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2006年10月,我在上海中德班學精神分析時做過“病人”,看了6次的心理醫生,而在每次50分鍾的谘詢中,我的心理老師經常長時間地保持沉默,而一旦開口講話,多以這句話開始。
現在,我自己也開始做谘詢,對我的來訪者,我也常試著問這個問題,但發現,讓來訪者談感覺是一件困難的事。
其實,別說是來訪者,就算在心理谘詢師圈子內,談感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曾數次參加心理谘詢師的個案督導。在督導老師的指引下,一個心理谘詢師先 講述自己的個案,然後督導老師讓大家講話。結果,盡管督導老師一再強調談感受,但大多數人仍然一上來就發表評論性的語言。
可以說,喜歡評價是一個普遍現象,不管在什麽地方,人們一旦開口,講出來的多是評價,而很少是感覺,更遑論是純淨的感覺。
純淨的感覺是天籟之音。一個朋友一次表達出她單純的悲傷,那是天籟之音。一個小混混寫出了他打群架時忘我境界中的感受,純淨至極,那也是天籟之音。
但可惜,純淨的感覺難得一見,而評價卻無處不在。一部被期待的電影公映後,總會出現無數文章,但文章中很容易見到高智商的文字遊戲,而很少見到純淨的感受。
我們為什麽會如此熱衷於評價,而對感受卻如此疏離?
評價者真的在乎被評價者嗎?
從表麵上看,我們愛評價的一個答案是,我們對別人太感興趣了。
因為,當使用評價時,我們的焦點幾乎總是對準著別人,而不是自己,並且勢必會有褒貶。
所以,在心理治療的個案督導中,當有的心理谘詢師對別人的個案進行大肆分析或評價時,督導老師會提醒說:“請講話時多以‘我’開頭,少用‘你’開頭的句式。”
這個提醒是為了讓講話者把焦點對準自己,但這很少能帶來真正的改變,因“你……”的句式很容易變成“我對你的感覺是……”,這時的感覺並非感覺,仍是評價,隻是借用了感覺這個詞而已。
在這樣的沙龍中,每當聽到褒貶的話時,我很容易感到難受。稍稍成熟一點的心理谘詢師會很少用尖銳的批評,而容易給予誇獎,但誇獎和褒貶一樣令我感到難 受。誇獎的意味兒越明顯,我難受的程度也就越大。假若碰巧有人剛講了感覺,而且還是很純淨的感覺,再突然聽到明顯的褒獎,我會覺得,這就仿佛是在入迷地聽 一首純音樂時突然傳來電鑽刺耳的聲音似的。
不管心理谘詢師多麽高明,當他將焦點對準別人而進行喋喋不休的評論時,我都會有這種感覺。
類似的,在其他任何場合,當有人這樣做時,我一樣會感到難受。並且,我尤其懼怕那種隻談自己的過錯而不談自己的動機和責任的人。
這樣的人會不斷強調“某人傷害了我”或“隻有某人才能令我快樂”,聽這樣的話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因為我們不能改變別人,隻能改變自己,所以除非一個人能明白自己在一件事情中的動機和責任,否則事情不可能會出現好的轉變。
譬如,一個女子說,一個已婚男人引誘她,得到她,又拋棄她,他實在太該死了,本來他明明知道她是何等脆弱的,為何還這樣殘酷地傷害她?!
但是,她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已婚的,他既未欺騙她,也未強迫她。他是引誘她,而她也是投懷送抱,他要為選擇她負責,她也要為他選擇她負責。
傾聽這樣的故事,對貌似不幸的人表達同情,以前我會這樣做,但現在越來越少,因為我明白這終究隻是浪費時間罷了,而且還強化了他們對自己是一個受害者角色的執著。
不僅如此,我在演講中也常講到這一點:心理學學到最後,就會失去同情心,因為你總會發現,在不是非常明顯的強迫情形下,不幸總是不幸者自己選擇的結果。
既然評價總是針對別人的,那麽,評價者真的對被評價者感興趣嗎?
要明白這一點,你隻需做一次被評價者就可以了,而這又實在太容易不過。那時,你很容易感受到,在喋喋不休的評價者麵前,你不存在。
因為,評價者對別人不感興趣,他看起來是將焦點對準了你,但其實,他感興趣的隻是將他的小我投諸在被評價者之上,而對於評價者自己怎麽看待自己,他沒有興趣。
你真的對別人感興趣嗎?
治療中的沉默會令溝通更加流暢
在采訪時,我發現了一個現象,不少心理醫生談不出細節來,當他們敘述起一個心理治療的個案或他們所知道的一個故事時,他們很喜歡講自己的分析或大理論,但當問起故事的細節,或治療中關鍵的轉變時,他們常啞口無言。
每當碰到這樣的事情,我會想,在他們麵前,來訪者到底存在嗎?所以,後來再采訪時,我隻會選擇那些能講細節的心理醫生。
現在,我做心理谘詢了,發現類似的問題也出現在我身上。我很關注細節,但是,無論是和人聊天,還是在做心理谘詢,我發現自己雖然會耐心傾聽,但卻容忍不了沉默,稍一沉默發生,我便會不由自主地開口講話,製造一些話茬,好使對話立即繼續下去。
終於,在一次谘詢中,我迫使自己沉默,不去急著接話茬,更不去製造話茬,結果發現,沉默使得谘詢過程變得更有彈性也更加流暢。
這是為什麽呢?從表麵現象看,我容忍谘詢室中出現沉默後,來訪者的表達更多了。
從深層原因看,我容忍谘詢室中的沉默,是在限製我的表達,限製我在谘詢室中的表現。我的自我表現的時間少了,來訪者的表現的時間自然會增多。
用更準確的語言說,谘詢室中的沉默,就是心理醫生在限製自己“小我”的表達,當心理醫生的“小我”在谘詢室中退位時,來訪者的“小我”也會在一定程度上消退,而被“小我”所掩蓋的東西就會映現出來。
每個人的“小我”都活在自以為是的投射和認同的遊戲中。即,“小我”假定自己早就掌握了自己人生和周圍世界的規律,而在人際關係中,“小我”會將某些東 西投射到對方身上,對方一旦有了反應,“小我”則會特別關注符合它所投射的內容。放到谘詢室中,即來訪者在傳遞信息時已做了假定——“我早知道心理醫生會 怎樣反應”,並會在心理醫生的反應中尋找符合自己假定的內容。
來訪者的投射在很多時候會取得成功,心理醫生不自覺中會中了來訪者“小我”的圈套,而認同來訪者投射的內容並給予回應。
例如,習慣依賴的來訪者,會表現出“我這麽無助,請你幫幫我”的樣子,而心理醫生可能會對於這樣的來訪者給予分析和建議,然後來訪者會表示,醫生你太棒了,你真是我的大救星,而心理醫生也有了價值感……
這是來訪者的投射與認同的遊戲,而心理醫生也會有自己的投射與認同的遊戲,一些在谘詢室中很強勢的心理醫生,他不斷地說話,不斷地接話茬,其實就是不斷地滿足自己作為一個心理醫生的價值感而已。
假若心理醫生和來訪者都在喋喋不休地說話,那麽,他們的話茬可能會看上去接得特別好,但事實上,這不過是兩個人孤獨的心理遊戲而已。盡管,來訪者的一些“問題”會暫時被解決,但從根本上會強化來訪者“小我”的邏輯,讓他對自己的這些邏輯更執著。
喋喋不休的人隻對自己感興趣
譬如,如果一個心理醫生能化解一個依賴成性的來訪者所有的疑問,那麽,這個來訪者就會對自己的依賴邏輯——“我越無助別人會越愛我”——就會更執著,他會認為他的人生答案就在於找到一個好的依賴對象,而不是他自己。
但是,如果谘詢室中出現沉默,這個投射與認同的遊戲就會被打斷,當心理醫生既不接話茬也不製造話茬時,來訪者投射的內容就會反轉到自己身上,從而對自己投射的內容有了一個覺知的機會。
所以,可以說,心理醫生的沉默,反而在谘詢室中營造了一個空間,可以讓來訪者更好地覺知自己,而這是最重要的,正如印度哲人克裏希那穆提所說——“唯一重要的是點亮你自己心中的光”。
兩個人都喋喋不休地說話時,看起來是他們彼此理解,但這常常是一種假象,他們其實看到的都是自己:我在你的講話中索取我的“小我”的養料,你在我的講話中索取你的“小我”養料,因為兩個人的“小我”貌似很像,所以兩個人都以為遇到知己,但不過是遇到了自己的投射而已。
一次,我見到兩個來訪者講述他們看心理醫生的經曆。A說第一句,B接第二句,A接第三句,B接第四句……他們都是在分別講述自己的體驗,根本沒有理會對 方的話語,但其內容卻絲絲入扣,連接得仿佛天衣無縫,讓我和其他聽眾目瞪口呆。最後,我們這些聽眾還在震驚中時,他們兩人已彼此引為知己,深恨相識太晚。
這讓我想起了13年前的另一次經曆。當時,我去一個電話心理熱線實習,觀摩一個心理誌願者接電話。來訪者講到了她童年時被針紮到的疼痛和沒人管的辛酸, 一聽到來訪者的故事,那個誌願者無比興奮,因為她童年時也有一次被針紮得鮮血淋漓,然後她開始講述她的體驗以及後來的感悟,最後問對方:“你和我是一樣的 吧?”對方顯然沒有認同,而是在沉默中掛掉了電話。
看起來,這個故事和前麵的故事完全不同,因為前麵的兩個來訪者似乎有了 共鳴,而後麵的來訪者顯然對心理誌願者起了抵觸心理,但是,這兩個故事真的有什麽不同嗎?前麵兩個來訪者,他們真的是知己嗎?所謂知己,是“你深深地知道 我自己”,但我認為,這兩個人不過是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而已,他們根本就沒有看到對方的真實存在,也對此絲毫不感興趣,例如他們在那番“對話”中根本沒 有給予彼此回應。
你可以仔細觀察任何兩個在喋喋不休的人的對話。在多數情形下,你都可看到,他們說得越高興,就越是對對方不感興趣。
在那些特別有表現力的影視作品中,兩個相愛的人常會出現長長的沉默,但這沉默不是令他們更遠,反而令他們更近,便是因為同樣的原因。
我們內心越矛盾,就越自戀
德國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當下的力量》中稱,絕大多數人都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將“我”等同於思維。關於這一點的最經典表述是法國哲學家笛卡 兒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我此前的文章《遠離你自我實現的陷阱》也談到,因為我有一個想法“我是一個睡眠很淺的人”,而我果真被這個想法做左右,真的變成 了一個很容易被驚醒的人,這類故事也典型地反映了我們是怎樣被自己的思維所控製的。
思維隻不過是“真我”的一個功能而已,而我們卻將思維視為“真我”自身,這導致了我們各種各樣的問題。
“真我”是恒定不變的,如果我們能與“真我”合一,那麽我們將會獲得真正的安全感。相反,由無數種思維組成的“小我”是一直處於變化中的,所有的想法都 是有嚴重局限的,而每一個想法的消失都會令“小我”感覺到自己要死去,所以,懼怕死亡的“小我”會極力維護自己的想法,以此維護“小我”的恒定性。
這是我們喜歡評價的根本原因,評價自然是來自思維,而我們如此摯愛評價,是因為我們多數情況下將“我”等同於思維,但這隻是“小我”而已,而非“真我”。
“小我”的重要特征是自戀和二元對立。自戀即,“小我”會認為自己左右著世界,而“小我”既然是由無數種想法組成的,所以這種自戀的具體表現就是捍衛自己的所有想法,不管這些想法是什麽,都急於將其付諸實施。
二元對立即,“小我”是矛盾的,“小我”的任何一個具體的想法都有其對立者,譬如追求成功的對立者是懼怕失敗,渴望快樂的對立者是懼怕悲傷……
二元對立帶來了衝突,“小我”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想法的爭鬥,這種內部衝突令“小我”感到痛苦,於是“小我”渴望將內部衝突轉化為外部衝突,那樣“小我”的痛苦不僅會有所減輕,而且外部衝突中的優勢感還滿足了“小我”的自戀需要。
結果,本來是內心中喋喋不休的念頭的爭鬥變成了外部的爭鬥,而評價便是初級外部爭鬥的表現,再發展下去便是控製、暴力和戰爭。
怎樣才能放下評價,停止喋喋不休的思維,而擁有清澈的感受呢?
一個很好的辦法是,允許“空”的出現。
沉默便是“空”。在谘詢室中,如果心理醫生容納沉默的發生,並幫助來訪者捕捉到沉默中的信息,那麽會幫助來訪者認識到自己投射和認同的遊戲,而這些遊戲 都是極具局限性的。例如,依賴者以為自己隻有依賴才會被人愛,控製者以為自己隻有強大才會被人愛,但這是真的嗎?隻要能清晰地覺察到這個遊戲,來訪者很容 易就會明白,自己所執著的邏輯是非常片麵的,自己完全可以換一個活法,甚至換無數種活法。
真的有那喀西斯這樣自戀的人嗎?隻需要與自己的影子相愛?其實,再自戀的人也需要把影子投射到別人身上。
聆聽:你能給別人的最好禮物
普通的人際關係中,如果一個人能不加評價地傾聽並容納沉默的發生,一樣可以導致類似的結果發生。對此,德國哲人埃克哈特·托利在他的著作《當下的力量》中給予了引人入勝的描繪:
當你傾聽別人說話時,不要僅用你的大腦去聆聽,還要用你的整個身體去聆聽。在聆聽的時候去感受你內在身體的能量場。這會將你的注意力從思維中帶走,並創 造一個真正沒有思維幹擾的、便於真正傾聽的寧靜空間。這樣你就會給予其他人空間——存在的空間。這是你可以給別人的最珍貴的禮物。
大部分人不知道如何去傾聽別人說話,因為他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思維所占據。他們賦予自己思維的注意力比賦予別人說話內容的注意力要多得多,而對於真正 重要的東西——別人話語和思維之下的存在,卻絲毫也未留意。當然,你隻能通過自己的存在才能感受到別人的存在。這體現的就是合一,就是愛的開始。在存在更 深的層麵上,你與萬物是合一的。
這是“空”在人際關係中的作用。在其他關係中,“空”也具有神奇的力量。
我愛玩攝影,而資深的攝影愛好者知道,一張好照片的一個特征便是有“空氣感”,要拍出這樣的照片,就需要去注意取景範圍中的空間,而不是將注意力全放在實物上。
並且,想拍出任何一張好照片都需要先騰空自己的腦袋,也即放下自己的思維,那樣才能將注意力投諸在被拍攝對象上,從而能用心碰觸到被拍攝對象的迷人之處。如果你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思維上,不管你怎麽玩,都很難拍出震撼人心的照片。
一張照片並非僅是對拍攝物的表現,一張照片表達的是一種關係,是你的“真我”與被拍攝物的本真的關係。
心理谘詢也一樣,心理醫生並不能“治好”來訪者,而是提供一個關係,這不是心理醫生野心勃勃的“正確小我”與來訪者“錯誤小我”的較量,而是心理醫生的 “真我”與來訪者的“真我”相遇。哪怕這樣的相遇隻是一個瞬間,它也足以顛覆來訪者“小我”對自己某一片麵邏輯的執著。
急於追求確定感,就會喪失創造力
為什麽一個好的心理醫生會不斷問來訪者的感覺,一個好的督導老師又不斷問被督導的心理醫生的感覺?
這涉及到一個核心問題:感覺是什麽?
對此,印度哲人克裏希那穆題的回答是:感覺是我的本真與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那一刻的產物。
不過,因為關於感覺的說法很多,這一定義無妨加一個形容詞:純淨的感覺是我的本真與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的那一刻的產物。
依照這一定義,假若你執著於“小我”,你也就不可能與其他存在的本真相遇了。
所以,不管一個心理醫生掌握了多少知識,那些知識必定是思維層麵的內容,如果他執著於這些知識,他就不可能與來訪者的“真我”相遇,好的療效也就不能發生。
一個心理醫生執著於自己的知識體係,也就是執著於“小我”的自戀“我早就知道谘詢室中會發生的一切,我能左右谘詢室中的一切”,而沉默則會突破這一自 戀,沉默不僅會打斷來訪者和心理醫生的投射與認同的孤獨遊戲,也是心理醫生已事先假定“我並不知道谘詢室會發生什麽,我也不了解來訪者,除非來訪者映現出 其真我”。
這一假定本身即“空”,隻有當我們真的相信了這一點,我們的“真我”才能與其他人或其他事物的本真相遇。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喜歡使用評價的人喜歡確定感,說起話來斬釘截鐵,而富有創造力的人卻勢必能容忍甚至喜歡模糊狀態。
這是因為,評價源自“小我”,而“小我”無比自戀,真以為自己知道一切左右一切,所以喜歡評價的人就喜歡表現“小我”的自戀。相反,富有創造力的人不會 急著去解釋,他們知道,所謂的模糊狀態,也即自己的“真我”還沒有和事物的本真相遇。這時,假若急著去給予解釋,就是強行將“小我”強加給事物,於是就遠 離了事物本質了。所以,容納模糊狀態,也就是他們的“真我”和事物本真慢慢相遇的過程。
蘇格拉底說,知道得越多越明白自己無知,而隻有接受自己的無知狀態,才可能知道更多。相反,那些總以為自己知道很多的人,也就是真的無知了。
牛頓構建起經典力學體係後,有物理學家開始認為,物理學走到盡頭了,其他人隻能彌補一些細節了。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後,又有人提出類似觀點。結果,量子力學又出現了。
這是一種很有趣的對比,而這種對比也體現在一切關係中,那些自以為掌握一切左右一切的人,最多隻能將自己的“小我”淩駕於某一領域之內,他可以獲得權力感,但總是會阻礙這一領域的事情的進展,而那些能對這一領域做出真正卓越貢獻的人,總是那些願意承認自己無知的人。
文本摘自我的新書《每一種孤獨都有陪伴》,該書為《為何越愛越孤獨》一書的升級版,刪掉了一半的文章,增加了一些新的。
作者:武誌紅
微博:weibo.com/wuz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