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於謹率軍猛攻柏穀塢。卻不道柏穀塢雖然城池不大,但依山傍水,地勢險峻。而且守城的東魏軍戰意高昂,憑據堅城拚死抵抗。西魏軍雖然攻勢如潮,柏穀塢卻一時難下。更為不利的是,當戰鬥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候,卻傳來侯景主力大軍正全速來援,前鋒已經抵近至柏穀塢三十裏的消息。
此時經過一番血戰,西魏軍在付出重大傷亡的情況下,已經在當前殘酷的攻城戰中逐漸占據了上風。西魏軍前仆後繼,蜂擁攀城,正在用生命和意誌,一點一點壓垮守軍的抵抗。守城的東魏軍畢竟人數有限,在西魏軍的猛烈進攻下也是死傷慘重,雖然他們還在做最後拚死的抵抗,但柏穀塢被攻破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但就在勝利似乎已經觸手可及的時候,侯景的大軍卻出人意料地趕來了,戰場局麵頓時變得複雜起來。現在西魏軍前有堅城未克,背後又出現優勢敵軍,形勢一下子變得極為嚴峻。如果處置不當,西魏軍極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敵的不利局麵。稍有不慎,攻城西魏軍就可能因為軍心動搖而全盤崩潰,甚至可能全軍覆滅於城下。
危難之中,方顯豪傑本色。西魏軍主將於謹深識遠見,聞報略一思忖,已將當前複雜局麵的內中利害因果想個透徹。無論如何,必須先攻下柏穀塢!如果在此時放棄攻城,轉頭迎戰侯景,不僅放棄了即將到手的勝利,也將嚴重打擊將士們的信心和士氣。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以士氣低落的疲憊之師,迎戰優勢敵軍,前景不想可知。因此隻有先攻下柏穀塢,占據這個要點,西魏軍才能處於不敗之地。也才可能憑據險要擋住侯景主力西進的通路。
於謹頃刻間便決心已定,當即孤注一擲,傾全力攻城。他一麵命一直觀戰的左右兩軍楊摽、泉仲遵部出擊,一麵下令全軍壓上,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裏拿下柏穀塢。
隻聽西魏軍中軍急促的鼓聲連綿震天,響徹雲霄。原本嚴整如矩的西魏軍本陣突然如水瓶乍破,大隊的西魏軍若奔流的洪水一般四下傾瀉而出,直撲柏穀塢。洶湧的黑色的洪流勢不可當,很快就漫過橫屍遍地的曠野,匯入到了城下血光衝天的戰場中。
城牆以外寬闊的原野一下子幾乎全部被攻城的西魏軍占據。衣甲大多為黑色的西魏軍蜂擁向前,如同是無邊的黑色潮水一般咆哮著湧向柏穀塢。而柏穀塢就好像是大海中露出水麵的一塊黃色的礁石,正在被黑色的浪濤一輪又一輪地反複凶猛衝擊,已然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可能崩塌。
城牆的外立麵上長梯密布,上麵爬滿了正在奮勇向上攀登的西魏軍勇士,猶如是奔湧不息的潮水上的一朵朵形態詭異的浪花,正連綿不絕,此起彼伏地撲上城頭。但勇士們往往還在半途就如同被如雨點一般砸下的滾木擂石擊中,慘叫著四下墜落。仿佛是一個個浪花在堅硬的礁石上撞得粉碎,水珠四濺。而黑色的浪頭卻毫無停歇,隻是一波又一波地向城上洶湧地席卷過去。
城外鋪天蓋地般漫卷而來的西魏軍當中,左右兩側分別有一隊衣甲服色迥異的隊伍正在快速突進。他們步伐矯捷,行進速度遠快過周邊的同袍。遠遠望去猶如漫天潮水中兩道特立獨行的激流,不斷超越前麵的隊伍,迅速地靠近城牆。從旗號上看,這兩隊人馬卻正是受命出戰的左據建州刺史楊摽、右據洛州刺史泉仲遵所部。
此番西魏舉國而出,其中除主力六軍約五萬人為中央軍外,其餘都為奉詔而至的各州郡鄉兵,各歸化藩部的部落兵。西魏六軍由朝廷統轄,將士們是都是職業軍人,一應糧俸兵甲戰馬器械都由朝廷供給。因此相對而言,六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是西魏軍的精銳之師。而其它應招參戰的鄉兵和部落兵則多少有些良莠不齊,在裝備和訓練上都無法與六軍相比。
建州刺史楊摽和洛州刺史泉仲遵都是地方豪強出身,他們的軍隊也都是自家招募供養的。楊摽所部多為河東義從,其中不乏隨他轉戰南北的江湖豪傑。泉仲遵所部除了親從以外,則多為來自洛州大山中彪悍好勇的蠻民。
這兩部和於謹所部此番受命一同來攻柏穀塢。一路之上,於謹手下六軍之一衣甲同一,隊列齊整,軍紀森嚴。而楊摽和泉仲遵所部卻服色各異,軍紀散漫,難成隊列。兩下相較,建州軍和洛州軍簡直不像軍隊,倒更好似是一夥武裝的遊民。
於謹所部不由頻頻側目,一時心底都有些看不上這些友軍。甚至於謹本人都有些懷疑他們的戰鬥力,雖然布陣的時候將他們安排在左右兩翼,但在戰鬥一開始的時候卻並沒有出動他們,而是直接命本部出戰。
不料戰事進行得出人意料的激烈,小小的柏穀塢竟一時難以攻克。由於侯景的援軍迫近,於謹不得不孤注一擲,命全軍出擊,迅速攻克柏穀塢。等待多時的建州軍和洛州軍終於登場。
這兩軍平日沒少受了於謹部下的白眼,心中早憋了一股氣,一直想在戰場上與六軍見個高下。前番戰況慘烈,建洛兩州的將士們也深受震撼,暗自也更激發了要一展身手,先登克城的決心,楊摽和泉仲遵都反複向於謹請戰。受命出擊之後,兩州的將士人人奮勇爭先,竟是不斷超越友軍,搶先殺到了城下。
在戰場左側城下黑鴉鴉一片的西魏軍當中,一彪服色,兵器各異的人馬湧到了正浴血奮戰的城下。他們和周邊的西魏軍將士差別顯著,就如同黑色潮水中泛起的一大片白色泡沫一般。這片泡沫似乎被水下的暗流帶動著,正急速地衝撞著宛如礁石般的城牆。
這群風格外觀迥異的人馬正中,西魏建州刺史、驃騎將軍、肥如縣侯並合陽縣伯,合邑一千三百戶的楊摽全身甲胄,橫刀而立。
楊摽字顯進,河東正平高涼人。楊摽的祖父、父親都先後做過河東的縣令,因此楊摽一門在河東地方頗有影響。東西魏分立後,楊摽歸於西魏。楊摽的父親曾為邵郡白水令,他因此與當地的豪強相交。當時大河以北都被東魏占據,楊摽自告奮勇潛入邵郡,發動土豪王覆憐等舉事,相應者三千人,遂拔邵郡。楊摽因功封大行台左丞。他更遣間諜四下遊說周邊東魏軍占據的城堡,旬月間,正平、河北、南汾、二絳、建州、太寧等十餘座城池紛紛反叛,為西魏軍占領。
真正使楊摽揚名天下的,是其後的建州之戰。宇文泰以楊摽有謀略,堪委邊任,便以其行建州事(代理建州刺史)。當時建州深入敵境三百裏,楊摽率義從趕往建州,所經之處,不斷有豪傑聞聽他的名聲而自備糧草前來相投。等到楊摽到達建州時,部下已經有一萬人。楊摽先後擊敗東魏建州刺史車折於洛和行台斛律俱的大軍,大獲軍資甲仗,以給義士,一時威名大振。
後來侯景攻陷正平,又遣行台薛循義與斛律俱合軍圍攻建州。楊摽見敵眾我寡,孤軍無援,腹背受敵,便考慮撤離建州,但他又擔心新加入的義徒們會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背叛。楊摽先偽造了一封宇文泰的書信,派人假裝從長安送到建州,信中聲言朝廷已經派出大軍,四道赴援。楊摽接到這封偽造的信件後,將其中的內容故意泄露出去,讓所有的人都知曉, 安定人心。然後楊摽再命那些不太可靠的部下四出抄掠 ,籌措軍資。等到這些人出發以後,楊摽率軍於夜中拔還邵郡。西魏朝廷為嘉獎他在不利的形勢下保全全軍,即授其建州刺史。
此後楊摽長年在邊境和東魏軍對峙。東魏以正平為東雍州,遣薛榮祖鎮之。楊摽設計襲克正平。邵郡民以郡東叛,楊摽率軍攻而複之。後又攻破東魏南絳郡,俘其郡守屈僧珍。楊摽足智多謀,在與東魏的交鋒中屢屢獲勝,威名遠播,就連侯景都對他十分忌憚。
話說楊摽率建州義從衝到城下,眼看一根滾木從麵前一架長梯上滾落,將上麵正在攀城的一長串西魏軍士卒砸得血肉橫飛,一掃而空。滾木落地後餘勁不息,翻滾著紮進城下密集的西魏軍中,又一連軋倒了好幾個躲避不及的士卒,接著又向正衝上來的建州軍們迎麵撞來。
隻見當前的一名建州豪傑大喝一聲,飛步搶上前去,一抖手中的長矛,直向滾木搠去。隻聽“砰”一聲巨響,長矛已狠狠地戳進了滾木中。來勢不止的滾木頓時停住,如同是被釘子釘在了地上一般不再前進半分。再看力擋滾木的豪傑,隻見他牙關緊咬,麵上已掙得通紅,但兩條胳膊卻像岩石一樣隻是紋絲不動
身後建州義從重重護衛下楊摽身量不高,生得隆準長頜,其貌不揚,然一雙眸子卻如同鷹隼一般銳利。隻見他舉刀向城上一指,沉聲冷喝一聲,
“登城!”
他身邊數十命親衛隨之齊齊挺胸大喝,將他的軍令高聲傳出,
“登城!”
戰場上全體建州義從們聞聲眾口一聲般高呼相應,
“登城!”
千人一起發聲,頓時如巨雷淩空,駭人心目。
建州義從高喊出口,隨即便狂呼叫囂著蜂擁向城牆衝來。隻見剛才那個力阻滾木的豪傑綽矛在手,向前疾跑幾步,前足尖輕輕一點,已經縱身躍上了麵前正被守軍用撐杆頂得搖搖欲墜的長梯。
此人一身褐布袴褶,下穿大口袴,用兩根布帶縛在腿間,甚至沒有披甲。這 人雖隻是尋常平民打扮,卻是身手不凡。隻見他右腳在長梯上一蹬,卻似猶如重若千鈞,本已經被守軍推離了城牆,正在向後翻倒的長梯“啪”的一聲頓時已被重新壓回了城牆。
而此人毫無停滯,接著下蹬的力量已經再度縱身向上躍起,飄飄然落在了長梯的半中。隻見他單腳在橫木上再隻一點,便又高高躍起…。火光電石間,他就如同一隻展翅翱翔的白鶴,幾個起落便已躍到長梯的頂部,距城頭僅咫尺之遙。在他在梯上縱身飛躍的期間,城上的東魏軍向他連連發箭,卻都被他眼明手快用長矛一一撥飛。
慌亂中東魏軍將一根滾木順著長梯滾下,想阻止他登城。但還未等滾木下落那人卻已再度飛身躍起。隻見滾木在空空蕩蕩的長梯上一落到底,而那人卻輕盈地越過滾木,飛上城頭。
隻見那人在半空中挺身將手中的長矛直指城上的守軍,像一隻大鳥一般向城頭降落下來。城上東魏軍見了,連聲呐喊,齊齊舉起手中兵器,向他的落點招呼過來,想要在他落地的那一瞬間便將他萬刃分屍。
眼看那人就要落在寒光四射的兵器叢林當中,卻不料他用手中的長矛在一頂盾牌上一點,然後整個人借力反彈了回去。還未等守軍做出反應,卻見他如同一隻矯捷的鷂鷹一般在空中一個轉身,已經輕輕巧巧地落在旁邊丈外的一個垛口上。
但落腳未穩,一個東魏軍已經衝上來揮刀橫斬他的雙足,長刀帶起的冷風嗚嗚有聲。那人旋即再度躍起,避開這勢大力沉的一刀。然他人尚在半空,手中長矛已經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揮刀的東魏軍的脖頸。這名東魏軍頓時脖頸中鮮血如噴泉般狂飆,身體向後便倒。
登城的建州豪傑剛落回城垛,大群東魏軍已經圍攏過來,枝枝椏椏的長短兵器四下直向他搠來。那人用力在城垛上一蹬,卻又飛身而起,幾把長刀利槊擦著他的腳跟狠狠砍在城垛的上,激起一陣塵土。那豪傑在空中橫矛直刺,又將一名東魏軍戳倒,而他本人也借力轉落在幾步外的另一處城垛上。
但他甫一落地,便又有數不清的兵器向他刺來。隻見這名豪傑猶如天外飛仙一般在城垛上來回翻騰閃躍,屢屢在寒光四射的刀叢槊林中化險為夷,還不時出手還擊,每擊必有一名東魏軍應聲而仆。
此時整個戰場上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城頭這一番激戰吸引了,似乎人人的心中都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終於,那名登城的建州豪傑被蜂擁而上的守軍逼得無路可避。他見勢不妙,揮矛刺倒一名衝到近前的東魏軍,然後借力一個轉身縱身從城頭上躍下。
城上東魏軍見這名武藝高強的登城者終於被逼退,頓時歡聲雷動。而城下西魏軍則捶胸頓足,大呼“可惜!”
就在此時,近旁的一具長梯上,又有一人已經飛躍到梯子頂端。此人翦發緇衣,竟是一名沙門。隻見他緇衣外罩了半身鎧甲,左手舉盾,右手一把長刀揮轉如輪。
城上東魏軍眼見他即將登城,抬起一塊大石便向下砸去。那沙門見頭頂大石落下,虎目圓睜,大吼一聲,左手橫盾迎上落石。隻聽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大石正正砸在盾牌上,隨即沿著盾牌滑落一邊。那沙門身形一晃,幾乎在長梯上站立不住,就要從半空墜落。那沙門怒吼連聲,雙腿微曲頓力,用盡平生力量方才穩住下盤。卻不道木質長梯已經受不住這樣巨大的衝擊力,隻聽“哢吱”一聲,長梯已從中一折兩斷。
隻聽一聲狂吼,正在隨折斷的長梯迅速下墜的沙門腳下往梯子上重重一蹬,已騰身躍起,如同一隻巨鷹一般堪堪踏上了垛口。還未等守軍如密林般的兵器刺來,那沙門已舉盾護身,如同一塊隕石一般重重地撞入城上密集的東魏軍中。東魏軍不防這沙門如此悍勇,前麵一連好幾個士卒都被這力大勢沉的衝擊撞倒在地。城上原本密不透風的防衛頓時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空缺。
那沙門撞進密集的東魏軍中,旋即已騰身而起,隻見他刀盾並舉,揮舞如風,已與周圍手持長矛利槊的東魏軍拚殺了起來。隻見他一邊用手中的長刀左右亂斫,一邊口中不住大呼,
“伽藍!…”
隻是這沙門雖勇,可惜身後長梯已斷,竟無人能及時跟進接應。他在城上東魏軍的重圍中左衝右突,終於寡不敵眾,身受重傷。那沙門見已無生理,便索性棄掉手中兵器,就地趺坐合十,口誦南無。東魏軍一湧而上,刀槊齊下,將他殺死。
楊摽見部屬攻城接連受挫,不由麵沉如水。他正要下令部下繼續進攻,卻不料此時突然從戰場的另一側傳來一陣巨大的喧囂聲,這喧囂聲如此響亮,竟蓋過所有的聲音,瞬間響徹整個戰場,似乎也天地為之一暗。
在柏穀塢城牆的右側,大群披發跣足的勇士正在蜂擁登城……
卻說西魏軍本陣右據,乃是征東將軍、洛州刺史、豐陽縣伯泉仲遵所部。泉仲遵為上洛豐陽人,家中世代為商洛豪強。泉仲遵的父親泉企和兄長泉元禮曾先後為洛州刺史。泉企更被西魏朝廷授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兼尚書右仆射、上洛郡公。
小關之戰時,東魏司徒高敖曹率軍圍攻洛州,泉氏父子力戰據守。泉仲遵以勇決聞名,率五百人出戰,因寡不敵眾,乃退入城。泉氏父子堅守洛州十餘日,最後弓箭用盡,就用木棒禦敵。後來泉仲遵在戰鬥中被流矢中目,重傷不能複戰,最終城陷。士卒歎曰,
“若二郎(泉仲遵)不傷,豈至於此!”
泉氏父子都被高敖曹所擒,泉企謂高敖曹曰,
“泉企力屈,誌不服也!”
後來因竇泰兵敗,高敖曹不得不從洛州退軍。泉企和泉元禮一起被帶回東魏,而泉仲遵因傷重,得以留在洛州。臨行之前,泉企偷偷告誡泉元禮和泉仲遵道,
“吾生平誌願,不過令長耳。幸逢聖運,位亞台司。今爵祿既隆,年齒又暮,前途夷陷,抑亦可知。汝等誌業方強,堪立功效。且忠孝之道,不可兩全。宜各為身計,勿相隨寇手。但得汝等致力本朝,吾無餘恨。不得以我在東,遂虧臣節也。爾其勉之!”
乃揮涕而決,餘無所言。聞者莫不憤歎。不久後,泉企死於鄴都。
泉元禮則在押解的途中尋機逃亡。他逃回到家中,就和泉仲遵一起聯絡豪強,重新克複了洛州。西魏朝廷拜泉元禮衛將軍、車騎大將軍、世襲洛州刺史。沙苑大戰中,泉元禮率洛州軍前來助戰,成為僅有的兩隻援軍之一。泉元禮本人卻不幸在戰鬥中中箭陣亡。
西魏朝廷再以泉仲遵為洛州刺史。
泉仲遵身負國仇家恨,因此他在與對東魏作戰時總是極為勇猛。此番見西魏軍猛攻柏穀塢連連受挫,早已按捺不住,幾次三番向於謹請戰。終於於謹因形勢緊迫,最終下令總攻。
話說泉仲遵接到出戰的命令,不由仰天大笑數聲。隻是這笑聲中飽含悲憤,令人不寒而栗。泉仲遵生得虯髯豹首,麵相不善,又一目已渺,用一塊黑布遮了,此時仰天怪笑,卻是說不出的凶神惡煞也似。隻聽泉仲遵笑了幾聲便戛然而止,轉頭用獨目死死地盯住柏穀塢,內中卻已是寒意如冰。
在他身後,千餘名來自洛州山地的蠻民部屬漠然而立。這些人皆是披發跣足, 相貌凶惡。他們衣裝襤褸,更無人披甲,隻人人腰插一柄截口大刀。
泉仲遵解開身上的披風,隨手棄之於地,然後拔刀在手。泉仲遵猛然回首,用刀指著柏穀塢,對著蠻民部屬大聲喝道,
“娃子們,打下這座城,大家頓頓吃肉!連吃三天!”
蠻民戰士聞聽,本是漠然的神情立時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們望著城池的目光頓時熱切了起來,興奮之情顯得難以抑製。
泉仲遵高舉長刀,怒吼一聲,
“殺!”
然後他雙鐙狠磕馬腹,坐下戰馬立即如離弦之箭一般向前竄了出去。
蠻民戰士爆發出一陣如同夜梟般的呼號,紛紛拔刀在手,跟在泉仲遵向柏穀塢城下衝來。這些蠻民雖是跣足,卻步如流星,跑得飛快,居然連續超越前麵的西魏軍,很快直抵城下。而泉仲遵戰馬被人流所阻,反而落在了後麵。
蠻民們赤著腳從橫在壕溝上麵的長梯上飛奔而過,比所有的其他西魏軍都利索。泉仲遵在壕溝前飛身下馬,大步跨過長梯,直衝到城牆麵前。他不住揮刀大喊,
“上!上!上!…”
蠻民戰士衝進城下圍聚的西魏軍中,不管不顧地擠開上長梯,開始向上攀爬。蠻民們久居山地,翻山攀岩對他們來說本是平常,就見他們將大刀銜在口中,手腳並用,蹭蹭蹭,竟是跟猿猴一般靈活迅捷。
城下的西魏軍本來已殺紅了眼,因此對這些不守規矩的友軍極為惱怒,幾乎忍不住便要破口大罵。但不想這些蠻民身手極為靈活,光腳布衣竟比自己全身甲胄的士卒爬梯快了不知多少。帶隊的督將當下大喊,
“讓泉使君的部屬先上!”
他們讓出幾具長梯,便由這些蠻民戰士全力登城,而六軍戰士則在旁用弓箭提供支援。
蠻民戰士聚集到這幾部長梯旁,開始向城上發起衝擊。他們不僅攀爬速度極快,更手腳敏捷,甚至可以將身體掛在長梯外,靈活地閃避城上雨點般落下的箭矢檑木。而且,他們似乎比正規的西魏軍更加勇敢,更不畏死。蠻民戰士都沒有披甲,幾乎沒有任何防護。衝在最前麵的人同樣也接二連三被從長梯上擊落,但後麵的人似乎熟視無睹,速度絲毫不減,仍毫無懼色地向上衝去。
隻見一個蠻民戰士一邊快速攀爬,一邊左躲右閃,不斷避開向他飛來的箭矢擂石,三下兩下已經快要接近城上垛口。就見他突然從腰間取出一個拋鉤,直向城上拋去。這拋鉤頂端是一個有三個帶倒鉤的鐵爪,是蠻民們攀山上樹的利器。
那拋鉤高高落下,城上密集的東魏軍閃避不及,早有一人的衣甲被拋鉤掛住。隻見扔出拋鉤的蠻民戰士用力狠拽拋鉤後部的繩索,一股大力傳來,被掛住的那名東魏軍猝不及防,竟生生被從垛口拉了出來,頭朝下直從城上摔下,發出滲人骨髓的慘叫。
似乎是個信號開啟,攻城的蠻民戰士紛紛取出拋鉤向城上拋去。百十隻拋鉤如飛蝗一般落在城上的守軍中,一個個東魏軍接二連三地從城頭上活生生拽下,慘叫聲不絕於耳。
東魏軍經過長時間血戰,本已是傷亡慘重,剩餘的將士也已經疲憊不堪。此時西魏軍全軍壓上,攻勢更加猛烈。東魏軍已經感覺到捉襟見肘,難以招架。現在再加上這些身手矯捷,更不畏死的蠻民戰士的凶狠進攻和這種聞所未聞的攻擊手段,立時手忙腳亂,不由內心發慌,士氣頓時有些泄了。洛州軍攻擊的這段城上的東魏軍亂作一團,人人下意識地遠離垛口,唯恐避之不及,開始不住後退。
蠻民戰士的拋鉤雖然沒有掛到人,鐵爪落地之後卻是紛紛嵌在了城牆和垛口上。蠻民戰士見狀立刻順著蕩下的繩索開始向上攀援,那速度甚至比爬梯還快。最先的一名蠻民戰士手腳並用眨眼間就已經攀到了垛口邊緣,隻見他雙足在城牆上猛踩幾步,順著繩索就蕩了上去。
這名蠻民戰士剛踏上垛口,就被一名東魏軍就衝上來用手中的長槊捅進了他的腹部。這蠻民極為悍勇,隻見他忍痛用左臂挾住槊杆, 右手已將銜在口中的大刀綽在手中,隨手狠狠一刀劈在這名東魏軍的頭上。這也用盡了他生命中最後的力氣,這名蠻民戰士帶著刺入身體的長槊,像一塊石頭一樣從城頭自由落體跌下。被他砍中的東魏軍雖然有鐵盔防護,但也被這垂死一擊震得眼鼻流血,當即斃命。
幾乎與之同時,一個又一個蠻民戰士從天而降一般躍上了城頭。雖然他們 其中不少人還未站穩腳跟,就被打落城下。但還是有幾個蠻民戰士站上了城頭,揮舞著大刀開始和東魏軍拚殺在一起。接著第二波,第三波,…,越來越多的建州軍殺上了城頭。這些蠻民戰士驍勇無比,他們手舞大刀不要命般隻是在東魏軍的人群中砍殺。隻見寒光四射的大刀如飄雪般上下翻飛,東魏軍如同翦草般一個個被砍倒,大群東魏軍心膽俱寒,被逼得連連後退。
泉仲遵順著長梯也衝上城來,他一邊揮刀力戰,一邊指揮蠻民戰士不斷擠壓當麵的東魏軍,擴大城上的占領區域。後續西魏軍乘機蜂擁登城。苦戰多時的西魏軍,終於等到了這一關鍵的時刻。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呐喊幾乎從戰場上所有的西魏軍口中同時噴薄而出,
“破城了!……”
這呐喊聲如同春雷一般響徹天地。
東魏軍一時軍心大亂,西魏軍隨之開始在城牆的各個地方越來越多的取得突破 。幾乎一瞬間,西魏軍如黑色的潮水一般開始從城牆上四麵湧入,仿佛拉鋸許久的黑潮終於將殘餘水麵的最後一塊礁石吞沒水下。
終於,隨著一陣沉悶的響聲,柏穀塢的城門被從裏麵打開。城外的等候已久的西魏軍騎兵如狂飆一般衝入城中。
城外西魏軍本陣的主將大纛,也隨之開始緩緩前移。於謹此時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但他麵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這時傳騎飛馬來報,
“啟稟大將軍,泉使君已生擒敵將王顯明!”
於謹聞報大喜,
“泉使君先登克城,又擒其酋首,誠大功也!”
這時又有探馬來報,
“大將軍,敵援軍前鋒距此隻十裏…”
於謹麵色轉肅,當即下令道,
“命泉使君、楊使君即刻掃清城內殘敵。並修葺戰具,準備抵禦侯景大軍。我自領騎兵前去攔擊敵軍前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