鐲的時候,還沒有刻她的名字。他撫摸著那隻雲帆帶過的手鐲,向西望去,在海與天空的交界處,有幾隻海鷗在飛翔,和當年的情景一樣,正是彩霞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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