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虜已全師進據邙山。其駐營北至白馬山,南至無澗山,西至穀城山,東至宜蘇山,連營百裏餘,軍勢極盛…”
在瀍曲西魏軍大營的中軍大帳,此刻鐵甲環衛,戒備森嚴。帳內正中的地麵上擺了一隻巨大的四方形木盤,上麵用泥土堆出了邙山群峰的大致形狀。群峰前麵還各插了一塊小木牌,上書該峰的稱謂。而泥土上挖掘出道道溝壑,再注以墨汁,則象征大地上的河川湖瀆,標明了它們大致的方位和走勢。
西魏軍諸將人人全副甲胄,麵色肅然,以木盤為中心四下圍坐,而一名將領卻立於木盤之前。此人身量不高,然而卻生得矯捷精悍,卻正是充任西魏軍虞候都督的撫軍將軍、安州刺史韓果。他此刻正用手中一根細長的木棒在木盤上對眾將指點道,
“據我軍偵騎反複探查,東虜大軍共約二十餘萬,略約相屬為三部。侯景將河南軍右據,大營似設於縞羝山。潘樂為左據,大營似設於首陽山。高歡則自統大軍居中,駐營郟山…”
說著,韓果手中木棒直指木盤上最為挺拔高聳的一座山峰,
“高歡的大纛數現於此,若不出所料,此地即是高歡中軍大營所在——翠雲峰。”
韓果介紹完敵情,對正中上座的宇文泰行禮道,
“連日來職下奉命深入邙山,反複勘查探伺,期間數度與東虜交鋒,終得將東虜軍情打探明白,具實奏報以聞,還請大丞相示下。”
上邊宇文泰點頭溫言道,
“阿六拔(韓果字阿六拔)辛苦!大敵當前,哨探殊為不易。難得你不懼艱險,深入敵後,數日之間將敵情打探得如此明白。此戰若得克捷,汝當居首功!”
韓果深自拜謝,而後回身落座。
話說韓雄自邙山敗回,不僅身負重傷,手下也所剩無幾。宇文泰卻是沒有怪罪,反而對他的勇氣大加讚賞,並厚加賞賜。
宇文泰原本就沒有對這幾路伏兵能取得多大戰果抱太多的期望。伏兵的用意,隻是為了攔截逃敵,保證大軍順利退至預定地點重新集結。而韓雄卻出人意料地直接攻擊了高歡本部,並一度幾乎殺到高歡本人近身。雖然最終沒有取得什麽重要戰果,但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高歡出一身冷汗,從而震懾了原本來勢洶洶的東魏軍,大漲了己方的士氣。對處於劣勢的西魏軍來說,大戰之前的這種激勵顯得格外重要。因此宇文泰不僅沒有責怪韓雄,反而對他大為嘉賞。
但另一方麵,韓雄所部幾乎全軍覆沒也反映出東魏軍的強大實力。韓雄利用地勢在隘道對東魏軍發動突襲,結果卻慘敗而回。這裏固然高歡的謀略起了重大的作用,但東魏軍的組織力和戰鬥力都不容小覷。
因此宇文泰立即下令全軍嚴陣以待,以備大戰。
而東魏軍進據邙山南麓,二十萬大軍依山勢列營,居高臨下,對洛陽和整個西魏軍防線形成壓迫態勢。
但出乎意料的是,東魏軍占據邙山之後,不知是否是因為受到韓雄襲擾的緣故還是看破了西魏軍的意圖,卻沒有著急發動進攻,一連數日沒有任何動靜。東魏雙方大軍僅隔數道山嶺對峙,氣氛緊張而詭秘。
宇文泰心中疑慮,當下派韓果率偵騎進入邙山,對東魏軍的動向進行細致的偵察。
今日韓果返回,帶來東魏軍部署的情報。宇文泰即刻大集眾將,商議作戰方略。韓果用泥土堆成邙山的形狀,為大家分解東魏軍在邙山的駐營情況,整個戰場態勢一目了然。
現在西魏十萬大軍屯兵於洛陽西麵的瀍曲,這裏瀍水、穀水、澗水、洛水等諸水交匯,又有陽渠、千金渠、九龍曲等人工河道將河水引入洛陽。因而整個洛陽水係發達,諸水穿城繞郭。
西魏軍選定這個地方作為決戰的地點,自有一番道理。首先這裏背靠西魏軍既有的防線,所以沒有後顧之憂。其次這裏水網縱橫,沼澤湖泊密布,不利於東魏軍擅長的甲騎迂回機動。正如沙苑之戰一樣,西魏軍將預定戰場選在水網密集,地形複雜的地區,用意還是想利用地形的優勢來抵消東魏軍在人數上的優勢,從而在決戰中獲勝。
但高歡用兵老到,深有韜略。東魏軍進據邙山,卻是遲遲沒有發起主動進攻。東魏軍據山而營,地勢居高臨下,西魏軍如果想主動發起進攻,就必須從低處向高處仰攻。而東魏軍騎兵卻可以從高處借助勢能如洪流般傾瀉而下,進一步發揮騎兵的衝擊力。看來高歡汲取了上次沙苑大戰的教訓,不會輕易離開對己方有利的地形主動發起攻擊,從而落入西魏軍設下的陷阱。
對於這場事關國運的空前決戰,東西魏雙方都顯得格外謹慎,西魏軍選擇了傍水紮營,而東魏軍則依山而據,雙方都想要在對自己有利的地勢裏進行這場至關重要決戰。如同兩隻即將展開決鬥的猛虎和巨蛟,一隻背依山林,一隻盤踞水澤,都等著對方首先發起進攻。
話說韓果稟明敵情之後,上座宇文泰撫髯環視諸將,此刻大帳內關隴群雄薈萃,一時名將雲集,卻是人人麵色嚴峻。隻聽宇文泰沉聲道,
“如今敵情已明,東虜盛師而至,兩下合戰,其勢已如箭在弦上。然不料高歡據勢不出,卻不知其有何用意。諸公以為當如何應之?”
大帳內一時寂然。
話說此番出征以來,西魏軍製定的作戰方略連連落空,既沒有能夠隔絕東魏軍河東河南兩大主力,也沒能攻下戰略要地河橋。如今想要選擇有利地勢與東魏軍正麵決戰,然而高歡卻又不肯上當,不肯涉險主動發起進攻。這一連串的失意讓一開始雄心萬丈的西魏群雄如今心中多少有些氣沮,他們意識到東西魏之間實力上現實存在的巨大差距,並非簡單地運用謀略就可以彌補。
但東魏軍可以不主動出擊,耐心等待時機,西魏軍卻是不能等。此番西魏軍出兵的目的是力爭北豫,進望河南,因此隻有擊敗東魏軍主力,才能牢牢將北豫州控製在自己的手中。此外西魏軍此番傾國而出,窮盡國力,利在速戰。和實力占據上風的東魏軍長期對峙,對西魏軍來說是非常不利的。
在座眾將皆一時人傑,對這個基本的形勢判斷自是心中明了。
如今西魏軍無非兩種選擇,一是既然東魏軍按兵不動,那麽西魏軍就主動發起進攻。但這樣西魏軍就必須要離開有利自己的地勢,到敵人的底盤上和地形實力都占優勢敵軍正麵硬碰。
另一個就是當然就是乘現在兩軍決戰還沒有開打,主動撤退,退回關中。這樣做的好處是保全了實力,但後果也很明顯,那就是西魏軍將要主動放棄已經到手的北豫州,也即宣告本次舉國東征將無功而返。
戰還是退?
眾人皆在心中反複權衡利害得失,一時竟無人開言,諾大的帳內竟寂然無聲,仿佛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卻見宇文泰座側賀拔勝慨然道,
“事既如此,多慮何益?唯有整軍而出,進逼邙山,與敵一戰!”
賀拔勝膽略過人,又與高歡之間仇深似海,自是不肯輕易言退。他勳高位重,資曆甚至遠在宇文泰之上,一言既出,仿佛金石有聲。
隻聽賀拔勝繼續道,
“如今舉國甲兵雲集,關隴豪傑畢至,若猶畏高歡之勢,竟不發一矢而退,他日東虜進犯關中,卻試問何人敢應詔抵禦?”
眾人聽得一時頻頻點頭。諸將既久浸軍旅,自然明白士氣可鼓不可瀉的道理。西魏軍如今傾國而來,如果這樣麵對高歡的大軍都不敢一戰,那麽今後勢必對東魏軍產生畏懼心理。如今敵強我弱,若不振作自強,反而心生怯懦,一味逃避,則必敗亡無日。
獨孤如願接言道,
“東虜兩下合軍,其眾倍我,然高歡據險不出,何也?為猶記沙苑之敗,懼我兵鋒犀利者也!既其心中暗怯,我軍正好盛師出擊,必奪其氣。氣衰則勢弱,其不難敗也!”
兩位頂級大將的豪氣四溢,立刻衝淡了帳中原本有些沉重的氣氛。宇文泰欣然道,
“有膽略若此,高歡雖兵多勢眾,何足懼也!他日克滅強虜,掃平天下,何慮無期!”
眾人一掃方才心中的鬱結,一時間摩拳擦掌,眾將先後開言,都要與東虜再戰一場,決個高下。
李辰此刻心情非常矛盾。從理智上說,他不讚同如今這種不顧實力上的巨大差距,而強行用兵的行為。
但同時他也明白,如今兩國乃是正統之爭,相互都沒有妥協的餘地。實力相對弱小的西魏之所以能夠立國,靠的是武川鮮卑軍人和關隴地方漢族豪強的聯合。而二者之間正是靠這種正統大義來維係的。
如果對外一味守成,怯於求戰,就等於將大義拱手讓人。任何對外怯懦的表現,都將嚴重損害西魏朝廷的政治威望和統治合法性,同時也難以維係關隴集團內部的團結。西魏群雄對這一點有清醒的認識,所以他們才強硬地主張這次舉國東征。
作為關隴集團其中的一員,李辰心中雖有異議,但為大局計,他卻表麵上不得不和大家保持一致。
李辰不由在心裏暗歎一聲。此刻他突然發現宇文泰正注目自己,眼神中似含質詢之意,當是自己方才沉思憂鬱的神色落入其目中。李辰隻得道,
“如今之勢,敵我各據險地,勢無可退,譬之猶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
見眾人眾口一詞,宇文泰滿意地點頭道,
“既諸公一心求戰,卻不知有何良策可以破敵?”
李弼思忖道,
“東虜雖眾,然據山而營,其勢分散。若我合全軍之力,出其不意,長驅至高歡營前,迫其決戰,以有備擊無備,以多擊寡,必得大勝。高歡一旦不利,則東虜必全軍靡潰。”
李弼是西魏軍中以謀略見長的大將,多有奇計。他見東魏軍各自據山立寨,相對分離,便提出了這樣一個大膽的計劃。這個計劃雖然大膽,但也並非沒有漏洞。
隻見趙貴手指地上的木盤中泥土堆出的邙山道,
“高歡大營位於翠雲峰,四周東虜重兵環繞,難以接近。我軍又如何能乘其不備,直驅營前?”
高歡的中軍大營為東魏軍的頭腦要害。不僅有重兵守衛,更位於整個東魏軍營地的中心,立寨於邙山的至高點翠雲峰上。它的前後左右都是東魏軍的營寨,要想出其不意地攻到它的麵前幾乎不可能。
於謹也道,
“若是選少部精銳沿山壑潛行突襲,或可成事。然高歡大營兵多地險,豈是少部精兵可撼?若是起大軍進擊,則必為東虜所覺,勢必重重攔阻,卻難得近。”
隻見李弼沉吟片刻,突然道,
“何如夜襲?”
“夜襲?!…”
眾人頓時心中一凜。高歡的大營地勢高岸,一覽無餘,四周又都是東魏軍的營寨,守衛嚴密。因此西魏軍想要集結大軍不備察覺地突進到營前,似乎隻有夜襲這一條路。隻有利用夜色作為掩護,西魏軍才能悄悄越過東魏軍的重重防衛,一舉穿插到敵人的核心部位,直接對東魏軍的中樞所在發起突然進攻。
但是夜襲也同樣也蘊藏著極大的風險和挑戰。那個時代沒有什麽夜間照明和通訊手段,夜間的軍事行動隻有舉火而行,鼓號為訊。但是如果真的要發動夜襲,為了保證戰場穿插的成功和戰鬥發起的突然性,西魏軍又不能舉火,或有任何大的聲響。
以當時的通信技術條件,十萬人的大軍即使是在白天展開軍事行動,相互間的協同和聯絡都是非常不容易的。設想一下在漆黑的夜間,十萬大軍不能舉火,不能鼓號傳訊,不能發出大聲喧嘩。還要攀越崎嶇的山路,不被敵人察覺地長途奔襲,更不要說因為營養條件有限,當時士卒中患夜盲症的比例很高。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眾人一時議論紛紛,大家都覺得夜間偷襲可能是唯一可以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潛行到高歡大營,然後發起突然襲擊,一舉取勝的方法。但是同樣,夜襲有著極大的風險和難度,大家似乎也沒有很好的辦法解決夜間行軍和聯絡問題。
宇文泰見李辰緊鎖眉頭,沉思不語,便開口問道,
“天行有何良策?”
李辰沉思片刻,行禮道,
“何如將全軍以千人為一隊,分隊而進,隊中士卒各以長索相係,每隊首尾之間再以暗號相聯。待全軍於敵前齊聚,再列陣而進。”
眾人聞聽不覺眼中一亮,暗自琢磨道,這個辦法似乎有些道理啊,這李天行還真是足智多謀。大家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可行。隻聽侯莫陳崇補充道,
“兒郎們久識馬性,自是有法侍弄好戰馬,在夜裏不會亂鳴亂動。行軍之時,騎軍可牽馬而行,人在外馬在內。到時摘了馬鈴,再給馬掌裹上厚布,就不會弄出大的動響。”
獨孤如願也道,
“然大軍涉險,卻是不可不慎。可多遣斥候於前開路,一是探明溝壑險阻,留明記號,及時報於後隊閃避。二是清除東虜的哨探阻馬,勿使敵得知我軍動向。如此,方得萬無一失。”
若幹惠道,
“既是如此,我軍可漏夜進兵,潛行至高歡大營外聚集列陣,待天明之時再突襲之。如此一來我軍長途跋涉後可得休息,待養精蓄銳,氣力回複之後再戰。二來天光已明,便於大戰。彼時敵忙我暇,敵亂我整,必一戰勝之!”
西魏群雄眾誌成城,群策競獻。幾番議論下來,不僅重振信心,氣壯誌滿,更提出了下一步的軍事行動方案,並逐漸完善,使之變為一個可行的計劃。
宇文泰見狀心中大悅,道,
“好,就依諸公之議,夜襲高歡大營,與東虜決一死戰!若諸公更無他議,某這便發令了。”
帳中諸將一時人人正襟危坐,目中精光閃爍,等候宇文泰下令。李辰略一猶豫,還是硬著頭皮長身行禮道,
“職下與諸公同心,誓與東虜決一死戰!然還有肺腑之言,請大丞相及諸公斟酌:夫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今敵強我弱,不得已行險求勝。然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此戰倘有不預,還望大丞相早為計備。”
李辰一言方落,帳內氣氛瞬時一冷,諸人的眼光各異,一時都往他身上瞥了過來。李辰在群情高漲的時候,卻突然開言告誡如果這次出兵一旦有不利局麵出現,須得早做準備。這番話本意沒錯,但此時說出來卻似給大家當頭澆了桶冷水。若有心人抓住他的話做文章,一個大戰之前“危言聳聽,動搖軍心”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李辰話語既出,卻似心頭大石落地,卻是分外平靜。當下再行一禮落座,麵上殊無色動,似乎全然不理會眾人投射過來或讚賞,或擔憂,或憤怒的各色眼光。
此刻大帳內一時寂然,大家都將目光轉向了當中上座的宇文泰。隻見宇文泰麵色如霜,冷聲道,
“倘使廟算既可得勝,還要軍士力戰何為?何況兵行詭道,往往以奇致勝。若一味懼險求穩,吾等固守關中便是,何用興師東討?今日吾意已決,即行乘夜出兵,險中求勝。倘有不預,全軍唯死戰以報國恩!如遭敗績,餘自率親衛為諸軍斷後!”
宇文泰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絲毫沒有可以置疑的餘地。帳內諸將皆神情凜然,危坐靜候。
隻見宇文泰肅容下令道,
“命全軍今夜子時起身,全軍飽食,銜枚出兵。…”
宇文泰伸手取過佩刀,直指麵前的木盤上模擬的邙山地形繼續下令道,
“阿六拔(韓果)率斥候當先而行,為大軍開路。之後諸將以千人為隊,依次而行。大軍涉瀍水,經郟鄢陌入郟山,然後直趨高歡大營所在——翠雲峰!待黎明時分,聞號一起出擊!”
帳內眾將齊齊拱手,轟然應諾。
西魏大統九年,東魏武定元年(公元543年),三月戊申。
夜幕深沉,月暗星稀。
整個天地如同是被一道厚厚的黑幕遮蓋得嚴嚴實實,幾乎不見一點光線。連綿巍峨的邙山此刻也絲毫分辨不出它偉岸的輪廓,似乎平空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在夜色蒼茫的邙山中蜿蜒起伏的山路上,此刻似乎卻有著些許不同尋常的動靜。然而但當你瞪大眼睛細看的時候,卻唯見夜色如漆,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溶化在這無邊的黑暗中,看不出絲毫區別。
但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會突然不經意地有一點光亮乍現。但還未等你凝神細看時,那一點光亮卻已倏然而滅,整個世界又恢複了無盡的黑暗。這點光亮驟顯驟滅,隻在轉瞬之間。如果不是眼底那道光影留下的短暫痕跡,會令人懷疑是否隻是一時眼花使然。
然而如果你有足夠耐心,就會發現間隔一定時間之後,會突然又有一點光亮在隔開方才的光亮後麵一段距離的地方閃現,也是轉眼即滅。然後再間隔一段時間,再在後麵一段距離,會又是一道光亮瞬間閃亮……。
如果將這一個個此起彼伏的光點連接起來,就會發現這些前後閃耀的光點竟前後連綿數十裏之長。如同是一隻暗夜中潛伏的怪獸,身上的鱗甲正從頭至尾有規律地依次噴射出星星點點的火焰。
又一點光亮在山路上突然閃耀。在光華乍現的瞬間,可以依稀分辨出一個人影的輪廓。這個人影負囊挎刀,手持一個筒狀的燈盒。當他轉動燈盒的外蓋的時候,燈盒的上內外壁上的開孔相對,就將盒中燃燒的燭光顯露了出來,在漆黑的夜色中閃耀出一點光亮。然後他緊接著將外蓋反轉,燭火則又被筒壁遮蓋得不露一絲縫隙,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黑暗中這名軍士手持燈盒小心翼翼地向身後瞬間閃現光亮,卻是腳步不停地向前行進著。在他的前麵,卻是模模糊糊浮現出一隊士卒的身影。這些士卒排列成長長的兩列縱隊,手持各色兵器,但是他們的鎧甲都被卷起放在布囊中背負在身後。他們的腰間都用一根長索拴在一起。士卒們輕手輕腳地在山路上行軍,沒有人發出一絲多餘的動響。
當一段時間時間之後,光亮再次閃現的時候,已經位移到了後方數百步之外,一隊同樣裝扮的士卒,其中最後的那人手持同樣的燈盒,向著身後瞬間閃現。
隨著點點光亮的閃現,一支大軍的輪廓在黑夜中隱隱浮現。
這支大軍,自然就是乘著夜色向邙山進發,準備發起突襲的西魏軍。
在西魏軍的最前端,是韓果率領的數百名斥候,負責為大軍開路和警戒。斥候們分為前後兩部,以最為驃捷精悍的二十人為尖刀居前,韓果自率其餘斥候在數十步後為接應。
斥候們一身黑衣,和暗夜完美地溶合在一起,在加上他們行動矯捷機敏,竟是行如鬼魅一般難以察覺。這數百名斥候一路過來,像一把梳子一般,將行軍路線前方和兩側細細篦了一邊,連個飛蟲都沒放過。
這些前行的斥候一方麵要探查路況,一旦發現陷坑、斷崖、大石等可能影響到後續行軍的狀況,他們就會留下人手看守,並立即告知後隊。一方麵,他們要負責清理可能遇到的敵軍哨兵或斥候。這要求他們不僅要在第一時間先敵發現敵情,而且要在盡可能不產生大的動響,從而驚動敵軍大部的情況下迅速處置。
今夜西魏軍的斥候們一路潛行,不知是運氣太好還是什麽別的原因,走了半夜,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竟是一個敵軍的哨探斥候也每遇到,簡直順利的令人難以置信。他們心中都不禁產生了這樣一種想法,莫道真是神佛庇佑,上天眷顧,該得我軍成此大功?
前鋒斥候們正行間,突然路側的山坡上隱隱約約閃過一絲光亮,但轉瞬即滅。斥候們立時齊齊止步,就在原地下伏,手已經全都緊緊握住了刀柄。他們是全軍的前鋒,在他們的前方出現光亮隻能是敵非友。
前鋒斥候們觀察了一陣,卻未見有什麽異動。領隊的督將做個手勢,除留下二人作為後應,其餘斥候呈一個扇麵向光亮曾經閃現處慢慢摸去。
斥候們行至前麵,卻發現這是一個座落在山坡上的小村莊。村莊很小,隻零星散落著數間茅屋。
那督將指揮斥候們摸進村子,挨戶搜查,卻發現竟然戶戶空然,並無人跡。最後斥候們將當中的一間屋子團團圍住,似乎隻有這裏麵隱約傳出幾聲輕微的響動。
領隊督將輕輕拔刀在手,他摸到了屋子的門前。他靜候了片刻,突然一腳踢開了屋子的柴門,然後一滾身已經翻進了屋內,同時手中刀揮舞得如潑風一般,隻是護住自己的周身要害。
那督將滾進屋中,揮刀一陣劈砍,而屋中卻似乎全無反應,竟似無人一般。他停下手中刀,立於當屋,凝神戒備。
這時,斥候們一湧而入,其中一名斥候手托燈盒,將光亮露出。微弱的光線將屋中的情形大致照個分明。
屋子不大,陳設也極為簡陋。光亮轉處,除了屋中拔刀在手,全身戒備的斥候們,就隻見屋角蜷縮在一起的一對翁嫗。兩位老人皆已白發蒼蒼,身著黑色布襟,已經很是破舊,肩頭上都是補丁。此時兩位老人緊緊相擁在一起,望著滿屋凶神惡煞也似的斥候們,滿麵驚懼,身體隻是如同篩糠一般抖個不停。
領隊督將四下環視,見沒有什麽危險,便盡量和緩口氣問二老道,
“長者勿驚,吾等乃是朝廷軍士,為行軍務到此,請問二老何緣在此啊 ?”
那老翁嘴唇嚅呐半響,方顫聲將原委道明。原來二老世居邙山中的這個小山村。近來大軍雲集,戰事紛亂,村裏的青壯不是被征役,就是躲避戰火去了。隻有兩位老人行動不便,留在家中。
領隊督將耐著性子聽老翁斷斷續續言畢,便再問一聲道,
“如此說來,這村中就隻有二位長者,然否?”
那老翁顫巍巍道,
“回…,回稟上官,確…確隻餘吾…吾二人……”
說話間,他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向屋側瞟了一眼。那領隊督將機敏過人,立刻捕捉到了老翁細微的神色變化。他順著老翁的眼光望去,卻見屋側一角堆了一堆桔梗,當是引火用的 。
那督將心下一動,他做了個手勢告誡同伴,然後仍作平常與老翁敘道,
“吾等為履軍令,無意中至此。適才行止唐突,多有驚擾,還請長者勿怪…”
他一邊說話間,一邊卻悄悄地移步向那堆秸稈。那督將挪到秸稈近前,右手慢慢舉起長刀,刀尖直對秸堆。此刻屋中斥候們皆注目著領隊督將手中寒光幽暗的長刀,全神戒備。而二老此刻用手緊緊地捂住了嘴巴,仿佛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眼中充滿驚恐。
領隊督將靜靜地候了片刻,卻是眉頭一皺,隻見他若脫兔一般突然用左手向秸堆裏麵探去。火光電石之間,那手已從秸稈中抽回,卻是已將一個人生生從秸堆裏拽了出來。那督將右手一揚,長刀已經搭上了搭上了那人的脖頸,就要狠狠割下……
就在此刻,隻聽
“啊…”
一聲尖叫,卻是一個年輕女子充滿恐懼的聲音。
那督將此時方覺自己緊緊扣住對方的左手滿是柔膩,當下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後收刀退一步,趕忙放開了左手。
督將撤手,那人頓時撲倒在地上,就見她一身白裙,長發披麵,伏在地上渾身顫抖,抽抽嗒嗒已經哭出了聲,顯然是被嚇得不輕。
眾斥候不想竟然是個年輕女子躲在裏麵,還差點被自己的頭領一刀殺了,頓時都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領隊督將滿麵通紅,匆匆向二老行了一禮,道一聲,
“得罪…”
便匆匆招呼部下們退出了屋子。斥候們出得門外,領隊督將方自暗出了一口長氣。這時,一名斥候湊上來低聲問道,
“這三人如何處置?要不要…”
說著,那斥候立掌向下一劈,做了個殺人的手勢。
那督將心中一陣躊躇,此地深入邙山,離敵軍各處營地都不遠,如果為了防止萬一,確實應該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但是他們畢竟是軍人,不是匪徒,是否真的為了保證大軍行動的消息不被泄露,就要濫殺無辜。
不知怎的,那督將突然回憶起剛才手中那軟玉溫香般柔膩的觸感,他不由心中一軟,脫口道,
“算了。兩個老者還有一個小娘子,應該也不是東虜的探子。再說這深更半夜的,他們還能傳什麽音訊出去?”
那督將把手一揮,下令道,
“繼續向前探查!”
西魏軍前鋒斥候隊伍經過短暫的停滯,開始繼續向前潛行。而整個後續大軍,全然不知這一簡短的插曲。
卻說西魏軍的斥候們走後,那女子漸漸止住了低低的抽泣。她坐起身來,將長發攏到腦後,用一根絲帶係住。
那女子側耳聆聽了一陣無外的動靜,再來到門前,透過縫隙仔細觀察山下的情形。山路上,西魏軍前後聯絡的燈火此起彼暗,一一落入她的眼中。
幽暗的夜色,遮住了她清麗的麵容,隻是在光亮一閃的瞬間,照亮了她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雙眸,閃露出令人生畏的寒意。
那女子屏息注目良久。方回身對由自畏縮在屋角的二老行禮道,
“還要謝過二老今日回護之恩,他日必將厚報!”
說罷,她取出一錠金鋌放在屋中的榻上,然後再行一禮。
之後那女子轉身輕輕打開屋門,確認周圍沒有異狀之後,方閃身出屋。她左右確認一下方位,然後輕身一縱,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Thank you.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謝謝。也祝兄台新年吉祥如意。
多謝了。也祝你新年闔家幸福。
明年再見。
書香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