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爺爺,在言語不通的香港過得十分苦悶。在這座南方的城市裏,他一個朋友也沒有,每天的事情就是一日三餐,飯後抽點煙,和還在上海的女兒(姑爸爸)通通信。
雖然有一對孫兒孫女(繼母的子女)天天在家,但是富蘭克林不怎麽搭理他,蘇珊又太小,也不能陪他說話。他就眼巴巴地盼著君玲能常回家。
頭一年,君玲隻從寄宿學校回去過兩次,一次是春節,還有一次是君玲肺炎治愈後,回家休養。
爺爺手裏沒幾個閑錢,連買點香煙郵票的小錢都要跟爸爸要。
後來他得了糖尿病,但是老頭喜歡甜食,得了病以後,爸爸和繼母讓他忌口,爸爸還每天給他打胰島素。但是老頭總是忍不住,常常背著人偷吃巧克力和餅幹,繼母發現了就去和爸爸告狀,爸爸就去教訓爺爺,質問他知不知道這些會加重他的病情,直到老頭保證以後再也不敢。
此後,爸爸還聽從英國醫生的意見,徹底改變了爺爺的飲食習慣,不給他喝米酒,吃扣肉,酥炸小黃魚,醃菜,豆腐乳(fermented bean curd)等等,隻給他吃一些健康清淡的食物。怕他太饞,就不再讓他跟家裏人一桌吃飯。
君玲回家養病的時候,明顯覺得爺爺活得很壓抑,看著老頭對著那些清湯寡水的飯菜食不下咽的樣子,她非常痛心。
這期間,他終於受不了了,甚至跟爸爸和繼母提出要再娶個老伴,搬出去單過。當然,這個要求被他們嚴詞拒絕。
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老頭不止一次寫信給上海的女兒,表示很後悔跟著兒子媳婦一起來香港,他想回上海,回到女兒身邊度過晚年。
51年夏天,君玲因為患了肺炎住院,爺爺一聽,特別著急,立時三刻就要去醫院探望。繼母那天要用家裏的汽車去打橋牌,告訴老頭不用去,因為給君玲治病的醫生可是香港最貴的。但這一次,老頭特別堅持,一定要去,而且立刻就想去。三哥這時候已經從上海的中學畢業,來到了香港和家人團聚,就和爺爺睡一間房。爺爺讓三哥陪他去坐公共交通上醫院,因為他不知道怎麽坐車轉車。這時候,天公不作美,天上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地上又濕又滑。三哥攙著爺爺去路口等巴士,誰知老頭一個不小心,在路上滑倒了。他們最終還是沒能成行。
那段時間,君玲一度高燒到40度,還咳血。被緊急送醫後,醫生診斷後,通知她的家人,說她命不久矣。君玲在醫院又孤獨又害怕,家裏沒一個人來看她。唯一來醫院來探望她的是瑪麗——君玲在寄宿學校的好朋友,碰巧這時候是暑假,瑪麗家離醫院也近。
瑪麗也很不幸,她爸爸平時和小老婆住在一起,她和她媽媽住在另外一個房子裏。在學校裏的時候,她數學不好,君玲就常常給她輔導功課,所以她跟君玲十分要好。每次來看她,還給她帶一堆好吃的,陪她打撲克牌、畫畫、玩填字遊戲。
君玲慢慢地退燒了,也不怎麽咳嗽了。
一天午休的時候,她爸爸突然來看她,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西裝。瑪麗這時候回家吃午飯了,就剩他們父女倆。他們很不自在地客套了幾句話,然後就陷入了冷場,爸爸沒呆上幾分鍾就走了。
他出病房的時候,護士正好進來了,奇怪地問:“那個男的是誰?”
“我爸爸。”君玲自豪地說。
護士大為驚訝:“我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孤兒。”
“差不多。”君玲說得有些遲疑。
“我也差不多。”瑪麗給她打圓場。
等護士走後,兩個小姑娘就一起為未來製定藍圖——有一天,她們要離開香港,在倫敦、東京、巴黎這些遙遠的外國都會定居。
出院後,她回家休養了一周,也陪了爺爺一周。
爺爺為沒能去醫院看她感到抱歉,還告誡她:“你還年輕,心裏要有數。別對他們(指君玲父親和繼母)有太多指望,他們可能連嫁妝都不會給你準備。也別跟你大姐一樣,為了生計和後半生,隨隨便便就嫁了個人。時代在改變,你要好好學習,爭取有一天能經濟獨立,離開這個家,活出你自己的人生。要記住,一個人身上,什麽都能被別人偷走搶走,就是知識不能。”
第二年三月,爺爺因為糖尿病的並發症而去世。在生命最後的三個月裏,他給女兒寫的信裏,回憶了好多過去的快樂時光,也跟女兒道歉,因為當年他們一時的疏忽,導致女兒沒有能及時地嫁人,變成了一個老姑娘。但他也寫道:“可能我要求太高,我沒看到什麽好人家,能讓我放心地把你的終身托付過去。”
爸爸忙著做生意,就派了公司一個雇員給姑爸爸寫信告知爺爺的死訊。
在家休養一周後,君玲就回到了寄宿學校,可是暑假還沒結束,隻有她一個寄宿生。
反正沒事幹,她就天天去圖書館,讀書讀報。
有一天,她無意中在一份日報中看到一則英文戲劇寫作比賽的信息,這個比賽麵向全世界所有十到十九歲的孩子。反正無事可做,又從小就喜歡文學,君玲決定參賽。
於是,那段時間,她每天泡在圖書館裏,寫出了一部叫《隨著蝗蟲消逝》(Gone with the Locusts)的戲劇作品,作品是關於非洲的蝗災。寫完,她就把這作品寄出去。很快,新學期開始了,她就把這事給淡忘了。
幾個月後的一個星期一的午休時間,她正在打籃球,忽然,一個修女跑過來告訴她,她家的司機來接她了,因為她爺爺去世,這一天就要下葬。
她穿著學校的製服,趕緊就動身。司機直接把她載到停靈的寺廟(爺爺是佛教徒),爺爺的遺像就在棺材上頭擺著。靈堂裏也沒有別的吊唁的賓客,就他們一家人,還有家裏的傭們。
君玲傷心欲絕,放聲慟哭。可是除了她以外,家裏其他人都沒什麽太大反應。
終於,繼母發話了,很不高興地小聲問她:“你哭什麽呢?”
爺爺下葬後,大家都回了家,各自歸房。
繼母獨獨讓君玲留在客廳,說她的哭相太醜,勸她平時要多注意點形象,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因為沒有男人會想娶醜女人。
君玲一邊唯唯諾諾地點頭,一邊膽戰心驚,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繼母又繼續了下去,說:“你爸爸一個人要負擔七個孩子的開銷,真不容易。謝天謝地,你大姐已經嫁出去了,但他還要負擔六個孩子。別以為你還小,也該想想以後的人生了——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十四歲的君玲十分緊張,也十分害怕,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囁嚅著說想像大哥二哥那樣,能去讀大學,最後也是英國。
繼母說:“你爸爸沒那麽多錢,我們在考慮讓你去學個什麽短期培訓的技能,比如打字,然後找個工作。”
君玲不敢反駁。她的三哥那個夏天也要加入大哥二哥,去英國留學。所以等她回到學校後,一封有一封地給爸爸和繼母寫信,哀求他們能讓她也跟三哥一起走。為了說服他們,她還把自己全A的成績單、在學校獲得的許多榮譽和獎項放在信裏,一並寄回家。可惜石沉大海。她非常絕望,甚至有衝動,要逃回上海,回到姑爸爸身邊,然後繼續完成學業。她一定要去讀大學。
一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一個修女又跑來告訴她,她家裏的司機又來接她了。她條件反射地想:“這次又是誰死了?”
司機跟她保證家裏人都好好的,她又開始一路擔心,是不是自己做錯什麽了?
誰知到了家以後,繼母不在家,隻有爸爸一個人在等著她。
原來,上回她參加的那個戲劇寫作比賽結果出來了,她獲獎了,而且是第一名。組委會還特意給香港教育部門寫了信,這封信還登在了報紙上,而且是頭版。君玲的年齡、姓名、學校等信息統統都在那篇報道裏。爸爸的一個老熟人(據說是董建華的父親——船王董浩雲)看到了這片報道,就拿著報紙去問她爸爸:“這個阿德琳 君玲 嚴是你的孩子嗎?”
爸爸馬上驕傲地拿過報紙來,一遍又一遍地看那篇報道。最後決定要立刻見這個被他忽視的天才女兒,並和她談談她的未來。
君玲從沒看到爸爸這麽開心過——尤其是為她獲得的榮譽,就趁熱打鐵,再次哀求:“爸爸,讓我去英國吧,讓我去讀大學吧。”
“我確實覺得你是個有潛力的孩子,那你打算學什麽?以後要做哪一行?”
君玲一下被問住了,她沒想那麽細。
“那我就學文學吧。我想當一個作家。”她最後說。
“一個作家?那你用什麽語言寫作呢?用中文,你就是小學程度。用英文,你怎麽比得過那些母語是英語的人呢?”
君玲沒了主意,父女倆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她爸爸說:“我幫你想過了,我覺得你應該去英國,跟你三哥一樣學醫,你是女的,就學婦產科,就像你姑爸爸的好朋友丁醫生一樣。女人生孩子,都傾向於女醫生給她們接生。”
那一晚,君玲被允許不回學校,在家裏呆一晚。她和還沒動身去英國的哥哥興奮地聊著他們將來在英國的生活,比如每天吃英國菜,胃能不能受得了?會不會被英國人歧視?......
一直聊到深夜,這時候繼母就吼他們關燈睡覺,別浪費電。
他們乖乖地照做了。
“起碼她沒阻撓我們去英國。”君玲安撫三哥。
“不管英國多不好,不管多少人歧視我們,你記著,都比在這個家要好上百倍!”三哥說。
後記:
為了尊重作者的版權,這本書的翻譯改寫到底為止,希望大家可以去閱讀原著,或想辦法找中文譯本來讀。
最開始翻譯是出於個人興趣,往文學城和小紅書發是為了吸引大家讀我的小說,可是從最近的反饋來看,大家都一窩蜂去買君玲的書了,連國內的朋友都把這本書古早的中文版給挖了出來,哈哈哈哈。也罷,我本來就是拾人牙慧,能幫助她推書是我的榮幸。
君玲最後成為了一名麻醉醫師,從英國輾轉到美國,經曆過一次倉促而失敗的婚姻,有了一個兒子。可喜的是,她在不惑之年又尋得了新的幸福,和一位儒雅的美籍華裔男士成婚,又生了一個女兒,夫妻二人相敬如賓,相愛到老。
最重要的是,雖然沒能如願學習文學,她最終還是靠著這本回憶錄一躍成為了西方著名的華裔暢銷書作家。
文革後,她回了國,看望了年老的姑爸爸,並把家中的老宅買下來,給姑爸爸養老。
下麵這個視頻是我在最開始的介紹文裏提到過的她的采訪視頻,視頻裏,攝製組跟著她去了上海、香港和加州的家中,走訪了她當年在香港的女友們,有的在書中都是提到過的,比如那個去醫院看望她的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