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於謹故意示弱,直到最後階段才用自己為數不多的具裝甲騎突然發起雷霆一擊,結果取得了極佳的效果,一舉擊敗了疾馳前來赴援的東魏軍前鋒。
由於剛剛攻下柏穀塢,西魏軍亟需修整並鞏固城防,以備侯景主力。因此於謹隻略一追擊,也就率騎兵返回。
此時的柏穀塢,戰鬥已經全部結束了。隻見城頭上原本紅色的東魏軍旗幟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一麵麵西魏軍的黑色旗幟正在迎風獵獵飛揚,如同是一片黑雲籠罩在城上。
而大群解除了武裝的東魏軍俘虜正排成長長的隊列被從城牆上押解下來。俘虜們這時已全然沒有了前番戰鬥中凶悍的模樣,大都衣甲零落,神情頹喪,眼中流露著驚懼和茫然。他們相互攙扶著受傷的同袍,畏畏縮縮地一步步緩慢往城下走。周圍手持長短兵器負責看押的西魏軍士卒,大概猶對他們先前頑強抵抗而給己方造成的重大傷亡心存恨意,不住地大聲嗬斥著。
與此同時,西魏軍的士卒們正在緊張地清理著已如同廢墟一般雜亂的城頭。西魏軍拖走遍地的屍體,收集遍布城牆敵樓上的箭矢,還有的正將損壞散落的各種守城器械一一修複,歸於原位。西魏軍更從城頭吊下藤筐,將城腳下東魏軍拋下的滾木擂石等聚攏回收,吊上城頭以備再用。
而更有一個一個小隊西魏軍,趕了牛車,將城外堆積遍野的陣亡西魏軍屍體一一翻撿出來,抬上牛車,然後集中運到一處進行焚燒。三個巨大的火堆正揚起衝天的烈焰,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臭味。
當於謹率騎兵返回時,早有傳騎飛馬先頭傳訊,
“大將軍大破東虜援師,陣斬千五百餘級,殘敵已豕奔潰北,柏穀塢無憂矣!”
聞聽勝訊,西魏軍都不禁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一時柏穀塢內外歡聲雷動,東魏軍戰俘聽見,則麵色愈加灰暗頹喪。
當於謹的大纛回到柏穀塢城前,泉仲遵、楊摽早已聞訊出來迎接。二人在於謹麵前躬身行禮,齊聲道,
“大將軍神威無敵,旗開得勝!”
於謹忙下馬扶起二人,大笑道,
“二位使君勇絕三軍,力屈強敵,皆不世之功也!”
楊摽、泉仲遵拜謝道,
“此戰皆是大將軍謀劃如神,調度有方,用兵有如雷霆萬鈞之勢,加之將士用命,故方得一戰拔城。職下等又何敢居功!”
於謹笑道,
“二位甘冒鋒矢,身先士卒,於萬軍之中奮勇先登,大漲我軍士氣,終得克捷。若無二位驍勇奮戰,柏穀塢難以速拔,一旦任敵援軍迫近,我軍腹背受敵,局麵恐將大壞。”
二人再行禮稱謝,又稟道,
“城內殘敵已然悉數肅清,衙署倉廩庫府等皆已占領。職部正循大將軍之命,清掃戰場,整修城防。現衙署已經清理完畢,就請大將軍入城吧。”
於謹點頭稱善。
三人一同驅馬入城。在經過城中的時候,於謹但見泉仲遵所部洛州蠻民戰士身上披了剛剛從柏穀塢府庫中繳獲的絲帛,手舞大刀,正圍著大鍋載歌載舞。鍋中湯水沸然,正飄散著誘人的肉香。泉仲遵有些尷尬地向於謹請罪道,
“職部教化未深,不知禮儀,請大將軍勿怪!”
於謹大度地道,
“泉使君部屬勇猛絕倫,先登克城,生擒敵酋,立有殊功,又何以俗禮論之?況泉使君此番之功,吾當明奏大丞相,朝廷必有厚賞!”
泉仲遵忙在馬上躬身拜謝。於謹轉頭瞥見楊摽麵色有些鬱鬱,心知他正因未能先登破城而懊惱,便出口安慰道,
“楊使君部屬幾番撲城血戰,也是英勇可嘉,三軍莫不感佩。吾亦當明奏朝廷,朝廷豈會虧待了忠勇死力之士?”
楊摽麵色轉霽,連連行禮稱謝。
於謹進入衙署後,即安排眾將分守各處城門城牆,諸軍抓緊輪流休息。同時於謹下令清理府庫,調集能用的軍械上城,準備大戰。他還命人押來了被俘的東魏守將王顯明問話。
那王顯明力戰被俘,卻是一幅不大服氣的樣子,口中更是堅不肯透露半點東魏軍的實情。於謹問了一回,見無法從他口中得到更多情報,便下令將王顯明押下去好生看押。
於謹忙完這一切的時候,已是漏夜深沉。血戰了一整天的西魏軍已經疲憊不堪,此時除了在城上值守的軍士,大多數已經進入了夢鄉。於謹此刻也覺得有倦意難耐,他再囑咐一番城防守禦的情形,也便解甲睡下。
不料到了半夜,於謹被手下一陣急促的呼喚驚醒,
“大將軍,大將軍,……”
於謹猛然從榻上坐起,他一把握住枕邊的佩刀,沉聲問道,
“何事?”
隻聽來人急聲稟道,
“啟稟大將軍,值夜軍將遣人急報,東城外似有敵軍異動!”
於謹立即披甲上馬,直奔城上。當他急匆匆登上柏穀塢東城牆的時候,卻發現守城的西魏軍士們如臨大敵,他們擁在垛口,正緊張地眺望著剛剛和東魏軍的騎兵先鋒部隊爆發過一場激烈的戰鬥的那片曠野。
於謹大步走向前去,他身邊的侍衛一聲高喝,
“大將軍到!”
城上的西魏軍將士聞聲忙轉身肅然向於謹行禮。於謹點點頭,將手一抬,示意大家免禮,然後開口問領隊的督將道,
“是你遣人至衙署急報麽?城外卻是出了何狀況?”
那督將行禮道,
“正是末將遣人急報大將軍。”
說著他後退一步,眾軍士自然一分,在人群中讓出一道缺口。那督將來到垛口邊手指著東方道,
“大將軍請看…”
於謹來到垛口邊,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卻驚見東方的天野間出現了一片詭異的紅色。
今夜月暗星稀,天空黑沉沉的,如同是深不見底的幽暗深淵。白日裏波瀾壯闊的洛水和險峻偉岸的群山似乎都隱沒在一道無邊的黑幕之後,蹤跡難覓。但是在本是漆黑一片的東方,此時卻似乎浮現出一抹亮眼的紅色。
於謹手扶垛口,將頭伸出城外仔細觀察。透過深沉的夜幕,他依稀辨認出,那片詭異的紅光竟好像是無數點點猩紅的火光聚合在一起而形成的。
於謹忙揉眼仔細再看時,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而且他發現這片火光不是靜止的,而是仿佛具有生命一般的在不斷遊動和膨脹。在火光遠離柏穀塢的後端,拖曳出一條長長的紅色尾巴,正蜿蜒延伸到遠方無盡的黑暗中。這條尾巴如同一條來自九幽地獄的惡龍,正從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爬出,渾身噴射著火焰,在大地上盤旋遊動。
於謹不覺瞳孔微微一縮,久浸軍旅的本能讓他瞬間意識到,這條正在遊動的火龍,是一支在黑夜中高擎火把疾行的大軍。
是侯景的東魏軍主力到了!
隻見東魏大軍組成的火龍從被大山遮擋的黑暗中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匯入前方密集的火光中,而前頭的火光則不斷地向四周擴張延展。這場景宛如正在一座熊熊噴發的火山,滾滾的烈焰岩漿順勢傾瀉而下,劈開崇山峻嶺,匯集到平坦的土地上,形成寬廣的熔岩湖泊。
隨著東魏軍仿佛無休無止般地湧入,燃燒的湖泊越來越大,越來越迫近。最後柏穀塢東邊原野上竟如一片火的海洋,將整個東方的天空照得透亮。
而馬蹄聲,腳步聲,戰馬的嘶鳴聲等混合成的喧囂也慢慢由遠而近,由低到高,最後竟響徹寧寂的夜空。山林中無數宿鳥被驚飛而起,成群結隊地掠過夜空,漫無目的地四下飛旋,發出驚恐憤怒地鳴叫。這巨大的喧囂聲和群鳥的叫聲亂入人耳,令人一時目眩神馳。
城上的西魏軍將士此時鴉雀無聲,大家隻是默默地注視著東魏軍組成的火海不斷擴大,大家仿佛都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好似那片火海正在不住地逼近,直想自己的腳下燃燒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東魏軍仍然如噴發不休的岩漿一般源源不絕地湧現。而火光的海洋最後似乎連接山河,漫溢天地,將柏穀塢東方的原野完全占據。此時東方的天際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晝,原本隱藏在深深夜幕中的大山河流,也依稀顯露出模糊的輪廓。而漆黑深邃天空中,漫天火光的也仿佛影射出重重濃密的雲層,瑰麗奇魄。
於謹在柏穀塢城頭上看侯景大軍如此陣勢,心中也不禁暗呼僥幸。若是今日稍有猶豫,未能攻下柏穀塢,則局麵不堪設想。
就在於謹和西魏軍將士都被這景象震懾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那火海中的喧囂之聲突然高漲,竟如巨雷淩空一般響亮。原本已經平複歸巢的鳥群再次被驚嚇飛起,振羽的撲騰聲四下亂響,而鳥兒的驚啼聲也更加淒厲刺耳。巨雷一般的喧囂和鳥群發出的刺耳鳴叫聲同時猛烈地震動著柏穀塢城上人們的耳膜,讓人覺得頭暈目眩。
然而就在西魏軍將士不知所措的時候,那驚雷巨大的喧囂聲卻突然戛然而止。那片火海仿佛瞬間從激蕩咆哮的怒潮中瞬時平靜了下來,變得水波不興。隻有在空中亂飛鳥群還在不明究理地哀鳴著。
不等於謹和西魏軍將士們有所反應,隻見那片璀璨如晝的火海竟倏然而滅,整個東方如同又在一瞬間墜入了無盡的寧寂黑暗中。
天空中的鳥群盤旋數匝,漸漸飛回自己的巢穴。過後,天地間又是一片沉寂。
無邊的夜幕又重新籠罩了大地,那方才還火光映天,歡聲雷動的東方原野,此刻竟然沒有一點火亮聲響,仿佛什麽都從來沒有發生過。黑漆漆的暗夜,如同一隻神秘的怪獸一般,將一切都吞噬在不見天日的腹中。
柏穀塢城上的西魏軍不由一陣騷動,若不是方才那如海般的火光似乎還烙印在眼底,大家就如同剛剛一起做了一個瑰麗的夢一般。
於謹一時神色冷峻。他也早知道侯景所部實力雄厚,侯景本人又治軍嚴整。但不想今日親眼所見,竟是如此聲勢。
於謹在城上靜候良久,卻是再未見東魏軍有任何動靜。由於光線暗淡,城外又敵軍大至,敵情未明,為防止敵軍乘夜偷襲,他並沒冒險開城派偵騎出城探查。
於謹下令將城上值夜的軍士人數加倍,反複告誡要小心防備。之後,便下城返回了衙署。
卻說城外如此動靜,早已驚動了城內。西魏軍大都已經知道侯景主力已經來到的消息。但未得軍令,卻是無人敢於稍動。隻是當夜多少人披甲持戈,不得而眠。
第二天清晨天色剛剛放亮,卻見柏穀塢的城門吱呀打開。一隊西魏軍偵騎從城中飛馬奔出,直往東疾馳而去。隨即城門便又緊緊關閉。於謹在城頭神色肅然地注視著偵騎們遠去。
此時天色方曉,柏穀塢上空卻是大霧彌漫。站在城頭四望,隻見整個天地萬物仿佛都被一道厚重的白色大幕所籠罩,一片白色茫茫。白色的霧氣翻卷流溢,如同是輕柔的紗幔隨著輕風起伏舞動。伸出手去,霧氣便如絲般從指縫輕輕滑過,整個手心,麵上似乎都是一種濕漉漉的感覺。這一刻,廣袤的世界似乎被一種魔力壓縮到了咫尺之間。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濃霧似乎逐漸開始變得稀薄,甚至原本被遮擋的一絲不見的太陽,終於透過濃厚的霧氣出現在東方的天空上。隻是那陽光似乎有氣無力,隻有些慘淡的亮色,讓人可以知曉太陽的存在和方位。
出城探查敵情的偵騎去了許久,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傳來。隻是偶爾從重重的迷霧中依稀傳來一兩聲金屬的撞擊聲,卻讓人感到麵前靜謐寧和的雲霧晨曦後麵,實際殺機四伏。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接著一隊黑衣騎士撞破濃霧,催馬直向城下馳來。城上人看得分明,卻正是出城的偵騎回來了。隻是騎士們出城時幾乎簇新的鎧甲,此時卻已變得有些破損,甚至上麵還沾染了斑斑血跡。回來的偵騎人數也大約隻有出城時的一半。
城上的軍士們辨認無誤,急忙打開城門將他們放了進來。偵騎們飛馬馳而入,城門隨即又緊緊關閉。不多時,帶隊偵騎的督將急匆匆上得城來 對於謹行禮道,
“啟稟大將軍,末將奉命出城打探敵情,卻不料城外已密布東虜的偵騎斥候。這些鷹犬人馬眾多,又頗為精悍,極是難纏。弟兄們拚死突進,折損不少,卻始終無法迫近敵營。末將見勢不協,隻得率剩下的弟兄殺出重圍,折返回城。末將非是畏死,實唯恐強逞一時,不免全伍俱墨,更無人回來將城外敵情報與大將軍知曉。”
於謹聞報,不覺心頭一沉。這侯景用兵竟如此詭譎凶狠,昨日半夜大軍方疾行趕至,必然人馬疲勞,一般而言,總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采取進一步行動。然而不想一夜之間,敵軍偵騎就已經前出到柏穀塢城下,有效控製了城外的廣大區域,扼製了西魏軍的偵察行動,一舉掌握了 戰場主動權。這侯景誠乃平生罕遇的勁敵!
於謹此刻不覺有些後悔,應該昨晚當即就派人出城探查,而不是等到 今天早上,結果讓侯景占得了先手。但此事已無可挽回,隻能看侯景下一步如何舉動了。於謹賞了那督將,並傳令城上各處嚴加戒備。
隨著太陽漸漸升高,霧氣也慢慢開始飄散。河穀、平原、山峰、河流萬物一點一點從輕紗般的雲霧後麵逐漸顯露出輪廓。澄亮的陽光終於再次將伊洛河穀照耀得一片明麗。在東邊的原本空曠的田野上,一座龐大的軍營的身影在繚繞褪去的白霧中閃現,赫然映入柏穀塢城上的西魏軍的眼簾。
這座軍營占地極廣,連山接水,從洛水直到山腳幾乎將柏穀塢東方整個原野占據得滿滿當當。一層平平的薄霧如一張潔白的巨毯一般遮蓋在軍營的上空,薄霧下的軍營內望樓林立,旌旗如織。整個軍營仿佛是一座從天而降的神秘城堡,如同一個巨人一般巍然矗立在山水之間。
整座軍營氣勢宏大,而一夜間從空然無物到以如此規模的突然呈現,內中蘊含的強大實力,更讓人覺得心驚。柏穀塢城上的西魏軍麵對如此景象,直覺一股無形的威勢衝天而起,壓得人人心中如縋大石,幾乎透不過氣來。
於謹冷眼觀察,隻見從敵營直到迫近柏穀塢,隨處可見有小隊騎兵在縱橫馳騁,應當是東魏軍的偵騎在對戰場做清理和偵察。一種濃重的殺氣,似乎充溢正整個原野,仿佛一場驚天大戰隨時將要爆發。
於謹當即下令全軍備戰。他將城上每段都劃分為特定的作戰區域,分指定專門的隊伍負責。一旦有失,則斬領隊的督將。於謹還將部下分為兩部,輪流上城守禦,並命泉仲遵、楊摽兩部為預備隊,隨時準備上城增援。於謹還將最精銳的一部騎兵屯紮在城門附近。準備在形勢危急的時刻,突然開城用騎兵對撲城的敵軍做拚死一擊,作為最後的防禦手段。
最後,於謹再次向全體將士嚴明軍法,
有畏懼不前者斬!有不遵號令者斬!有驚慌失措,號叫於伍間者斬!……
西魏軍一時肅然。整個柏穀塢城上一時間甲士如林,鋒刃若霜。西魏軍將士凝神閉息,劍拔弩張,隨時準備迎擊東魏軍的大舉攻城。
但是整整一天過去了,東魏軍卻沒有任何動靜。
第二天,又等了一天,東魏軍仍然沒有動靜。
一連等了三天,西魏軍始終沒有等來預計中的侯景的大軍的瘋狂攻城。
於謹感覺有些不對了。他當即再次派偵騎出城打探。
過後偵騎回報,他們出城後仍然多次遭遇敵軍偵騎的圍堵,但是敵軍攔阻的強度和密度都不比不過上次。西魏軍偵騎突進到東魏軍大營附近,遭到東魏軍強力阻擊,再也無法靠近,隻能遠遠看見敵軍大營旌旗招展,嚴整如常。
於謹聞報,心中泛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如果說敵軍前幾日沒有攻城,可能是因為大軍長途疾行,需要休整體力,同時修造攻城器械也需要一定時間。但敵軍偵騎力量的突然減弱,卻說明敵軍當麵的防備或兵力比起敵軍剛來時在大幅消退。這與侯景一開始表現出來的詭譎凶狠的風格不符啊?
於謹心中頓時疑雲大起。
再過一天,清晨時分於謹親率數千騎出城。他準備主動向東魏軍發動一場試探性的進攻,以探明侯景的虛實。
出城之後,於謹謹慎地安排偵騎四下先行探查,自己則率大隊騎兵在後緊緊跟隨。但奇怪的是,往日異常活躍的東魏軍偵騎今日竟不見了蹤影。西魏軍一直衝到東魏軍大營附近,都沒有見到東魏軍有一人一騎上來阻攔。
於謹挽韁勒馬,冷冷地盯住前麵幾乎占據整個河穀的侯景的盛大軍營。敵營中帷帳如雲,一頂頂白色的帷帳連接在一起,如同遍地盛開的白色花朵將大地完全覆蓋。荼靡之外,別無春色。營中密布如林的旌旗正在風中獵獵飛揚,旗角和飄帶不住發出相擊,發出一片駭人的聲響。側耳細聽時,營中依稀傳來金鼓之聲,隻是這金鼓聲顯得雜亂無章。
於謹一時眉頭緊鎖,當下命偵騎上前探查。不多時偵騎麵帶驚慌地回來稟報,
“啟稟大將軍,敵營中空無一人,隻是縛羊為鼓,營帳旌旗皆是虛設,敵軍已不知去向!”
“什麽?…”
於謹不僅驟然色變。但他性深識遠量,猝然劇變之下,卻也沒有亂了手腳。於謹略以思忖,當即下令道,
“敵蹤昨日猶現,距此時間未久,大軍當行不遠,爾等且隨我疾行追擊!”
說罷,於謹往馬臀上猛加一鞭,坐下戰馬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一般猛竄出去。西魏軍騎兵緊隨其後,一齊打馬往東疾追而去。
於謹率領騎兵一路狂追,卻始終沒有發現東魏大軍的蹤跡。他心中不僅暗自有些焦急。自己此番的作戰目的就是拿下柏穀塢,阻擋侯景大軍西進。好讓宇文泰率西魏軍主力從容奪取河橋,分割東魏軍河東與河南兩大集團,然後各個擊破。卻不料侯景的大軍竟然平白就從自己眼皮底下消失了!侯景主力不下十萬大軍,無論出現在何處,都將對戰局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因此無論如何,必須探明侯景主力大軍的去向。
想到這裏,於謹往馬臀上再加一鞭,戰馬當先如閃電一般在曠野上疾馳起來。他身後騎兵也是人人極力打馬,緊緊跟隨不舍。追擊的西魏軍騎兵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一般沿著通往虎牢的大道向東飛馳。
於謹奔行一段,突然注意到前方大路的左側原野似乎有一道不同尋常的痕跡。當他奔近看時,卻發現在大路左側分出了一條新的道路,一直蜿蜒地向著洛水的岸邊延伸過去。
於謹心中一動。當即勒韁駐馬。他仔細審視著這條道路,發現它顯然是不久前剛剛被人踐踏出來的,上麵布滿腳印車轍。路上的泥土已經被深深地翻了起來,甚至還帶著潮濕的顏色,和周邊的曠野相比之下格外顯眼。這應該是數量極多的人短時間一起踐踏而形成的,而且顯然不久前剛剛還有人走過!
於謹心念急轉,他揮鞭向洛水方向一指,立即催馬衝上了這條滿地泥濘的側道。西魏軍一湧而前,跟著他開始在這條新出現的道路上飛奔追擊。
於謹率騎兵們一路追來,沿途不時可見遺棄的損毀的車輛物資,這更堅定他侯景主力應該就在前麵的的判斷,但同時也令他感到十分疑惑。這個方向是通向洛水啊,侯景十萬大軍難道能插上翅膀飛過洛水去?
然而直到於謹奔行到路的盡頭,卻始終沒有見到大隊東魏軍的蹤跡。最後道路消失在洛水一處平緩的河岸,這裏蘆葦叢生,水鳥翔集。隻是大片寬闊平坦河灘地已經被踩作了爛泥潭一般。
於謹駐馬水濱,他的戰馬一路疾行奔馳,此時覺得有些口渴了,便低頭探入水中,開始大口地飲起水來。於謹左手做簷,擋在眉間,就在馬上放眼遠眺河麵。隻見洛水波光閃亮,遠處依稀帆影點點。於謹突然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他撥馬奔上近旁的一處高坡,極目北望。
隻見洛水如同一條盤旋飄舞的長毯一般平躺在大地上,唯見漣漪粼粼,濁流天際。在閃亮如鏡的河麵上,遠處一支龐大的船隊首尾相連,如同一條長蛇一般正揚帆順流而下,駛向大河。
由於天光亮麗,甚至分辨得出每艘船上似乎都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東魏軍特有的大紅色旗幟衣甲密集在一起,仿佛每艘船上都開滿了蔟蔟鮮豔的紅色花朵。而將士們的鐵甲和兵器在陽光照射下冷光四射,卻如同是花叢中鋒利的尖刺。
而極目洛水和大河交匯處水天一色,煙波浩淼。長長的船隊進入大河之後,則轉舵溯流而上,向西行駛。長蛇一般的船隊的頭部已經在大河上折轉向西,而尾部卻還在洛水中徜徉。透過氤氳如嵐的水汽波光,可以依稀看到大河之上艨艟如牆,帆影若雲。
於謹不禁一時麵色鐵青,這侯景直是詭計多端,手下居然暗藏了這樣一支龐大的船隊,竟被他虛晃一槍,率主力棄陸登舟,揚帆直趨河橋了!
於謹恨恨地猛甩了一下手中的馬鞭,不無懊惱地怒罵道,
“這隻狡猾的胡狗子(侯景的小字狗子,本人是羯胡種),又給他騙過了!”
於謹當下疾速返回柏穀塢。他留下楊摽守城,自己則同泉仲遵率軍星夜望河橋而來。
此刻大河北岸的曠野上,一隻龐大的騎兵隊伍正在向西疾馳。隻見策馬飛奔的騎兵們按歸屬分列成一個個大致的方陣,由不同的旌旗引領,方陣之間保持著一定的間距。數不清的方陣首尾相連,如同一條正在地表矯健遊動的巨龍一般,盤旋著飛速掠過廣袤的大地。滾滾煙塵衝天而起,籠罩在行軍隊伍的上空,卻恰似神龍遨遊天際時周身漫卷的雲霧。無數馬蹄此起彼伏地奮力地敲擊著地麵,發出連綿不絕的悶雷般的聲響,似乎大地也在不住地顫抖。
在望不盡首尾的騎兵隊伍中部,一杆紅色的主將大纛在漫天煙塵中勁舞飛揚,分外醒目。大纛下東魏大將軍、司徒、河南道大行台、濮陽郡公侯景全身金甲,坐下一匹神駿非凡的純白色戰馬,正揚鞭飛馳。他身邊八百心腹羯胡衛隊皆服重鎧,猶如一具具正在高速移動的鐵人。護衛們眾星拱月一般,將侯景緊緊護在核心。陽光下侯景和護衛們盔甲一片閃亮,反射出眩目的光芒,如同一道熠熠生輝的鋼鐵洪流一般碾過春意盎然的原野。
隻見鐵流中侯景突然高舉起右手的馬鞭,鑲金嵌寶的鞭子在陽光的照射下光彩流溢。隻聽他低聲喝道,
“傳令稍歇!”
隨著一聲低沉的號角聲響徹雲霄,奔馳中的東魏軍騎兵紛紛挽韁勒馬,如同高速遊動的長龍一般的隊伍頓時慢了下來,隨即緩緩停了下來。
“馬不解鞍,原地稍歇!”
傳令的騎兵四下奔走呼號,將主將的命令前後傳達到隊伍首尾。東魏軍騎兵紛紛下馬,有的檢查著自己的馬具裝備,也有的將水囊湊到嘴邊,仰頭狂飲,更多的人則是抓緊給自己的戰馬喂上些清水和飼料。雖說一時有些紛亂嘈雜,但基本的方陣隊形卻保持不亂。
侯景也翻身下馬,他先在自己戰馬的脖子上輕輕拍了幾下,捋了捋修剪的整整齊齊,挽作三花的馬鬃,然後才將韁繩和馬鞭甩給侍衛。自有侍衛將戰馬牽到一邊照料。侯景接過另一侍衛奉上的銀壺,略飲幾口清水,便將水壺丟還給侍衛。
然後侯景手把懸掛在腰間寶刀的手柄,麵向大河緩行數步,冷意凜然地注視著大河以南的土地。侯景麾下東魏軍眾將皆錦袍精甲,於他身後數步扶刀環立。
侯景身量不高,不滿七尺,生得長上短下。隻見他麵貌廣顙高顴,眉目疏秀,然一雙藍色的眸子精光畢射,卻是同凶獸一般令人不寒而栗。侯景胡須不多,隻唇上有兩條細長的髭須。長年軍旅生涯日暴雨淋,讓他的麵色赤紅。
侯景的右腿稍短,而左腳上長了一隻肉瘤,形狀像一隻烏龜。據說每次侯景戰應克捷,則肉瘤隆起分明,若不勝,瘤則低。因此侯景行走有所不便,看似微跛。然其顧盼之間,豺視狼顧,威勢四溢,他周邊一眾部將侍衛,皆頷首肅立,卻是無人敢於直視。
侯景望一會兒南岸,轉首對身後侍立的部將中的王則道,
“元軌(王則字元軌),你看我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策如何?”
侯景聲音嘶啞,話語中卻是有種說不出的暴戾之氣。
王則恭恭敬敬抱拳行禮道,
“大行台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職下唯五體投地耳。”
侯景冷笑道,
“宇文黑獺乘我軍圍攻虎牢之際襲取柏穀塢,以為就能將我擋在洛水以東,阻隔我河東河南之兵,然後分而勝之。可笑西賊自以為得計,卻不道我經營河南數載,窮舉境之力編成這樣一支水師。不僅糧草輜重沿河轉運,浮舟隨流,頗為便易。我大軍更可舟陸通濟,大河兩岸,乃至伊洛,無所不至,一小小柏穀塢豈能阻我?”
王則恭維道,
“大行台妙計無窮,可安天下,誠若子房諸葛再世!彼宇文黑獺之輩,又何足以道?”
侯景不禁放聲而笑。稍停,他對王則點頭道,
“你這一仗打得不錯。”
王則惶恐道,
“職下無能,喪師敗績,有損大行台威名…”
侯景搖頭道,
“你疲師促至,敢於一戰,雖說不勝,倒也勇氣可嘉。然你奮勇一戰,卻是恰好讓西賊信了我有必取柏穀塢之意,固守不出。我軍方可從容施展,得以瞞天過海。”
王則小心翼翼地道,
“隻是職下在戰陣之上,隻見到西賊大將軍於謹的旗號,卻是不知賊酋宇文黑獺大軍是否在此。”
侯景冷然道,
“宇文黑獺現在何處已無關緊要!今我軍借舟楫之力北渡大河,脫了柏穀塢狹地,行將與河東高王主力會師。若兩下合兵一處,則倍於西賊,此戰大局定矣。如今河橋我騎軍疾行二日可至,步卒輜重乘舟溯流,亦不日便至。隻要河橋不失,大軍得以過河決戰,西賊必覆亡無日!”
說到這裏,侯景稍頓片刻,又猛然提高聲量下令道,
“命全軍即刻起行!”
……
淒厲沉悶的號聲再次乍然響起。正在休息的東魏軍騎兵聞聲立即開始收拾水囊行具,踩鐙上馬,準備出發。領隊的督將們則不住大聲呼喝著,
“快點,快點,準備出發了…”
這時傳騎四下奔馳,將侯景的命令高聲傳到隊伍首尾,
“大行台有令,諸軍一日一夜內趕至河橋者重賞,二日後未至者遲一時笞三十,遲二時笞六十,遲三時立斬無赦!”
很快,一隊隊東魏軍騎兵排好隊列,開始順序出發。隨著速度慢慢提到極限,長長的隊列又如一條驚龍一般飛速地在大地上遊動起來。
而就在侯景大軍星夜飛馳而來的同時,河橋已是一片血雨腥風……
兄台好久不見。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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