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了六個小時,雖說中間停下來過一小時吃午飯,羚寶還是覺得頭腦發脹,推開麵前層層疊疊的文件夾,借上廁所的功夫偷看了一下手機。窗外,是東京三田地區疏疏落落的高樓群。這裏沒有新宿鱗次櫛比的摩天樓,也沒有銀座珠光寶氣的百貨店,屬於港區商業樓群與高級住宅地的交界處,少了鬧市的喧鬧,又不失市井的溫暖。
手機上,昨夜剛偷過情的遊示發來了消息「昨晚真好,真想快點再見。」她不僅噗哧笑了。這個遊示先生,到底是洋涇浜,這個「再見」是「再見麵」的意思呢還是「拜拜」的意思,表達不清,扣分!
轉念一想,或許他是故意?表現出「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見」的意境?或者是羚寶多心了?這個遊示先生,永遠讓人難以摸透。
羚寶10歲跟隨父母東渡蓬萊,算來已經十七個年頭了。這其中回過上海一次,回了三年,度過了人生最多愁善感的初中時期,高中時又來了日本。之後就一直住在這風景宜人,四季分明的小島上,幾乎從未離開過本州島。她身高一米六七,體重五十五公斤,在現代的標準中絕對不算苗條,卻凹凸有致,豐滿的胸脯和屁股鼓鼓囊囊的,很容易使擦肩而過的男人產生非分之想。臉兒是標準的古典型美女,大眼睛,高鼻梁,小巧的嘴和翹翹的下巴,再加上通常若有所思的神情和因近視而有些迷離的眼神,使她多了一份脫於俗世的清高,仿佛半個心思不在這世界上。這樣,盯著她的前突後翹看的男人的眼神中,就有了稍許敬畏。
其實她又有多少脫俗呢,還不是跟人家有婦之夫搞起了婚外戀,自己還有個半同居狀態的男朋友,而且善妒,萬一被發覺了就是吃不了兜著走。這些話都是平時吃飯下班老在一起的山口淳子對她的評語,一想起這些話羚寶就覺得,鏡中閉月羞花的容貌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她很想拂去這層陰影,這項工作通過撳幾個手機上的鍵就能完成。然而她做不到,遊示就是這樣一個容易使女人失足的存在。
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六點到了。寫字間裏嘈雜的聲音象風來時的海灘一般輕輕漫開來,派遣社員和打短工的都下班了,到處響起禮貌的「我先走了」和「辛苦了」。日本人的這套繁文縟節,也有潤滑劑的作用,羚寶輕笑,呆了十四年,生命的大部分都在這個國家度過,還是忘不了用旁觀者的目光觀察日本社會啊。她又加了一個多小時的班,看看死扣加班費的課長該發話了,就起身用標準的帶東京韻味的日語說道,「我先走了」。回答她的照例是一片「辛苦了」。
回家的路上,電車震了幾下,忽然停了。她的心被揪了一下,不安地等待著。果然,兩三秒後列車員的聲音響起:「錦係町車站發生人身事故,JR總武線全部停車。請乘坐東西線的乘客注意,所有東西線直通總武線的列車均被取消。」
人身事故,就是又有人跳電車(臥軌)了,而且沒救出來。
安娜也是臥軌的。安娜·卡列尼娜裏麵對於安娜臥軌的描寫好像很少,很自然的,不能破壞女主角形象嘛。可是羚寶總是記得那一句“在冰冷的鋼鐵接觸她身體的那一瞬……”,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話。
自己幾十年的生命,幾十年的歡笑和悲哀和苦惱和愛情,被那冰冷的龐然大物一碾,就什麽也沒有了。與繩子,毒藥,海水或高樓一樣,自己選擇死亡的人一定會在死與生交接的那一瞬突然悔悟,我不應該去死。死太神秘,太不可知,因此太可怕了。把自己交給死神,就像把一塊石頭丟下懸崖,無蹤無影。不,石頭有重力指引它的去向,可是靈魂呢?雖然羚寶也想過自殺,卻從來沒有戰勝過對於死亡的恐懼。反過來看,那些人連死都敢了,還有什麽不敢呢。
“真是的,要死也不用這樣死法呀,給大家添麻煩。”身邊的女高中生不滿地向同伴嘀咕道。
在東京生活了十四年的羚寶骨子裏當然也是見怪不怪,但是現在,她抓住了這個撒嬌的好機會。
“又有人臥軌了,好可怕。你平時工作壓力大,有什麽事一定要說給我聽哦。”
是不是太親昵了一點,遊示會覺得她纏人嗎?用日語發,反而太客套嗎?
可是遊示那一點水平,隻夠泡妞,這些中文是絕對看不懂的。怎麽辦……
腦子在思考,拇指卻已經按下了右上角的“送信”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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