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鍋《部隊大院的八零後》《多倫多有條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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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惡俗的小故事:《芭蕉娘惹》-下

(2025-01-23 06:05:30) 下一個

要到很多年後,我才意識到,瞳子確實令人發指得美麗。那一對瞳仁尤其漂亮,我三十二了,從中國到美國,真沒見過那麽既烏且亮的大眼珠子,像眼眶裏塞進了兩顆飽滿多汁的巨峰葡萄。

 

據說生下來就這樣。

 

一家人瞅著繈褓中的一對黑葡萄,要把她寵成牛家的眼珠子的正正中心,於是一連串頗有創意的備選名字就誕生了:牛瞳仁、牛瞳人、牛瞳孔,讀上去都有些狗屁不通,最後他們在字典上翻到了“瞳子”。於是,這位那拉氏旁支的後裔有了個東洋名。上中學學了近代史,我才懂,她的名其實也十分契合偽滿的曆史變遷。

雖然選秀已是昨日黃花,那拉氏舅媽依然很有前瞻意識,往後妃的方向培養女兒,花樣繁多、令人眼花繚亂,像她布置的讓我媽頭暈的舊婚房: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自不必說,為女兒有個超然挺拔的體態,她把女兒送去學芭蕾。等瞳子學得來勁、平常走路也邁著誇張的鴨子步時,那拉氏趕緊替她斷了課,轉去學那時還十分新潮的拉丁。

瞳子還有一頭溜光水滑的好頭發,每每看到,都讓我想起童話書裏公主黑緞子似的秀發(雖然我壓根兒沒親眼見過)。這讓頭發粗硬還有點自來卷的我羨慕不已,有回我發癡地撫摸著她的頭發:阿姐你頭發好好歐。

瞳子正要說什麽,被那拉氏一道淩厲的眼神喝止,然後這個女人送給我四個字:清宮秘方。

等那拉氏走開,瞳子趕緊把“秘方”告訴我。原來所謂“秘方”,就是每次洗頭,她媽都和一盆白醋水,然後把她的腦袋摁進去,慘無人道地泡上兩小時。

我讓媽也對我這麽慘無人道,媽訓我:整天搞那些烏七八糟的,哪還有心腸學習!以後想跟你老子到上海打工,還是想頂我班站櫃台?

此外,在我媽從牙縫裏擠出錢買大葷,要我長高長壯時,那拉氏不讓瞳子吃重油重葷,隔三差五,還燉魚湯銀耳湯給她喝。長大後,瞳子有次頗為鄭重地告訴我:陶陶我告訴你,我小時候學習不靈光,都是重金屬吃多了,把腦神經吃壞了。

我不知怎麽應答,因為我確實沒見過像她這樣,離文曲星距離如此遙遠的人。數理化幾乎全軍覆沒。有回我耐著性子給她輔導,拿著她的小粉鏡,給她講“光的反射”,激情四射地講了半天,一抬首,她一臉迷離,一貫晶亮的黑眼珠上像蒙了一層霧。

又給她複習化學,從一道我認為最基本的題開始——

桌上有個空杯子,裏麵有:

A. 氫氣

B. 氧氣

C. 氮氣
D. 什麽都沒有

她毫不猶豫地選了D。

我提醒:這是多項選擇題。

她望我一眼:我知道啊,可是空杯子裏怎麽會有氣?

這讓我頗有挫敗感,一度懷疑自己的表達能力。直到她媽送禮托關係,把她塞進全縣最牛逼的老師家補課,半年後,老師也有了和我一樣的挫敗感,我才釋然。她的腦子,就像塊榆木疙瘩,釘子都敲不進去。老師很形象地總結。

有的女孩子學習不好,但是很會來事。瞳子的可怕之處在於,不光讀書不中,還極度缺心少肺。
那拉氏說我“十個矮子九個精”,就是她告訴我的。

老師說她的大腦像塊榆木疙瘩,也是她告訴我的。告訴我時,她還笑,為老師的幽默。當然,後來我也笑了,在她描述那拉氏聽到老師這句評價後的崩潰時。

還有一回,我們一起在院子裏玩,那拉氏忽然在堂屋的裏間隔著窗子喊:瞳子,來,媽有話跟你講。

瞳子進去沒多久,也隔著窗子喊我:陶陶你來,來吃龍眼。

那拉氏不知小聲斥了句什麽,瞳子大聲頂撞:我非喊!非喊!

我不知道龍眼是什麽,但一聽到要吃東西,馬上在牛家先人們的注視下,衝了進去。媽很少有錢給我買什麽金貴的零嘴。

我悶頭吃了一顆,一粒甜肉果凍一樣滑進喉嚨。我把黑亮的核吐在手上,然後欣喜地遞到瞳子麵前:阿姐你看,這個好像你的眼珠子歐。

她沒心思研究她的眼珠子,隻是拿胳膊懟我:快吃,快吃,我媽瞪你了。

那拉氏果然無可奈何地虎著臉。

有段時間,我追一部火遍全中國的清宮劇時,忽然想,倒退幾百年,瞳子肯定得去選秀女,以她的美貌,搞個妃子幹幹問題不大。但是以她的腦子和心智,應該在第一回合就死於宮鬥。

我費了這麽多唇舌,不是為了告訴你我表姐是個像戴安娜王妃一樣美麗又缺心眼的草包,而是為了烘托出她除了美麗之外的一大優勢——外語口語好。

不光是英語,還有日語,不然你想,她一個旅遊學校的大專畢業生,怎麽就能進新加坡航空公司?光靠美貌和多年拉丁舞練就的挺拔身姿?

這一切,還得感謝我爸的音像店。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爸從上海回來了,帶著多年掙下的票子,買了個兩室一廳,還在老街上開了爿音像店,專售盜版CD,外加出租盜版VCD、DVD。從十裏洋場回來的我爸,眼界也洋涇浜了,進的貨裏有一多半是帶中文字幕的外國電影,還有外國歌手的CD。他還在店前店後貼滿他也認不全的外國明星的畫報,說是進貨老板隨碟附贈的。

這時,我和瞳子因為中考近兩百分的差距,被分割在了兩所不同的高中,平時不大見麵。所以她一得著機會,就上我爸店裏找我,因為我放了學,總在店堂後頭的小房間裏寫作業。那時候我們的課業負擔已經很重了,有時我忙得連個人衛生都顧不上:頭發常常餿得像臭抹布,有一天早上出門,忘了刷牙,嘴裏一股餿牛奶味,害我一整天不大敢張嘴巴。所以我有時納悶,她怎麽就一點不忙不著急。不過她也很知趣,我忙功課的時候,她不舍得走,就一個人在前麵店裏翻碟片,有時候還給我帶好吃的。

有回,我模考進了全年級前五,心情不錯,陪她在小房間裏看了一部《BJ單身日記》。(雖是盜版,畫質都還湊合。我爸進貨時,對質量的把控還是過關的。)

電影的情節在今天看來簡單又無腦:一個三十二歲的單身英國胖妞,酗酒抽煙,工作中盡捅婁子。可是莫名其妙的,就搞上了老板,一個帥哥;誰知老板是個花心大蘿卜,然後莫名其妙的,她又被一個大律師追求,也是一個帥哥。影片結尾,她和大律師終成眷屬。

明明是浪漫喜劇片,瞳子看後心情卻很沉重:陶陶,你說我學習這麽差,以後可怎麽辦?我不想三十二歲的時候,像這女的一樣,幹什麽什麽不行。人總得有個長處。

你跟她又不一樣,你這麽好看,還會跳拉丁舞。我是安撫,也是發自肺腑。

這時候的瞳子已經是個十六歲的美少女,一米六九的大個子,配上多年拉丁舞練就的輕盈體態,踏著貓步,把我們小城最醃臢的街都走成了舞台。一張臉雖還顯稚澀,但也像年輕的林青霞一樣,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美,黑眼珠子愈發攝人心魄。我開始對鏡擠粉刺的時候,她的皮膚還像奶脂。偶爾和她走在街上,我都能感受到男人男孩們餓狗一樣的喘息。那拉氏怕她學壞,也怕她被壞人纏,天天晚自習在校門口接送,風雨無阻。她多年的精心培育終於出了豐碩的成果,可不能讓哪個心生歹意的猥瑣男摘去了。

拉丁舞?又不是乒乓球,中國人跳不成世界冠軍的。她有點感傷地自嘲。

我要把外語練好,將來總是有用的。她看著牆上一張我爸貼的布蘭妮的海報,忽然下了決心。並在離開前,從我爸這兒買走幾盤外國歌手的CD。

我沒把這當回事,也不認為她能堅持下去。可是不久後的一天,她就告訴我,他們學校的元旦晚會,她要唱英文原版的《我心永恒》,已經報上去了。

我差點驚掉了下巴,那首歌我也對著歌詞偷偷學過,可是總跟不上。老外唱歌總愛把音吞掉。不像我們,連周傑倫唱歌,也得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當然,吐不吐得明白另說。

我這英語試卷回回近滿分的人都吐不明白的歌,她還要上台唱!

元旦晚會過後,她迫不及待地把某個殷勤的男同學在台下給她錄音的MP3帶來給我聽,我也迫不及待地按了播放鍵,帶著一點等著她出糗的心態。

然而,MP3裏她字正腔圓的吐字,震傻了我的耳朵。據說同樣被震傻的,還有當時台下她們英語老師的耳朵。

沒想到你蠻有語言天賦啊!我心裏酸溜溜的。

什麽語言天賦!她從書包裏翻出一張對半折的A4紙遞到我眼前:喏,就這麽學的。

我把對折打開,正過來,上麵的字碼差點把我看成對眼:愛無銳奈因馬追母,I C U,I 飛 U,Z-安特意思好 I no 油穀昂......

我被這堆熟悉又陌生的字符搞得頭昏腦脹時,她在一旁感慨:我寫了五個小時,一個音一個音寫的。物理卷子也沒顧得上寫,反正也不會寫,第二天早上到學校現抄的。

很快,鬆隆子的《夢的點滴》在大街小巷火起來了,我爸也天天在店裏放。她又如法炮製:阿一喲你莫高一喲一摸哈亞古,阿那達你帶阿阿大一大祖拉拉......靠以你凹幾代有姑......

她學語言的熱忱就這麽被調動起來了,後來她就開始背英語課文,課文都背完了,又開始背新概念......

“潑水事件”後過去一周後,那拉氏竟然也不來找我麻煩,連打電話控訴一下我都沒有。我媽熬不住了,非拎著我往家買的一箱價格不菲的燕窩,要給那拉氏登門賠禮道歉。她本來想讓我也去,我死都不肯,我怕那霸貨已經緩過勁來,專等著我上門,然後拿熱水回潑我。我回來是休假的,要是破了相,跟照片對不上,還怎麽入境回去上班?

沒想到媽這一去就是一個下午。

我簡直可以腦補出來她們碰麵的場景:我媽必定低三下四,罵我不懂事,說我不敢去,以我工作壓力太大替我開脫。說是故意等了一個星期,等表舅媽氣消了再上門。那拉氏一定罵我以下犯上,少調失教的。也許還會陰陽怪氣,說我買的燕窩不正宗,摻了好多糖,不如她女兒去印尼的燕窩農場給她買過的最上等的燕窩。

天都要黑了,媽終於回來,表情凝重的樣子。

她拿話搡你了?我明知故問。

我媽卻答非所問:瞳子離婚了。

我一懵: 她媽告訴你的?

她媽那麽要強,哪會跟我講這個?是我一進去,她在揩眼淚。瞳子爸告訴我的。先你舅媽還罵他話多,你表舅就說,‘陶陶媽又不是個嚼舌根子的人咯,這麽多年相處下來,你還不曉得她為人麽。’ 所以我陪他們坐了一下午。

說是那個男的在台灣還有一個家,到現在她才曉得。唉,那個小伢子,從小就憨,對誰都不防備。媽又說。百感交集的。

我也沉默著,心裏好難過,好難過。

差不多是半年後,我去東京出差,在羽田機場逛免稅店時,忽然進來幾個新航空姐。

瞳子。我眼睛一熱,把她們當中最高挑、最挺拔的那個叫住。

陶陶?真的是你,陶陶。她興奮地抓著我,一對黑葡萄在大地色眼影的襯托下,愈發流光溢彩。

This is my younger sister. I have watched her grow into a big woman.(這是我的小妹妹,我看著她長大的。)  她衝一個馬來人麵孔的同事這麽介紹我。

我望著眼前這個綰著法國髻、渾身散發著東南亞風情的小娘惹,不敢相信她是我們小小的繡溪縣城出來的姑娘。

我們在用餐區坐下,聊了聊從對方生活裏消失的這許多年,她還是那麽竹筒倒豆子似的,什麽都告訴我。比如離婚後她分到了公寓,比如那拉氏現在在幫她帶孩子......

你記得那時候夏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在吊床上睡覺麽?把一頭綁在芭蕉樹上?我問。

當然記得,但是那不是芭蕉樹。她說。

怎麽會不是芭蕉!那是什麽樹?

那時候太小了,不記事,反正不是芭蕉。

房子拆遷的時候我們都上初中了呀,怎麽會不記得!

哎喲,我這種化學元素表都記不全的人,你就不要為難我了。

我們聊得正歡暢,一個髒金發的外國胖妞在我們旁邊的桌旁坐下。

瞳子望了她一眼,忽然問:你記得那年我們在你爸的店裏看的《BJ單身日記》嗎?

當然。

一晃我們也三十二嘞,和電影裏那個傻大姐一樣大了。

結果過得還不如她,左手一個休格蘭特,右手一個科林弗斯。我拿手誇張比劃。

她低頭一笑,然後說:我不這麽想,雖然我沒遇到什麽良人,但我沒有活成我最怕的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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