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風珍的婚事(1969年)
鳳珍: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二十多歲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己也該考慮個人婚姻問題的時候了。心想,自己是個高中生,嫁個沒文化的農民吧,不甘心;嫁個有文化出身好的,人家嫌你出身不好,又不要,不敢要……
曉娟:當時大隊會計宋國真想和三姐搞對象。剛剛有那麽點意思,結果大隊領導就發現了,說我三姐是拉攏腐蝕幹部,是化成美女的毒蛇。
他們把爸爸和媽拉到大隊鬥了一頓。讓爸和媽老實點,管好自己的子女。聽說黨組織那邊還警告宋國真,說他要是和地富子女談戀愛,就開除他的黨籍,撤他的職。宋國真怕影響自己的前途,隻好和我三姐劃清界限,作檢查。檢查中說,他差點中了四類分子的美人計。你想想,那時侯怎麽讓人活?可以說,沒活路。
潘文博:風珍在老家找對象,受歧視——前麵已經講過,和大隊會計宋國真隻接觸幾次,就把爸媽拉到大隊批鬥一次,弄得全家不得安寧,說你是拉攏腐蝕幹部。嫁個當地農民,她剛才說了,自己是個高中生,也不甘心。
當時風珍也遇到一個叫劉青山的中專生,在煤礦當技術員,他們相識以後,兩個人都互相沒什麽意見。可是劉青山經濟條件不好,他提著兩瓶酒和一盒糕點,就就來咱們家提親和定親。當時咱們家窮得連飯都吃不上,根據當地的風俗習慣,沒有彩禮錢,怎麽能訂親?全家人都不支持他們兩個的戀愛婚姻,結果劉青山和風珍兩個人商量要私奔,他們都走到四條溝親戚家,媽還是把風珍追回來了。
這個事,風珍一直想不通,對爸媽有意見。我覺得自由戀愛是每個人的權利,可是咱們家當時已經很難活不下去,在這種情況下,爸爸和媽也實在沒有辦法,才反對風珍和劉青山的自由戀愛。為這事,風珍一直到現在都想不通。
當時我和爸媽商量,三個妹妹找對象,都不要在老家找,要找遠一點,不然受氣。對於風珍和周萬福的婚事,當時也爭求過風珍的意見。
風珍:我當時的思想就是,自由戀愛這條路走不通,命運也隻能由別人安排。反正條件不高,嫁給誰都可以,隻要有飯吃就行。因為咱們家已經陷入絕境,走投無路,所有能借的親戚,都已經借到了。隊上的幹部恨不得咱全家都餓死,他們才高興。誰讓你們成分不好呢……
就在這個時候,嫁到黑龍江的老姨回來,我記得是春天,刮大風,她送來一張照張。爸一看,說行啊,孩子到那兒能吃飽,不受氣就行。介紹人說,那兒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生活可好了。媽把照片遞給我,讓我看,然後問我:“行不行?”我看了一眼,說:“行啊,不挨餓不受氣就行。”說完我就把照片塞到氈子底下。
心想,這一輩子沒想到會落到這步天地,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麽前途?還有什麽幸福?這些都談不上了!隻能憑天由命了……
潘文博:介紹人說那裏這麽好那麽好,實際都是騙人的。那地方,在風珍嫁給周萬福以後,我去呆過一年——那是在72年到73年間,當時風珍和風琴已經在那裏結婚。我和潘文平在老家活不下去,沒辦法,隻好背井離鄉,到風珍他們那裏去謀生。那地方屬黑龍江省,在哈爾濱往西走,通北地區的北安縣。
走到那裏,第一個印象是荒涼。那裏是丘陵地區,大白天狼群就在村外嚎叫。我剛去,是住風琴家。第二天一早,風琴的愛人吳軍就喊我:
“二哥二哥,咱家的豬叫狼叼走了。”
我還不相信,就說:“你是不是當隊長得罪什麽人了?”
“你來看看吧……”
我穿上衣服,出門和吳軍到豬圈一看,果然豬圈外有不少狼腳印。吳軍講,咱家這個大豬羔子其碼有五六十斤,剛買沒好久。你看狼蹄子像梅花,五個瓣。我和吳軍就順著狼的腳印往村外找。出了村,到了一個河套溝子,看見一灘血。吳軍指著那灘血說:
“你看,這裏叼豬的狼走累了,在這裏吃豬肉……”
我們倆又往前走了一段,一合計,豬肯定是找不回來了,再找也沒多大必要,就回來了。到家裏聽說,村裏五柱子家一隻百十斤重的豬,昨晚也叫狼叼走了。那裏的狼群就這麽厲害!
那地方的冷,也是夠怕人的。冬天晚上睡覺,我身子底下鋪兩床褥子,上麵蓋兩床被子,都感到不暖和。早晨起來腦袋凍得發麻,隻好往被窩裏縮。身上越睡越冷,隻得穿上衣服,想洗個臉,到缸裏舀水,一看水已經凍成了冰坨子。
有一次,我和風珍愛人周萬福他們去林場拉木頭,開著拖拉機,牽引著一個爬犁。我們幾個人身上穿著棉大衣、棉衣、裏麵是絨衣,毛衣。腳上穿棉鞋都頂不住,還要絮上東北的三大寶之一——烏拉草。那玩意咱還不會絮,是周萬福幫我絮的。
我們幾個人到了林場,說是拉樹枝燒火,其實拉的都是做檁子的好木料。林場裏,碼起的都是一垛一垛的好木料。這是一個國營林場,反正國家的東西,都是大家拿,一般也沒人管。我們就專撿好的扛,不一會兒,就把爬犁裝得滿滿的,然後上麵再放些柴禾和樹枝,遮人耳目。不過,那會兒正搞文化大革命,林場也沒人管。
裝滿以後,拖拉機發動起來,由於開得快了一點,一不小心,爬犁的頭插進一個大樹墩子上。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把爬犁頭拔出來。由於天氣太冷,我們也不敢坐爬犁,都在地上跟著拖拉機跑。隻有七姨的兒子劉芳錄說扛木頭扛累了,就躺在爬犁上。路上,爬犁上的木頭檁子一根又一根往下掉,起碼掉了一半,也沒人管。快到半夜,才回到村裏。
拖拉機停住,我們喊劉方錄下來,沒人答應。心想,莫非把個大活人也丟了?到爬犁上一看,人沒丟,可是已經凍得不會說話。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進屋裏,趕緊用雪給他渾身上下搓,慢慢他才緩過勁來,會說話啦……
那地方真是滴水成冰。頭上要是不帶帽子,耳朵凍僵以後,一扒拉,耳朵就會掉下來。一泡尿尿在地上,馬上凍成冰……
再說那裏的文化落後,也是全國少有的。那裏沒有電燈,沒有書,沒有報,電影隊一年也難得來一次。秋天,收了糧食以後,天氣漸漸變冷。全村人幹什麽呢?沒任何文化活動。唯一的文化活動就是賭博。年青人跟青年人賭,老年人跟老年人賭,婦女和兒童也聚在一起賭,年青人是推排九,擲骰子。我親眼看見那些年青人圍在一起,全神貫注,把骰子擲到碗裏,大呼大叫:“六六六……”贏了的喜眉笑臉;輸了的,咒爹罵娘……
老太太是看小牌,一萬二萬三萬,長條牌,也是賭輸贏。有個老太太可能快六十歲了,連著打牌,打了三天三夜,困勁上來了,就紮大煙,不是往胳臂上紮,就是往脖子血管裏紮,提著精神幹,真是聞所未聞。下邊還是讓風珍談她的婚事吧……
風珍:提親時,彩禮錢給了五十元。給做了三套衣服,一套行李。到了黑龍江,又給了四百五十元。這個錢,給爸爸媽媽買了兩間小房,就是我對父母養育之恩的報答吧(哭)……
潘文博(見妹妹風珍說不下去,就歎了一口氣,接過話茬):這段生活提起來,真讓人心酸落淚。當時家裏三天揭不開鍋,被逼無奈,風珍隻好用自己出嫁換點財禮,把父母和弟弟妹妹從死亡線上救出來……但凡有點辦法,父母也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嫁到那個地方去……
風珍:69年7月25,我穿著自己做的鞋,由媽陪著我,坐火車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黑龍江北安縣。到那兒一看,完全不像介紹人說的,什麽樓上樓下,根本沒影的事。媽看我心情不好,問我行不行。心想,到這個時候,還能說什麽呢?我看媽心裏也挺難過,眼裏含著淚,眼睛總瞅著我。兒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哪個不心疼?所以,我心裏痛苦,臉上也不敢露出來,怕媽傷心……
潘文博:從風珍愛人周萬福的情況來看,會開拖拉機,這在農村算是有一技之長的人。不過,他脾氣不太好,原來有過一個女人,大概是過日子不行,叫他給打跑的。風珍嫁給他,按農村來說,叫“二房”或是“偏房”。
風珍:當時媽想得還比較周到,向介紹人提出,結婚要有房子。到那兒一看,哪有什麽房子,是現借人家一間半房子結的婚。
潘文博:那地方人由於太窮,往往是一間屋子裏砌兩鋪炕:這邊住兩口子,那邊住兩口子。一間屋裏,這邊炕上小聲說話,那邊炕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有的一鋪炕上住兩代人甚至三代人。講究一點的,還拉上一個布簾;經濟條件差的,也就顧不了那麽多了……
風珍:爸爸和媽媽以為給我找個遠一點的婆家就不受歧視,實際上,在那個時候全國一盤棋,走到哪兒你都是出身成分不好,矮人家一頭。我和周萬福去大隊登記領結婚證時,張鄉長用好奇的眼光把我上下看了看:
“你和貧下中農結婚,是怎麽想的?”
“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唄……”
這一套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連想都不用去想。
張鄉長又說:“你地富子女和貧下中農結婚,這不是拉攏腐蝕我們貧下中農嗎?”說完還不懷好意地盯著我。
我說:“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我們這些地富子女不是可以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嗎?如果地富子女隻和地富子女結婚,怎麽能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那不是更危險嗎?”
我說得鄉長啞口無言,他不得不給我們辦了結婚手續。
潘文博:風珍嫁到周萬福家,最初說他家是貧農、烈屬。在清理階級隊伍時,一夜之間,周萬福家又成了叛徒和反革命家屬。為什麽呢?因為周家有個兒子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當時定為烈屬。七十年代,不知從哪裏來的消息,說周家的兒子沒死,在朝鮮當了俘虜叛變投敵,跑到台灣去了。於是周家就由烈屬變成了叛徒和反革命家屬。當時我正在他們那兒幹活,就替他們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毛主席;一封寄給南京軍區。因為周家的兒子原屬南京軍區的部隊。部隊接到我的信,就做了調查,查清了,寫了一份證明材料,直接寄到周家——大概是怕文革中鬧派性,有人擅自扣壓這類證明。
風珍:我們把南京部隊寄來的證明材料交到公社,人家公社領導也沒當一回事,看了一眼,壓在抽屜裏也就算了。那地方,和咱們老家差不多一樣貧窮落後,有幾個有文化的?有幾個懂政策的?
潘文博:不過,據我觀察,要是執行左的那一套,這些農村幹部就雷厲風行;要是落實政策,他們就采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比如說,風珍是文革前的高中生,在那裏比那些教中學的老師水平都要高得多,就因為出身不好,沒人用,隻能當家庭婦女,每天喂豬,養雞,帶孩子……
附錄:潘鳳珍給潘文博的信
(下麵是風珍在1983年寫給她二哥潘文博的信,當時潘文博一家已經在4年前落實政策,由內蒙回到北京,而風珍一家還在東北黑龍江,她隻把小兒子周濤送到北京潘文博家去讀書。從這封信裏可以看出,雖然當時已經粉碎了“四人幫”,全國人民已經走出文革的陰霾,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但由於她那裏處於十分封閉的農村,所以精神狀態依然停留在文革時期。從信中還可以看出,一個大城市長大的知識女性嫁給窮鄉僻壤的農民,即使成為3個孩子的母親以後,仍然無法適應封閉落後的農村環境。在萬念俱灰的情況下,隻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二哥:你好!
嫂嫂好?孩子們都好吧?上次接到你的信後,因為想到曉娟和誌友(夫妻)都去北京,他們會把我的情況向你介紹的,所以,我也就沒給你回信。娟和誌友回來後,向我介紹了你們的生活情況以及周濤在京的學習情況,我聽了也很高興,特別是聽說二嫂及孩子們待周濤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就更放心了。
聽娟妹回來說,二哥對我教育孩子問題上很有意見,這一點我得承認。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作為一個有點文化的母親,卻沒有很好的去培養他(她)們,現在周波、周燕學習成績很差,周波兩科成績都不及格,又留級了,周燕一科不及格勉強升了級。這對於我來講,在精神上也是一個打擊!
冷靜考慮,從客觀上來講,孩子受我們這裏的環境影響,不好好學習,學校的教學質量太差,因為學校的教師完全靠裙帶關係上去的,所以當地學生家長雖然對教師及學校意見紛紛,但又去向誰提?提了又管什麽用?這裏學校的老師想給學生上課就上,想不上課就不上。一到考試,學生的成績自然就不會好。從我主觀上檢查,他們回到家後,我本應該抽時間輔導孩子,但由於在農村過日子,豬、雞、鴨子什麽都養,這樣全靠我一個人又操持不過來,每天吃了晚飯,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在這種情況下,對孩子們的學習也就無心過問了。另外,家裏的事情忙不過來,反而還需要孩子幫忙,比方掃地,燒火做飯,去地裏弄菜……這可能也影響了孩子的學習成績。
最後還有一點,就是我自己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你在我們這裏生活過,也知道我們這裏經濟落後,文化落後,封建思想殘餘依然存在。我在這裏,每天所能接觸的都是一些沒知識、沒文化的家庭婦女,談話的內容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為避免發生是非,我隻好見她們避而遠之。這裏到處講裙帶關係,開後門成風,我雖然有文化,有一定的能力,但我的性格孤僻,不願意去請客送禮拉關係,由於沒有門子,每天也隻能和家畜打交道。說起來,自己有高中文化,但長期不用,也隻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忘卻了。多年來,自己生活在這個窮鄉僻壤,每天不讀書,不看報,偶爾聽聽收音機,對外麵的世界不了解;幾個月看一場電影,也就是我們生活中難得的娛樂了。
就這樣,年複一年,年年如此,婚後十幾年來,生活就是這樣。我也就在這種行屍走肉地消磨自己的時光,盡管自己也曾不甘心這種生活,但又沒有辦法爭脫命運的安排,隨著年齡的增長,上進心也漸漸消失了,隻好憑天由命,過一天算一天了。
有時我也想自己落到今天這種地步,是自己命不好,還是生不逢時?是命中注定?還是社會造成的?我反複思考,也找不出一個答案。我想,像我這種人到這種地步,活著真不如死了好。現在,我雖然人活著,但是心已經死去了,對未來簡直不抱什麽希望。自己這一輩子都這樣,下一代又如何?自己就更無心去考慮了,隻能是終日食飽,無所用心了。
我的一生是痛苦的一生,早知道這樣,不如早死,現在已經生兒育女,牽腸掛肚,難下狠心,隻希望二哥能替我好好培養周濤,如果周濤是一塊讀書的材料,也是我這一輩子唯一的精神安慰了。
祝全家和睦
妹 潘風珍 83年8月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