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6. 秀色可餐
母親去世後,爺爺奶奶勸姑爸爸從女子銀行辭了職,幫著照顧家務瑣事,像媽媽一樣為我們操持一切。這些在某種程度上,也耽誤了她有功夫去操心自己的終身大事。
媒婆們再一次把我們家的門檻踏破,可是不是為了姑爸爸,而是為了新近喪妻的爸爸。此時的爸爸剛過而立之年,風華正茂,還是個鑽石王老五。爸爸自己也想盡快找個女主人。很快,他便看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他的秘書王小姐的好朋友讓娜。
讓娜是一個十七歲的中法混血美女。她的五官汲取了兩種基因的全部優勢,美貌異常,秀色可餐;穿著也非常有品位,身上的衣服完美地襯托出了她窈窕的身材,爸爸對她一見鍾情。後來爸爸得知,她的縫紉水平相當專業,她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設計製作的。
從左至右:作者的繼母讓娜,作者爺爺,作者父親
第二天,爸爸從王小姐那裏打聽到,讓娜在法國領事館做打字員。於是午餐的時候,爸爸就開車去了法國領事館,借口需要辦一張額外的中法進出口貿易許可證,結識了讓娜。
讓娜的爸爸是一位法國士兵,當兵的時候被派到中國來修鐵路,娶了一個山東女人。他們一連生了五個孩子,家境十分貧寒。後來,他退了伍,在天津法租界的一家公司幹起了保安,後來在一場酒吧鬥毆中意外死亡。
讓娜的寡婦媽媽靠著一筆可憐的撫恤金,一個人挑起生活的重擔。她和自己的姐姐——一個老姑娘一起做點縫窮的活計貼補家用。好在她家五個孩子都是法國公民,拿到了法租界教會學校的特殊獎學金,靠著這些錢上了學。讓娜和他的兩個姐姐都是聖約翰天主教女校畢業的,會說流利的中英法三種語言。
我爸爸被她的美貌和品味而傾倒(Father was enchanted by her beauty and style),她的一半歐洲血統也滿足了爸爸的虛榮心。在三十年代的天津和上海這樣的通商口岸,有一種骨子裏的崇洋媚外,覺得西方的一切都是好的。所以如果能有這樣以為年輕貌美,又受過良好西式教育的歐洲佳人在側,爸爸覺得十分有麵子,這對他而言好像是一種社會地位的提高。
那之後,爸爸每天都會開車接送讓娜上下班,這樣她就不用去擠公共交通。他們還會一起去最高級的餐館酒樓吃飯,在俱樂部跳舞或是去看電影。那時候,天津有三家放好萊塢愛情片的電影院:平安(Empire Theatre,現天津音樂廳),the gaiety和capitol(不知道中文叫啥)。
一開始,他給她送花和巧克力,後來是珠寶首飾。一次,讓娜要買一件四千銀元的俄國貂皮大衣,爸爸也給她買了。他對她越來越癡迷,她要他怎樣,他就怎樣,用中國的老話說就是,連她放的屁都是香的。
讓娜來自山東鄉下的母親得知爸爸腰纏萬貫後,也非常讚同讓娜同爸爸交往。
很快,他們就訂婚了,他給她買了一整套鑽石首飾,讓娜家太窮了,連份嫁妝也沒有。
最後,他們在望海樓教堂結的婚。我們家隻有爺爺奶奶和姑爸爸去了,我和哥哥姐姐們都都沒去。讓娜那邊去了不少親戚,還有那些親戚的孩子。婚宴是在禮查飯店(Astor House Hotel)舉行的,姑爸爸說爺爺奶奶在這個時髦的婚宴上特別不自在。在一大群穿西裝打領帶的男賓中,一身長袍馬褂的爺爺顯得特別紮眼。
禮查飯店
之後,讓娜還跟爸爸抱怨,他的那些中國親友們太吵了,讓她在她的法國親戚麵前丟人了。可是,她是用一種撒嬌的口吻說的(her expression was sweet and demure when she said this)。爸爸對她過於唯命是從,以至於他也開始覺得自己的種族不如人。他和很多在租界長大的中國人一樣,覺得西方人高人一等。雖然讓娜說著流利的中法英三語,可是她不會讀寫中文,她為這一點感到自豪,因為這更加彰顯了她那一半的歐洲血統。
她的個人品味卻受到了兩種文化的影響。比如,她穿西式女裝,喜用法式家具,紅絲絨窗簾和華麗的牆紙。同時,她有喜歡收集中式古董瓷器、畫作和椅子。她喜歡家裏四處花香四溢。像奶奶一樣,她也愛抽煙。
她剛嫁過來時,一家人都挺開心,爺爺奶奶高興爸爸終於續了弦,姑爸爸覺得有了個新嫂嫂,可以把她從繁重的家務瑣事和照顧我們五孩子的重負中解放出來,做點自己的事。
爸爸在山東路附近又買了一幢房子,作為給新娘的禮物,他也很快和新娘搬進去單過。家裏其他人,還有爸爸的辦公室都還留在老房子裏。但是每天,一家人都會一起吃晚飯。爸爸和爺爺依舊一起共事,生意繼續蒸蒸日上。
哥哥姐姐們依然稱呼我們去世的母親為“媽媽”,所以奶奶索性讓我們稱呼讓娜為“娘”。這個娘很快給我們幾個孩子都取了洋名,姐姐叫莉迪亞,三個哥哥分別叫格力高立,埃德加和詹姆斯,我叫阿德琳。
此時,日軍已經侵占了天津和北京,正一路揮師南下,勢如破竹。這期間,上海淪陷,緊接著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蔣介石也在西南重慶建立起了戰時陪都。
1939年,天津忽然發起大水。天津發行的親日報紙(Pro-Japanese newspapers printed in Tianjin)認為這是蔣介石的錯,重慶的國民黨報紙當然反過來怪罪日本人。據說,黃河的堤壩被有意炸毀,用以拖住敵軍行進的腳步。洪水毀壞了無數的莊稼和道路,兩百萬人失去了他們的家園,成千上萬的人死於饑餓和疾病。學校關閉了,商業都停頓了。可是爸爸的伐木生意卻格外紅火——因為小木筏的價格從一百元漲到了八百元。劃槳還得另算。
為了一家人方便往來,爸爸在兩所房子之間高高架起一座木製通道。當然,走起來得萬分小心,尤其對於小腳的奶奶來說,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個跟頭。
娘這時候剛給我生了個同父異母的小弟弟——富蘭克林,還在產後恢複。爸爸每晚都背著她走過木製通道,去老房子吃晚飯。
娘對下人們很苛刻。雖然外麵洪水肆虐,外出不便,她還是逼著廚子出去采購新鮮食材。爺爺說這樣太危險了。娘竟然說:“反正廚子會遊泳,連小木筏都不用。”
我們最小的妹妹蘇珊是1941年11月出生的。兩周後的12月7日,日本偷襲了美國在珍珠港的艦隊。在中國的通商口岸城市,日軍的裝甲車也突破帶刺的鐵絲網和路障,占領了租界(Japanese soldiers in armoured vehicles were ordered to roll over flimsy barbed wire barricades and take over the foregin concessions of Chinese treaty ports)。租界裏的英美僑民被陸續投入日本人的集中營。
在親生的一雙兒女中,娘隻偏愛兒子富蘭克林,而忽視女兒蘇珊。
因為克死了母親,家裏人都不喜歡我,隻有爺爺奶奶和姑爸爸在乎我。大哥二哥和大姐從不帶我玩,我隻和三哥詹姆斯關係不錯,但是當別的哥哥姐姐們欺負我的時候,三哥從來都是明哲保身,從不站出來幫我說話。
1942年初,日本人開始對爸爸的生意產生了興趣。他們不斷地借口查賬來騷擾爸爸,同時希望爸爸可以跟他們進行生意上的合作,利潤五五開。爸爸進退兩難。如果同意,他就失去對自己生意的掌控權,而且還會淪為漢奸;如果拒絕,後果會很嚴重,日本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查封爸爸的生意,把他投入監獄。
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後,爸爸決定逃跑。一天,他拿著一封信,告訴所有人,他要去寄信,然後再也沒回家。那時候的天津,綁架、謀殺、失蹤天天都會發生。為了幫爸爸把戲演足,爺爺立刻報了警,並且大張旗鼓地登報懸賞任何能提供爸爸線索的人,賞金高到離譜,最後,日本人終於相信爸爸真的失蹤了。沒有了爸爸的管理,兆孚公司(joseph yen & company)的生意迅速下滑,許多員工被解雇。日本人這才失去了興趣。
同時,爸爸已經在“失蹤”前,暗地裏把大額資產統統轉移走了。他本人也順利逃到上海,化名為嚴洪,在霞飛路(Avenue Joffre)上買了一幢房子。很快,他安排娘帶著富蘭克林也去上海和他團聚。
家裏的其他人都留在天津,那段時光,歲月靜好。
姑爸爸重新管起了家,還讓我們小孩子隨意邀請自己的小夥伴回家玩,之前娘是絕對不允許我們帶小夥伴回家的。而且,我們想什麽時候吃飯,吃什麽都隨意。到了星期天,還有一個雇來的司機開著小汽車帶我們去品嚐租界內的各國佳肴:俄國菜,法國菜,還有德國菜。我依然記得在起士林餐廳喝著熱巧克力,吃著點心的快樂時光。有時候,姑爸爸還帶我們去看適合兒童看的電影。
爸爸一直希望一家人在上海團聚。於是,1942年的夏天,奶奶終於被他說服,去上海住了兩個月。回來卻很不高興,說她是無論如何不會搬離天津的,住在哪兒無所謂,跟誰住才是重點(暗指和作者繼母不和)。
次年七月的一個熱天,奶奶忽然中風去世。
六周後,我們幾個由爸爸的第一任妻子生的孩子,帶著各自的行李,準備從天津坐火車去上海。
在標誌了“軟臥”的一等車廂裏,我們吃驚地發現了穿了一身黑色喪服、眼睛哭得通紅的爸爸正坐在那裏等著我們。此前,我們沒人知道他悄悄回來了——他是特地來接我們去上海的。
兩個月後,爺爺和姑爸爸才帶著蘇珊(繼母的小女兒)去上海加入我們。
天津往上海的火車開了兩天一夜。沿途,我們經過了不少停靠站,爸爸會在停靠站台給我們買些茶葉蛋、烤雞翅、炸魚、饅頭、水果之類的零食。天很熱,爸爸把車廂裏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
作者的兄弟姐妹,前排最小的姑娘就是作者最小的妹妹(文中化名叫蘇珊),她是香港銀行業大亨王守業的太太王嚴君琴
王嚴君琴和自己的兩個兒子(上)
一段她的視頻,據說她對同父異母的姐姐把家中事寫進書裏非常不滿
Disclaimer: 這是我利用業餘時間翻譯整理的,圖片大多來自於網絡,為了尊重作者的版權,我將隻翻譯書的前半部分,並且在翻譯的地方刪改重寫了一些。Most importantly,本人不是專業翻譯,就愛寫故事,強烈建議大家去讀原著:)
https://read.douban.com/column/62501345/?icn=from-author-p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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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會因著內心的美而改變外在的容貌。“
我媽也常跟我說類似的話,相由心生,一個善良豁達的人,在年老的時候會看起來非常麵善
“姑爸爸”就是“姑姑”,應該是滿人的一種叫法。我解釋得不專業,給你貼一段著名的京派作家葉廣芩在她的小說《狀元媒》中對這個稱謂的解釋(她是滿族,葉赫那拉氏的後人):
滿人喜歡將親近的人喊做“爸爸”,此爸爸非彼爸爸,真正的爸爸得叫“阿瑪”。我管我的姑姑叫“姑爸爸”,除了親切還有尊敬的意味在其中,正如同光緒管慈禧叫“親爸爸”一樣,絕沒有父親的含義在其中。
在《落葉歸根》的英文原版中,作者將自己的姑姑稱為“aunt baba”,所以我就譯成了“姑爸爸”,不知作者祖上有無滿人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