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社一聲慘叫,雙手立馬捂住鼻子和口,一道細細的血沿著左胳臂內側流了下來。一向溫順懦弱的我,也被自己剛才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不記得我怎麽就坐在了地上,手裏還握著那快板磚。
興社的慘叫和緊接著殺豬般的嚎,驚動了蹲在地上,靠在新刷了批林批孔標語的牆上開老碗會的村民們。他們站起來,端著盛滿包穀喳粥的大海碗,另一隻手夾著筷子,手心還拿著窩頭, 圍過來看發生了什麽事。狼是生產隊長,蹲在刷有克己複禮的另一頭。起先他並沒有動。聽說是興社的鼻子被打掉了,他把飯碗和筷子,饅頭往地上一扔,就衝了過來。
人們閃開個缺口,當狼來到興社跟前時,他已經把自己降到了興社的高度,那時也就十歲左右。他叫兒子把手拿開,好看清到底傷在哪兒。興社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子,他爸又是隊長,向來說一不二,死活不鬆手。興社和我在一個班,他沒料到會這樣,踢我兩腳,打我兩拳,那不是家常便飯嗎?看到胳臂拐往地上滴血,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個勁地捂著嘴哭號。他額頭紅紅的冒著熱氣。每一聲要哭到腰彎下,氣接不上了才停止。然後站直,吸口長氣再開始下一聲。狼一向威嚴,以前從沒看到他臉上有過心痛的表情, 一把抱起興社,就往村頭跑。村民有的把碗交給別人去追狼,也有回去拿錢或是給興社媽報信的。後來聽說狼一口氣跑到六裏外,清水河溝西邊的鎮醫院。
狼跑走後,人們看我的眼神是複雜的。敢動狼的獨苗,你他媽等死吧。村裏人很怕狼。他調動民兵給人掛牌子,帶高帽子。我後來讀三國,說司馬懿鷹視狼顧,就想到狼的眼睛。覺得他的兩眼象是燒烤用的長長的簽子。 意外的是,晚上回家我沒有挨打,興社她媽也沒有鬧。第二天,興社臉上包著紗布來上學,也沒有鬧。
十幾天後,紗布沒了,上嘴唇和鼻子之間,多了一條斜著的白印,說是縫了三針。漸漸地,我那提著的心也就放下了。
直到有一天我割草回來,走到打麥場下麵,看見狼在向我走來。我本能地向後退。這時,右麵是十幾米高的土牆,上麵就是打麥場。後麵是氨水庫的高牆,前麵和左麵之間是狼。覺得他的兩眼光已戳穿了我,頭發要豎起來了,後背發緊,兩腿直打哆嗦。記不清我怎麽就被摔在了地上。可能是因為高度緊張,也不覺得痛。我腦子當時是清醒的,我不停地滾動,那釘了掌的鞋底就不會落在同一個地方,我也就不會被打壞。
幾年後恢複高考,我七九年考到城裏念書。隨後我家也搬到城裏。
零八年母親重病我回國。和父親坐在客廳裏。他抽煙,我喝茶。有時半天無語。他抬頭看著我,語氣平靜地說: “狼死了。” 他平常和我說話,是不看著我的。而這種平靜的語氣,好像是他經過選擇,覺得是比較合適的說法。我問是什麽時候的事,也問了些相關的問題,就象平常聊天一樣。我沒有激烈的反應並不是我的修練有進步。一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再就是我一直覺得慶幸,以當時兩家的力量對比,狼沒給我留下點殘疾,已是萬幸了。我父母在背後怎樣喪權辱國,他們沒說,我也沒問。
母親去世後,我父親堅持要把骨灰葬在老家。封墓道的泥瓦工就是興社。憑著嘴唇上的那道白印,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我叫了聲興社,同時也伸出了手。他叫了聲我的小名,放下瓦刀握住了我的手。手心和指頭的內側都是硬硬的繭。
人急了,會忘掉一切動手的,我也趕過類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