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審讀員”的心路曆程
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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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讀員”在國家公務員編製係列中,似乎沒有這樣一個職務;我在2000年退休以後,在省新聞出版局開會,我才知道“審讀員”是個什麽角色。
那是退休沒好久,一天,忽然接到省新聞出版局的電話,通知我某天上午9點,到省新聞出版局局機關二樓新聞出版處會議室開會。心想,我在擔任高校學報編輯部的常務副主編時,到省委宣傳部或省新聞出版局開會,去聽上級領導傳達黨中央的指示精神,這是每年都有的事情。但我現在已經退休,還去開什麽會?
心裏帶著這個疑問,我那天乘公交車到城北的省新聞出版局大樓附近下車,準時走進會議室。坐下一看,在座的都是市內一些高校退休的學報主編或副主編,其中有《貴州大學學報》的原主編徐達、《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原主編徐成淼,《貴陽師範大學學報》原主編張祥光,《貴陽師專學報》原主編藍泰開……加上我,一共六七個人。這些高校學報的原負責人和我一樣,都是近幾年陸續退休,在家賦閑。當年我們在崗期間,大家都是省高校學報學會的理事,每年都在一起開幾次會,所以彼此都十分熟悉。
會議開始,四十歲出頭個子不高的出版處項處長說,今天這個會,本來局長要參加,因為省委宣傳部有個重要會議,要求局長到會,所以,委托我來接待大家,和大家交換一下意見。
又說,在座的都是高校退下來的專家學者老前輩,一輩子為黨和人民的教育事業和學術期刊的編輯工作勤勤懇懇,做出許多貢獻。現在退下來,黨和人民還希望你們繼續發光發熱,為黨和人民再立新功……。
看來,項處長官話套話講得十分熟練得體,幹得好,很有希望更上一層樓,坐上局長的寶座。
項處長接著說,今天請各位來的目的是,請大家在退休的閑暇時間,幫助我們審讀一下省內各家學報,看看這些學報的辦報思想,是否符合鄧小平同誌提出的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是否和黨中央的指示精神保持一致?也就是說,幫助我們新聞出版局把好我省學報的政治思想關,使我省各大專院校學報的辦報指導思想,統一到黨中央的指示精神上來,促使我們的學報越辦越好,使黨的教育事業和學術發展,始終沿著健康的軌道前進。
又說,在座各位老前輩退休前,長期從事高校學報編輯部的負責工作,對如何辦好學報有豐富經驗,而且在政治思想上過硬,是黨在文化思想戰線可靠的老兵。因此,根據國家新聞出版署的指示精神,以及其它一些省市自治區的經驗,我們省也設立高校學報審讀員的崗位,建立對高校學報的審讀製度,在政治思想方麵把好關。經局黨組研究,認為在座各位老前輩,是擔任審讀員這個職務最佳人選。所以,今天特通知在座各位來開個會,把局黨組的決定告訴大家。
與會的幾位老家夥互相交換一下目光,臉上都露出原來如此的麻木神情。我心想,要是在文革前,我也許會為黨的信任而感到高興,甚至感到自豪;而現在,經過十年文革,特別是六四鎮壓及隨之而來的清查運動以後,我在毛澤東時代形成的奴才心理已經基本清除,對臣民社會和公民社會已經有所認識。因此,對審讀學報,當學術警察,不僅沒有一點興趣,而且十分反感。
項處長接著講,具體操作方法是:把我們省內的大專院校辦的20多家學報,分配給我們在座的各位,每人負責對三四家學報進行審讀,然後,每個人寫一份審讀意見交給我們。
最後,項處長說,大家知道,我們新聞出版局是個清水衙門,隻能象征性的給大家發一點辛苦費,請大家多多諒解。
項處長講完,他想聽聽大家的意見。經過六四鎮壓和清查運動以後,大家都變得謹言慎行,在底下閑談,或飯桌上的朋友之間,大家也可能陰一句或陽一句,發點牢騷,說些心裏話,但在這種正式會議上,誰還願意發言? 另外,據我所知,在座的幾位退休主編裏,貴大的徐達和民院的徐成淼都是文革前來自上海複旦的大學畢業生,他們被發配到貴州這個窮鄉僻壤,可能都有一些原因。如徐成淼五七年被劃成右派,要是沒有改革開放,他怎麽會成為民院學報的主編?另外,貴陽師專的藍泰開,也像我一樣不是黨員,我們這些人之所以能夠被安在高校學報編輯部主編或副主編的位置上,完全是因為我們在學術成就方麵能夠使高校教師接受和服氣。所以,在座的諸位除了師大的張祥光,都不是根正苗紅的人物。大家不講話,是因為大家都曆經滄桑,看穿了各種政治把戲。
項處長見大家都不發言,就說大家都很謙虛,如果沒有不同意見,我們今天就把學報領回去,爭取在兩周裏審完,交一份審讀意見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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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出版局大樓出來,我和師大學報原主編老張一路向噴水池方向走。老張的樣子像個農家子弟出身,四川人,曆史專業畢業,原是師大曆史係的係主任,是個老黨員,80年代中期,由於師大學報編輯部的負責人身體不好,才把他從曆史係調到學報負責主持學報編輯部的工作。由於我們學報編輯部和師大學報編輯部在全民經商的大潮中,曾經聯合辦過電腦排版服務部,從事電腦排版業務,為兩家學報編輯部的同誌謀點福利,所以,作為兩家學報編輯部的負責人,我和老張曾經接觸比較多。老張給我的印象是頭腦靈活,沒有知識分子的書生氣,對許多社會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印象最深的是在一次全省高校學報理事會上,大家討論關於對外稿收取版麵費的問題。我說,本來學報的來稿中,質量高的稿子就少,對外稿一收版麵費,會不會外稿會更少,影響學報的質量?
老張說,管那麽多幹什麽?辦得好,領導也不會獎勵你;辦得差,也不會追究你的責任。辦垮了又如何?
我當時聽了很驚奇,心想,一個老黨員,怎麽這樣講?後來我漸漸明白了:老張已經看破紅塵,對發展學術,已經不抱什麽希望。
我們兩個邊走邊聊,我這次又犯了傻氣,問老張說,新聞出版局設立審讀製度,對各高校小報進行審讀,你覺得有必要嗎?
老張說,上級領導的事,我們管那麽多幹什麽?
我說,不弄清楚,我們糊裏糊塗,怎麽審讀?
老張說,剛才小項處長不是已經講清楚了嗎?你就照他說的辦不就行了嗎?
估計老張對我的天真幼稚已經了然於心,不想再開導我。
我還是意識不到他的意思,說你比如項處長剛才講,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四項基本原則裏有一條叫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社會主義道路就是公有製,但是現在農村都搞聯產承包製,實際上就是包產到戶,如果有一篇論文寫的是包產到戶的優越性,你能說這篇文章是違背四項基本原則嗎?
老張說,你這人何必死心眼?他作為黨的幹部,上級怎麽講,他就照本宣科,你就那麽一聽,到時候你靈活對待,拿不準的就在審讀報告中寫一筆,不就完了嗎?
老張又說,我們經曆那麽多運動,莫非你還沒有看清楚?上級今天這麽講,明天又那麽講——毛澤東時代強調階級鬥爭,八十年代地富反壞右都平反,鄧小平講四項基本原則,要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你現在對誰專政?誰是專政對象?現在是對搞動亂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搞專政,你明白了吧?
我說,佩服。
老張又開導我說,你們學報不是在八九年登過人大一個博士的文章嗎?題目叫什麽馬克思主義和新時代,對吧?裏麵講的就是我們搞改革開放,許多做法和馬克思主義原則有矛盾,怎麽辦?馬克思主義要發展,不能把經典著作當教條,對不對?你說清查運動中有人拿出這篇文章來要整你們蔣院長。曆次運動不都是這樣嗎?這就是政治鬥爭。
我說,老張,你不愧是學曆史的。
老張又告訴我,你看公安局門口也好,法院門口也好,許多國家機關門口都寫著“為人民服務”幾個醒目的大字,實際上是這樣嗎?現在改成“為人民幣服務”,那就名副其實了。我們這些人,讀書期間,都是天真無邪,走向社會以後,我們就逐漸明白許多。經過文化大革命,經過林彪事件,經過六四學潮,經過清查運動,好多事情我們不是都看明白了嗎?
看來,隻有老張這樣的知識分子在中共體製下,才能如魚得水,活得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