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在籠罩天地間的輕薄而晦暗的霧氣當中,一輪血紅的旭日浮現在大河平闊和緩的水麵上。如鏡麵一般的河麵,倒映著一灣灩灩的金光,澄亮耀目。然仔細看時,這道金光卻並非一體,而是仿佛被一把神奇的剪刀在瞬間裁作了無數細碎的亮片。一泓金光不住閃動跳躍,浮光掠影之際隱然映現出河麵上密布的層層微瀾。這才讓人們意識到看似平靜的水麵,實則暗流洶湧。
太陽慢慢離開水麵,將整個天地映射得一片昏黃。大河南岸密布如雲的軍營城寨也似乎從沉睡中一一蘇醒了過來。隻見數不盡的各色旌旗在晨風中起舞飛揚,旗上的髦尾飄帶等裝飾物被旭日照射得五色斑斕,流光溢彩。而營中豎立如林的矛槊戟鉞,鋒刃在陽光下寒光四射。這金屬的冷光閃亮一片,竟比大河上的波光更加奪目。一股無形的殺氣衝天而起,彌漫整個大河兩岸。
突然,隻聽一聲淒厲的號角陡然響起,打破了天地間的寧寂。接著,一聲接一聲的號角在西魏軍大營中次第響起,很快大河南岸已是號角連天。蒼涼哀怨的號角聲連綿不絕,震得在耳中嗡嗡做響,奪人心魄。
天光詭譎,大河如鏡,萬軍雲集,吹角連營,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仿佛構成了一幅奇麗壯絕的圖畫。
今日,注定將是不同尋常的一天。
隨著號角聲次第響起,原本平靜的西魏軍大營頓時喧鬧了起來。無數的西魏軍將士從帷帳中湧出,在各自的營寨中集結,然後再按一定的順序逐一開拔。隻見西魏軍如同一股股黑色的潮水一般從四麵匯集到河橋當麵,漸漸集結成為一個龐大的軍陣。
在軍陣中央,一杆四丈高下的大纛裝飾華麗,分外醒目。大纛下西魏軍主帥宇文泰全身甲胄,勒馬而立。周圍一眾帳內都督,親衛如眾星拱月一般將他護衛在核心。宇文泰紫麵長髯,不怒自威,在馬上肅然無聲,靜待諸軍齊聚。
到了約定時刻,隻見宇文泰右手舉起馬鞭輕輕向上一揚,他身後的掌旗官見了立即高擎大纛,左右揮舞三下。望見大纛發出的訊號,全軍的號聲戛然而止。此時西魏軍全軍陣列已成,規整如矩,宛若一片一望無際的黑色森林一般覆蓋了整個河橋以南的廣袤大地,軍容極為盛大。
西魏軍全軍麵對河橋盛師陳列,雖人數眾多,然號令森然。除了偶爾幾聲戰馬的嘶鳴和鐵甲的相碰的鏗鏘聲傳來,十萬之眾幾乎鴉雀無聲。原本喧鬧的大河之南的土地,此刻突然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沉寂之中。但是對於河橋營壘中的東魏軍來說,這種沉寂竟比方才震天的喧鬧更加殺氣濃鬱,更具有壓迫感。
這時,都督中外諸軍事名下執掌軍法,分驗全軍員額的一眾司馬、參軍等軍將陸續回到中軍,向主帥宇文泰稟報各軍集結的情況。全軍上下自是人人明白今日定有一番大戰,因此幾無人敢於怠慢。但也有個別幾個不長眼的將領和藩部酋長失期後至,結果不由分說便被執行軍法的將領綁了,垂頭喪氣地來見宇文泰。
宇文泰聞報,紫麵冷得如結了嚴霜一般,虎目中寒光四射。隻見他猛地揚手略一示意,他身後的幾員帳內督將已拔刀飛騎而出。不待那幾個待罪者求饒出聲,督將們便已經飛馬衝到近前,揮刀斬下了他們的首級。
之後,督將們用長刀挑著血淋淋的首級四下飛馳,昭示全軍。西魏軍一時全軍凜然,諾大的軍陣竟如凍結了一般沉寂,幾乎聽聞不到一絲聲響。
立威已畢。宇文泰卻又命人抬出三口沉甸甸的箱子擺在陣前。箱蓋打開之後,卻見三口箱子內盛滿金寶珠玉,光華四射,璀璨耀目。之後宇文泰遣人四下大聲昭告全軍,
“……既為國戰,敢不效命,號令所至,義無反顧!若賞格未具,何以彰德?雖憑功轉勳,以進官爵,銓敘之議,天恩可期。然效死實力之臣,朝廷豈無別格之賞?今薄備金玉之資,以勵殊功之士……”
接著,宇文泰命昨日血戰中立有突出戰功者一一上前,從箱中取金寶賞賜之。每頒一賞,旁邊自有人大聲唱名,曉諭全軍。
“豳州步落稽大人劉某賞波斯瑪瑙酒盅一對!”
……
“趙(趙貴)大將軍麾下都督平某賞金銀盞各一!”
……
侯莫陳(侯莫陳崇)大將軍麾下都督紇幹某賞明珠金帶一條!”
……
每一賞唱名而出,立時全軍鼓噪,歡聲雷動。西魏軍的士氣被瞬間點燃,推上了無以複加的高度。
西魏軍的歡呼聲如連綿不絕的驚雷一般不斷傳送到對麵河橋營壘裏的東魏軍耳中,氣勢極是駭人。東魏軍一時人人麵色凝重,感覺今日必有一場惡戰。
在重重甲士之中,東魏河橋守將,北徐州刺史,屯留縣公暴顯全身鐵明光鎧,麵色嚴峻,正拄槊而立。暴顯字思祖,魏郡斥丘人。相傳他年幼時,一個沙門曾指著他道,
“此郎子好相表,大必為良將,貴極人臣。”
暴顯長大後精於騎射,曾從北魏孝莊帝圍獵,一日中,狩得禽獸共七十三隻。他後來隨高歡於信都舉義,累遷至北徐州刺史。
這次侯景出兵圍攻虎牢,便由暴顯鎮守河橋。當暴顯得知西魏興舉國之師,再度進軍河南的消息,一麵立即加固防禦,嚴守河橋,一方麵派人飛馬傳告侯景,請他即刻回援。但不想侯景的援兵還未見蹤跡,西魏軍已經全師而至,將河橋團團圍住。暴顯隻得打起精神,準備一戰。
暴顯見西魏軍人多勢大,也不敢輕易出戰,隻是下令據寨死守。他的打算是憑借堅固的城池營寨拚力抵抗,盡量拖延時間,堅持到侯景的主力從虎牢返回。但不想西魏軍兵鋒極其犀利,隻用一天時間就攻下了有重兵把守的回洛城。
回洛城的失陷讓暴顯如遭當頭一棒。他怎麽也沒想到耗費巨大人力建設,構築精妙,並有重兵防守的回洛城居然連一天都沒有撐過去。暴顯頓時感覺自己好似被人一把推到了懸崖邊上。
暴顯深知河橋的重要性,一旦河橋失守,東魏軍河東與河南的聯係將被切斷,自己所在的河南軍團將必須獨自麵對傾國而出的西魏軍的攻擊,後果難料。如果真的發生了這樣的情況,作為河橋守將,他實在是百死莫贖。想到侯景嚴酷的治軍手段,暴顯心中不僅不寒而栗。
暴顯心中同時又有幾分慶幸,還好自己沒有大意,在得知西魏軍進兵的消息之後立即在河橋正麵搶築了一道柵欄,將河橋完全封閉起來。如今回洛城失陷,這道柵欄就成為河橋最後的防線。暴顯敏銳地意識到,西魏軍下一步攻擊的目標必然將會是這裏。
當夜,暴顯秘密調整了兵力部署,他幾乎抽空了中北城、中潬城的防守兵力,全部加強到了河橋正麵營壘。同時自己也率親衛悄悄從河陽南城移駐此處,他準備親自坐鎮指揮,以應對這場生死攸關的大戰。暴顯還下令搜集了大車、亂木等一切可能的物資,將營壘麵對回洛城的一側完全封堵起來。他還在其中暗藏了引火之物,準備萬不得以時就放一把火。暴顯希望這些手段能至少暫時阻止或遲滯敵軍對自己側翼的攻擊,這樣自己可以集中力量加強正麵防禦,應對西魏軍的猛攻。
今日方曉,西魏軍便已經全師而出,在河橋當麵列陣。從河橋正麵營壘望去,猶如一片黑色的海洋已將大河以南的土地完全吞沒。直到遠處霧靄繚繞的邙山,目視所及,廣袤的大地上滿是旗號衣甲具為黑色的馬步軍士。西魏軍不僅人數眾多,更陣列嚴整,無數麵旌旗在橫平豎直的龐大方陣中迎風飛舞,像極了一望無際的玄色海麵上起伏湧動的浪花。
此刻,西魏軍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如同是連綿的春雷一般不斷在河橋上空炸響。東魏軍麵對西魏軍氣勢迫人的龐大軍陣,內心本已倍感壓力,此刻再聽到這般震耳欲聾一般的歡呼叫囂,隻覺仿佛一股壓力如巨浪般呼嘯著撲麵而來,當下已是人人色變。
暴顯見東魏軍尚未開戰,心中已有怯意,立即揚聲大呼道,
“西賊每戰常驅挾藩戎之屬,故其勢雖眾,實不足畏也!我朝正統在茲,大義所歸,天下三分,地有其半。關隴貧鄙,蠻夷混雜,今雖一時凶獗,又豈能久乎?諸君皆是關東豪傑,國族勇士,又豈甘束手就縛,見辱於狄夷?”
東魏軍多是久經戰陣的六鎮軍人,聽了暴顯一番言語,似又激起了同仇敵愾的意氣,心裏頓時沒有剛才那般慌亂了。他們又握緊了手中的武器,眼中又重新開始閃爍著堅毅的神采。
暴顯趁熱打鐵,揮舞著長槊又大聲道,
“大行台主力如今已從虎牢全速來援。隻要我們守住今日,大軍明日或即可至!到時內外合擊,必大破西賊!立不世功業,封妻蔭子,隻在目前!”
暴顯實際上也不清楚侯景主力現在到底在哪裏,還要有多長時間才能趕到河橋。但危急之下,他隻能先將大話放了出去,以安定軍心,鼓舞鬥誌。
果然東魏軍聽了,頓時士氣一振,紛紛手舉兵器高呼道,
“誓隨使君殺賊!”
“守住河橋!建功立業!”
“打敗西賊!保家衛國!”
……
這時,對麵西魏軍中滾雷一般的歡呼聲已戛然而止。緊接著,震天的戰鼓聲已響徹雲霄。隨著戰鼓,原本嚴整如矩的西魏軍大陣猝然而動,前鋒大隊的西魏軍緩緩離開本陣,向河橋逼來。如同一道驟然翻騰而起的黑色巨浪,鋪天蓋地般漫卷過來。
暴顯瞳孔不由微微一縮,止不住高聲下令,
“全軍戒備!…”
話音未落,隻聽對麵山呼海嘯一般的一陣呐喊聲傳來,原本緩步前進的西魏軍前鋒陡然加速,開始高速衝擊。仿佛是瞬間被一股強大的暗流推動,平頭漫卷的黑色潮水猛然咆哮高漲起來,以不可阻擋的氣勢,疾速撲向河橋。
不等東魏軍做好戰鬥的準備,漫天的箭雨已如同風暴一般呼嘯而至……
話說陣前萬眾矚目之下的金寶重賞,已將西魏軍的士氣推到了極致。宇文泰立即不失時機地下令發起了進攻。
按照戰前部署,西魏軍以李弼為右軍繼續佯攻河陽南城。趙貴、侯莫陳崇為左軍從回洛城攻擊河橋右翼,牽製敵軍。獨孤如願為中軍強攻正麵。若幹惠在後總應三路大軍。
西魏軍戰鼓如雷而作,各軍聞訊即刻而動。中軍主將,隴右十一州大都督獨孤如願命岷州羌族酋長梁道顯率部兵為先驅,當先衝陣而出。清水氐族酋長李鼠仁隨後出擊。華部酋長、蘭州刺史李辰為第三陣出戰。
話說岷州羌族和清水氐族雖為藩部,但他們長期和漢族雜居,交流頻繁,文化經濟發達。五胡十六國時期,氐族和羌族分別曾經在中原建立過中央政權,統治廣大地區。其中氐族人符堅建立的前秦,曾經一度統一北方,甚至有試圖投鞭斷流,飲馬長江,一統華夏的舉動。後前秦敗於淝水之戰,最終導致王朝覆滅。因此氐羌兩族的武備和戰鬥力都不弱,和漢族相差不多。
卻說羌族酋長梁道顯接到出戰的軍令後,先是雙膝跪地,雙手仰天向上蒼祈禱。一個身穿白袍的羌族巫師嘴裏念念有詞,用一根樹枝在他的雙肩和頭上各輕輕拍打數下。
祈禱完畢,梁道顯翻身上馬,拔刀對準東魏軍的營壘一揮,用蠻語聲嘶力竭地大吼了一聲。隨著一聲吟長淒厲的號角聲,全體羌族戰士倏然而動。
羌兵以騎兵為主,他們也不成嚴格的陣列,隻是排成幾列彎彎曲曲的橫隊,直逼河橋當麵營壘。
當迫近營壘之後,梁道顯揮刀一聲令下,羌族騎兵猛然加速直衝營柵。隻見數不清的馬蹄不住上下起伏,卷起漫天煙塵。
這時位於回洛城的西魏軍也開始發動攻擊。左軍的弓箭手們憑借回洛城營寨,一波一波地將箭雨不斷投射到東魏軍的營壘當中。
東魏軍一麵舉起盾牌遮擋,一麵發箭還擊。但側翼的攻勢多少削弱了正麵的防禦力量。正麵攻擊的羌族騎兵幾乎未遇強力抵抗就已經衝近了柵欄,羌族騎兵在高速衝擊中紛紛舉弓漫射,箭矢如同密集的雨點一般飛向東魏軍的營壘。
雖然同時受到來自兩個方向的攻擊,但東魏軍主將暴顯冷靜地發現回洛城中的西魏軍隻是不斷發箭,卻沒有出營進攻的意思。他意識到今天正麵應該才是敵軍的主要進攻方向。暴顯當即下令將大部分弓箭手都調向正麵,攔擊不斷逼近的敵軍騎兵。
正麵東魏軍的反擊的箭矢開始密集起來,突擊中的羌族騎兵開始不斷中箭落馬。更有戰馬在奔跑中中箭,在哀鳴中突然狂跳仆地,將馬背上的騎士狠狠摔下。
但羌族騎兵仍然不顧傷亡地高速迫近營柵。在距離柵欄隻有數十步的距離時,騎兵們猛勒韁繩,嫻熟地從中間左右分別轉向,在柵欄前方橫掠而過。羌族騎兵弓馬熟稔,轉向之中仍是發箭不止。由於距離較近,他們的箭矢密集而凶狠,給柵內的東魏軍造成一定的壓力。
當頭幾行羌族騎兵在漫射中掠過寨柵後,東魏軍發現後續的騎兵手中卻沒有挽弓,而是人人暗擎一隻火把。眨眼之間,手舉火把的羌族騎兵已經衝至柵前,將火把向木柵擲來。隻聽“啪啪…”聲不絕於耳,火把接二連三地打在柵欄上。而後續的羌族的騎兵手中更捧了盛滿油脂的陶罐,隻見他們將係在陶罐上的長繩一甩,一個個陶罐劃著完美的拋物線砸向木柵。隻聽乒乓一陣亂響,陶罐相繼摔碎在柵欄上,罐內的油脂四下飛濺。油脂與落在地上的火把相遇,隻見一叢火焰“蓬”地猛然焚燒起來。
一般而言,木柵最是怕火,一經點燃救無可救。但暴顯昨日估計到西魏軍可能會用火攻,因此他下令東魏軍昨夜將木柵都悄悄用水澆透了。隻見柵前的火焰雖烈,卻一時半刻沒有將木柵點燃。東魏軍又急急從柵內不斷拋撒沙土出來,那火焰燃了一會兒,竟泯然而滅。
羌族騎兵冒著傷亡逼近柵欄,想要縱火燒柵,卻不相東魏軍防衛得力,始終無法得手。
此時,西魏軍右軍李弼所部已經與河陽南城的東魏軍接戰。雙方飛矢如雨,戰況十分激烈。而中路羌族前鋒卻始終沒有進展,後續氐族部兵和華部軍已經前出戰場,但由於前鋒無法取得突破,他們擁塞於陣前,一時有些無所事事。
華部軍中賀蘭仁看到如此情景,忍不住搖頭道,
“於今已無巧可取,唯勇力一決耳!”
李辰注目前方戰況,也緩緩點頭道,
“此時惜命不前,恐終將無功而返,反至大損!”
……
果然獨孤如願見梁道顯遲疑不進,派人嚴厲督促他強力破柵,為後續進攻打開通路。為了緩解羌部強攻的壓力,獨孤如願還調本部的弓弩手上前助戰。
當增援的弓弩手和馳射的騎兵初步壓製住東魏軍的弓箭反擊後,梁道顯終於有所動作。隻見往複馳射中的一部羌族騎兵突然下馬,冒著箭雨直衝柵下。而其餘羌族騎兵紛紛駐馬,不再奔馳而過,就立馬在柵前與東魏軍對射,為這些徒步勇士提供直接掩護。停止的騎兵被命中的概率大大增加,不斷有騎兵被中箭,慘叫著從馬上墜下,但羌族騎兵抵死不退,不住發箭為自己的同袍提供掩護。
在騎兵的掩護下,幾個徒步的羌族戰士終於撲到柵前。他們用手中的兵器挖鬆了一段柵欄的基礎,然後將幾條皮索緊緊係在柵欄上。然後拉了皮索往回跑。騎兵們見了一湧上前,他們將皮索的另一端係在馬鞍上,然後轉身齊齊狠命打馬。
十餘匹駿馬奮蹄揚鬃,垂首向地,馬蹄在地上踏得嗒嗒直響,拚命向前拽去。皮索瞬間繃得筆直,木質的柵欄不住搖晃,發出脆弱的聲響。木柵內的東魏軍竭力想要抓住木柵,將它穩定下來。但人力終究敵不過馬力。隻聽一聲巨響,在雙方戰士震耳欲聾的驚呼叫囂中,河橋當麵的木柵竟被生生拉倒了一片,形成一個數丈寬窄的缺口,隻見缺口內鐵甲如林,層層疊疊滿是如受驚的蟻群一般的東魏軍士卒。
見到終於破柵,西魏軍頓時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箭矢立刻如同急風驟雨一般向這個缺口猛刮過去。缺口內的東魏軍接二連三地慘叫著倒下,但是密密麻麻身穿鎧甲的身影卻似乎一點也沒有減少,隻是蜂擁著將這個缺口堵得嚴嚴實實。
梁道顯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這個付出重大代價才贏得的機會。他立即組織羌族騎兵開始猛衝這個缺口。羌族騎兵飛快地排成一個鋒矢陣,以一名身穿鐵甲的羌族勇士為尖刀,一起瘋狂打馬,直衝過來。
此刻慌亂中的東魏軍士卒卻不知從什麽地方傳過來一道臨時的木柵,正手忙腳亂地在缺口豎起。說時遲,那時快,當木柵剛剛被放置在缺口上的同時,第一名羌族騎兵已經驅馬撞了上來。
隻聽轟然一聲巨響,急速奔馳而來的戰馬被撞得肉開骨斷,哀鳴著頹然倒下。而身上的羌族騎士卻是像拋石一般從馬背上直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密集的敵群中,被瞬間亂刃分身。
而受到猶如萬鈞之勢狂奔而來的戰馬全力一撞,剛剛豎起的臨時柵欄頓時被撞翻,將好幾個東魏軍士卒壓在了下麵。那幾個士卒才要掙紮起身,卻不防羌族騎兵已經如狂蜂一般連續不斷地衝擊著這個缺口,一匹又一匹的戰馬帶著它們的騎士倒在這個木柵上。壓在木柵下的東魏軍士卒漸漸沒了聲息。
此刻,這小小的缺口已經成了雙方爭奪的焦點。東魏軍用密不透風的步兵堅陣死死封堵住這個缺口,各式長短兵器如繁枝密林一般向外伸出,似乎不見一絲縫隙。一隊隊羌族騎兵瘋狂呼號著反複猛衝這裏,但這裏卻似乎被死神布下了一道死障,無論羌族騎兵如何猛力衝擊,卻始終無法再前進一步。
一個接一個英勇的羌族戰士被密密樹起的東魏軍矛槊刺成篩子,連人帶馬倒在缺口處。而東魏軍也同時承受著極大的傷亡。幾乎每一次羌族騎兵的衝擊,都會帶走一名甚至數名士卒的生命。很快柵欄內外已經橫屍遍地,流血如注。
這個僅有數丈寬窄的缺口,立刻便成為左右整個戰局的關鍵。見羌兵久攻不下,獨孤如願即命第二陣氐兵加入戰場。
清水氐族酋長李鼠仁受命之後,默然無聲地拔刀在手,舉步而出。氐族戰士隨之列陣而進。清水氐部幾乎全為步兵,卻是旗號衣甲整齊。當他們旌旗招展,排著整齊的陣列緩步直麵敵營的時候,卻似乎和漢軍常用的步兵陣列接戰的風格別無二致。
這時在後陣觀戰的李辰突然發現這些氐兵所用的武器有些特別。氐兵大致分為前後兩部,前部分右手環首刀,左手卻持了一具形狀獨特的盾牌。這盾牌呈方形,比一般常見的盾牌要小,表麵有一定的弧度。盾的正麵中間有一根尖刺,而盾牌的上下兩端分別伸出一個長長的彎曲的鉤子。李辰還從未見過這種獨特的兵器。
而後部手持長兵的氐兵手中的武器形如長槊,但鋒刃上多了一橫出的小枝。李辰倒是知道,這種兵器是戟。
不僅李辰心中納罕,旁邊賀蘭仁也奇道,
“他們手中是何兵器?怎的我從未見過?”
另一邊賀蘭盛接口道,
“此物喚作鉤鑲。上麵的鐵鉤可鎖住長兵,乃是近戰利器。”
賀蘭仁皺眉道,
“鉤鑲?為何我從為聽過?”
賀蘭盛道,
“鉤鑲乃是古漢兵器,近年來已少有人用,也難怪你不識。這氐族也曾為中原之主,這些鉤鑲當是昔日從武庫中所得之舊物。”
李辰和賀蘭仁聽了心中恍然。
不知為什麽,這隻平靜出戰的氐軍,在眾人的眼中似乎有種別樣的感覺。古老的兵器,整齊的陣列,步兵集團陷陣的戰術,仿佛是一支數百年前的大漢軍團穿越時空,出現在當前的戰場上。
在眾人各異的眼光中氐軍緩緩逼近了敵營。隻聽酋長李鼠仁一聲高喝,原本緩步前進的氐軍轟然呐喊,突然開始加速疾衝。幾個呼吸之間,氐軍已經衝到了河橋營壘柵前。這時羌族騎兵已經受命後撤,讓出了正麵的戰場。隻見氐族戰士的陣列高速衝到木柵缺口,隻聽一片金屬兵器相互撞擊的脆響,雙方的士卒猛然相撞在一起,開始拚命搏殺了起來。
氐軍雖然是持鉤鑲的短兵在前,但後部的長戟足有三丈長短,卻是搶先和東魏軍交上了手。戟和槊矛相比,除了刺以外,多了砍啄等戰術功能。隻見氐族戰士手中的長戟上下揮舞,往往一刺不中,便反手回帶,用橫刃削割東魏軍士卒的脖頸,或用橫刃劈砍對方的頭肩等部位。
隻見前排一個東魏軍士卒側身將將閃過一記長戟的猛刺,卻不防對手收戟回割,雖然有脖當的保護,這名東魏軍的脖子仍被拉出了一道大口子,鮮血如箭般飆出,這名東魏軍頓時萎然仆地。
而他身邊的一名東魏軍被一柄長戟的橫刃狠狠砍在肩上,鮮血頓時從鎧甲下麵噴湧而出,將他染成血人也似。這名東魏軍手捂傷口,倒在地上不住翻滾,發出撕心裂肺一般的慘嚎。
東魏軍猝不及防之下,被這種特殊的武器連連殺傷,頓時陣勢有些亂了。但長戟的威力雖大,卻也不是沒有缺點。長戟既長且重,必須要力氣很大的士兵來使用,而且要有一定武藝的要求。因此長戟的裝備數量不會太多。另外戟上鋒刃的橫枝很容易被對方的兵器掛住,難以掙脫。這時,手持鉤鑲的短兵就發揮了作用。
在長戟手和對方混戰的時候,手持鉤鑲的氐族士兵乘亂逼近了東魏軍。展開貼身近戰。
隻見一名氐族戰士迎上對麵東魏軍士卒戳來的長槊,他用左手中鉤鑲上的鐵鉤鉤住的槊杆,然後搶進一步,右手的環首刀在對方脖頸上隻一抹,一股鮮血瞬間已將刀身染紅。不等這名東魏軍士卒倒下,卻已有數不清的長槊直刀從四麵八方向這名氐族戰士刺來。這名氐族戰士鬆開鉤鑲,不及轉手之下,直接將鉤鑲上的尖刺捅進當麵的東魏軍的胸膛,而他右手環首刀也刺進了另一名東魏軍的身體。但下一刻一柄長槊也深深刺進了他的腰間。這名氐族戰士的身體一軟,慢慢地從周圍幾乎幾乎密不透風的雙方戰士的身體和不斷撞擊的兵器縫隙中滑落到地麵上。
氐族步兵陣列長戟和鉤鑲結合的戰術在近戰格鬥中很快占據了上風。東魏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戰術組合,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很短的時間,前陣的東魏軍士卒已死傷遍地。氐軍則越戰越勇,不規則的戰線開始緩慢地向營壘內部推去。
營中東魏軍主將暴顯見如此情形,眼中幾乎冒出火來。隻見他略一思索,便喚過幾個手下囑咐一番。
突然間,隻聽東魏軍營內一陣沉悶的號聲響起,前沿的東魏軍聞訊開始慢慢後撤。血戰中的氐軍猛然感到對麵的壓力輕鬆了許多,他們也不及多想,隻是順勢將戰線不斷向前推進。
突然,當麵的東魏軍幾乎同時轉身向兩邊退去,當麵頓時空了出來。隻見大隊的東魏軍弓弩手已在營寨內密陣而列,箭已在弦。一隻隻箭鏃閃著幽暗的寒光。
還不等氐軍作出反應,隨著一陣清脆的梆子響,東魏軍的弓弩手已經齊齊鬆開了弓弦。幾百上千張弓弦幾乎同時急速複位,發出一陣令人心悸的轟鳴。萬點寒星已經如狂飆一般向氐軍襲來。
氐軍的鉤鑲雖說是盾,但是很小,根本無法提供有效的防護。隻聽一陣銳器入肉的悶響,正在奮勇衝鋒的氐族戰士紛紛中箭倒地,發出一片慘絕人寰的哀呼。而轉瞬之間,東魏軍的第二輪箭雨又撲麵而至…
東魏軍連射數輪後,當麵已無人站立。氐軍被迫四下躲避,連連後退。而此刻河橋營壘正麵柵欄的缺口內外如同是一個屠場一般,地上已經被重重迭迭的屍體覆蓋得滿滿當當,血水已經將整個地表浸透,無可立足。
這時,東魏軍戰鼓聲大作,主將暴顯親率生力軍發起了反突擊。這些生力軍人人皆披重鎧,手持長槊大斧,如同一堵鐵牆般直撞入氐族殘軍當中。他們一路大刀闊斧地砍殺,終於將氐軍完全逐出了營外。
遠遠在本陣觀戰的獨孤如願見此情景不由麵色鐵青,當下厲聲下令道,
“命蘭州李大都督即刻率軍出戰!”
……
附圖:
圖一為出土的 鉤鑲實物。圖二為描摹的 漢代畫像磚上手持鉤鑲戰鬥的場景。圖三為想象複原的左手持鉤鑲,右手持環首刀的漢朝武士形象。
謝謝。這場大戰才剛剛開始。
李辰在東魏軍聞訊慢慢後撤時全麵衝擊是個機會,錯過了。
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