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上風光,蒼山如海,群峰如簇。這裏的山勢不像河東那般,群峰陡峭奇拔,林密壑深。雖說地勢高岸,卻無異峰突起,山的外形大多比較圓柔,也看不到高大的林木。但放眼天地間,視野平闊遼遠,唯見群山連綿無盡,起伏如浪,別有一番雄渾大氣的壯美。
此時太陽已經開始西落,高原冬日的陽光明麗和煦,仿佛給整個世界都罩上一層鮮亮的光彩。澄淨的陽光把向陽一麵的群山照射的分外明豔,山石畢現,仿佛一種亮麗的赭黃色。而山巒背陽的一麵,則像是被畫筆塗抹上一層混沌深沉的藍灰色,山峰的邊緣被光影摹畫得毛絨絨的,更像是墨筆勾勒的線條在紙上暈染開來一般。
在色彩明暗交錯,氣象萬千的群峰之中,河穀如盆,平坦狹長。整個河穀此刻似乎籠罩著一層輕嵐薄靄,蒼茫沉鬱。其中大河平緩靜流,如同平躺在大地上的一條飄帶一般。水麵在陽光下就像一塊塊鏡子,反射出熠熠的光亮。大河之濱,金城依山據河,傲然矗立,氣勢非凡。
李辰全身甲胄,駐馬在高坡之上。陽光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陰影,也給他全身染上一層耀目的色彩,宛如一尊金甲天神一般。朔風剛勁,在蒼茫的天野間呼嘯而過。他頭頂的盔纓和身後的披風被吹動得翻飛起舞,李辰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所覺,隻是麵色冷峻地久久遠眺金城,靜默無言。
從這裏憑高遠視,依稀可見金城東門外旌旗如雲,人流如潮,應該是傾城而出,正熱切地盼望出征將士們凱旋而歸的金城官民百姓。
望著這番情景,李辰不禁心中發沉。他不由又將視線移到手中的軍令上,隻見上麵寥寥數語,赫然是,
“河南有變,見令率軍即返,不得有誤。”
良久,方見他回首對身後靜立候命的眾將下令道,
“命全軍即刻回轉,盡速返回長安!”
語氣雖然平靜,但意味決然。
一令既出,賀蘭兄弟與華部軍諸將一時皆驚。但華部軍軍紀嚴明,主帥既然已經下令,眾將當下隻是叉手轟然應諾。隻見令旗翻飛,號令四起,行軍中的華部軍陡然止步,然後隨即後隊轉前隊,前隊變後隊,就地原路折返。
華部軍此番遠征河東,轉戰千裏,曆時數月,將士們無不歸心似箭。眼看即將回到金城,與闊別已久的家園和親人已近在咫尺,卻突然得令折返歸途,大家都一時心中都驚疑不定。
但長久以來的嚴格訓練和紀律養成,已經使將士們形成了對軍令無條件服從的意識。雖然大家心中不解,但全軍都默默依令而行,氣氛平靜,更無一人喧嘩鼓噪。隻是轉身之際,多少人頻頻反顧,不住回望金城。李辰身邊鐵甲森然的一眾侍衛當中,木蘭想起金城期盼自己平安回家的爺娘,更是眼圈都紅了。
經過短暫的忙亂,隻見如長蛇一般正在山間迤邐而行的隊伍稍做停息,便又重新向相反的方向開始緩緩行進。隊伍中旌旗勁舞,矛槊如林,行列依然嚴整如初。將士們整齊的腳步聲和鐵甲的鏗鏘聲,重新又在蒼茫的天野間響起。
李辰下令之後,心頭卻是如縋巨石。
這次西魏軍出援玉壁不戰而勝。在舉國歡慶之中,李辰卻始終保持著清醒和警惕。他心中明白,這次勝利是因為天氣突變,東魏軍對此準備不足,因而主動退兵。實際上東魏軍主力損失輕微,戰力未損,何況高歡絕世梟雄,豈是弱者?他一定會重整旗鼓,再度大兵壓境,而這一次攻勢甚至會更加猛烈。但西魏軍可能就再也沒有這樣好的運氣了,未來必然將爆發一場雙方主力間的驚天血戰。
隻是李辰萬萬沒有想到,這場風暴來得如此之快,甚至快到都沒能等到自己返回家中,讓自己和將士們做一個簡短的休整。
長安大行台語氣嚴厲的軍令,說明了事態的緊迫。而這次戰略重點又重新轉回到了河南。李辰還能模糊地記得,東西魏,以及後來的北齊北周之間,在河南進行了長期的反複爭奪。貫穿整個這一段動蕩的曆史,河南始終是如同血肉磨坊一般泥濘險阻的戰場,雙方都難以自拔。直到幾十年後的滅齊之戰中,北周軍才最終突破了河南防線。
李辰突然間有這這樣一種強烈的預感,這一次,將會是一場真正的血戰,自己和華部軍將要接受前所未有的考驗。
李辰駐馬高崗,久久注視著身旁如同一道鐵流一般浩蕩行進的華部軍隊伍。這些忠誠無畏的勇士,從來沒有置疑過主帥的命令,總是給於自己無限的信任。望著他們堅定整齊的軍容,一股豪情在李辰的胸中翻湧,有這樣一支鐵鍛一般的雄師在握,再大的艱險自己也將從容麵對。他瞬間下定決心,決不能虧待了這些忠勇的部下,一定要盡可能地把他們一個不少地都帶回來。
李辰想到這裏,心裏略略一鬆,當下抖擻精神。他舉目四顧,卻見賀蘭兄弟尚在身後立馬靜立,便揮手示意他們近前。
賀蘭兄弟剛才盡管對李辰突然下令回軍感到非常驚訝,但是他們都是軍中宿將,自然明白在軍中維護主帥權威的重要性,當下毫不遲疑地依令指揮全軍返程。按照以往的經驗,李辰一定會在這種突然間的命令後,在向自己交底。因此他們沒有隨軍而行,而是就在李辰近左靜候。這時見李辰召他們近前,自然明白這是要向他們麵授機宜。賀蘭盛與賀蘭仁心領神會地催動坐下戰馬,行到李辰身旁。
果然,隻見李辰將那封剛剛收到的軍令遞到賀蘭盛麵前,淡淡道,
“大行台緊急軍令,你二人看看吧。”
賀蘭盛接過軍令看過,神色肅然,又轉手交給旁邊的賀蘭仁。賀蘭仁匆匆看了,一時眉頭緊皺,不由低聲問李辰道,
“怎的又河南有變?賀六渾方才在河東敗回,難道又出兵河南?”
李辰搖搖頭道,
“我也不知。隻是大行台軍令如此急促,事恐非小。”
賀蘭盛緩緩道,
“賀六渾新敗,元氣未複,當不至近日再用兵河南。莫道是侯景又有所動作?”
李辰沉默片刻,方道,
“於今天下風雲激蕩,情勢變幻莫測。我們身為武人,自當馬革裹屍,為國效命。眼下且依令回軍長安,到時自然明白情由。”
賀蘭兄弟一齊稱諾。
李辰再命人趕去金城傳令,告知金城因接到緊急軍令,大軍不得不就地折返,敬請大家安心。此番軍情不明,不知何日才能再度回轉,冀留守諸君一如從前,精誠合作,共守家園雲雲。另外,李辰下令金城再征調一部分糧草,盡速轉運軍前。
華部軍一路重新東行下隴,到了傍晚時分,便在曠野中宿營。將士們輕車熟路地取出物料工具,開始有條不紊地開始搭建營帳。
乙弗懷恩一邊指揮自己的都整理地麵,立起帷帳,一邊卻還在暗自琢磨今天發生的事。這時,一個手下的隊主湊過來低聲問道,
“都主,你說這都到家門口了,又突然下令回轉,到底出啥事了?”
乙弗懷恩微微搖頭,
“我也不知其中情由。然大都督軍令既出,便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們下屬隻管遵令而行便是。”
那隊主忙不迭點頭道,
“那是那是。大都督的軍令,兄弟們沒得半點含糊。隻是這遭出征已經數月了,眼看走到家門口卻回不了家,大夥兒心裏都有些不好受,不免私下嘀咕幾聲。”
乙弗懷恩聽了,不覺皺了眉頭道,
“老劉,這是兄弟們私下嘀咕,還是你自個想說的?”
那隊主尷尬地笑道,
“咳咳,我就這麽一說,其實大夥兒真都這麽想…”
乙弗懷恩伸手拍拍他的肩頭道,
“老劉,我沒別的意思。我知道你老婆剛生了娃,你心裏掛念。但咱們是軍人,一入行伍就得唯軍令從是。你放心,大都督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
正說話間,突然一聲淒厲的號角陡然響起,劃破深沉的暮色。這是全軍集結的訊號。乙弗懷恩一楞,但隨即大聲招呼自己的手下,
“快,快,大都督聚兵!金城營戊都,全體都有,列隊!”
號角聲長鳴不息,營地中頓時氣氛肅然,華部軍各級軍官下令集合的命令聲此起彼伏。很快,將士們便集結起來,在軍官們的帶領下一隊隊地奔出營地,於營前列隊。
隻見營前鐵騎橫陳,陣列前當中大纛下李辰全副甲胄,立馬陣前。賀蘭兄弟在他身後並轡而立。
華部軍以都為基本單位麵向大纛列隊,每都到位後,都主便大聲向營指揮報告。整營到齊後,營指揮再向軍都督報告。隻聽一連串急促而簡短的號令聲,華部軍已迅速集結完畢。
第一軍都督破六韓進明、第二軍都督步六狐相先後向行軍總管賀蘭盛報告完畢。賀蘭盛向李辰行禮道,
“啟稟大都督,我軍出征將士已全員到齊,請大都督訓示!”
李辰回了一禮,道一聲辛苦。然後李辰催馬而出,行到陣列麵前止步。
此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山後,餘暉斑斕,將西方的天色染得如血般詭秘絢麗。隻見蒼茫的暮色中,華部軍陣列如斧劈刀割一般整齊。一麵麵旌旗在風中獵獵飛揚,一杆杆長槊筆直如林。將士們神色肅穆,一雙雙眸子在有些昏暗的天色中閃耀著堅毅的光彩。
李辰望著這些忠誠堅忍的部下,不由一時心潮起伏。李辰緊挽韁繩,挺直身軀,大聲道,
“我知道大家一定心中疑惑,為什麽原本已凱旋而回,卻在家門口突然下令回轉。我也能體會大家此刻的心情。因為我和大家一樣,家中有嬌妻幼子在金城依門而望!”
李辰說完略一停頓,目光掃過前排將士們的麵容,隻見他們的神情多少有些微妙的變化。李辰接著道,
“這是因為我們接到朝廷最新的命令,河南的戰局起了變化,我們要立即返回長安,聽從朝廷出征的詔令。”
李辰再一停頓,
“此番出征河東,輾轉千裏,飲冰臥雪,極備辛勞,但是我們保持了高昂的士氣。在我們上下一心的堅定意誌麵前,不可一世的東虜望風而逃,河東轉危為安!在即將回到家園的時候,麵對突如其來的返回的命令,你們忠實地執行了軍令,重新踏上征途,仍然保持著優良的軍紀和旺盛的戰鬥意誌。你們是真正的勇士,無愧於我們華部軍的榮耀的名號。作為你們的統帥,我為你們深感自豪!”
肅立的將士們聽到此處,人人麵上顯露出一種與有榮焉的光彩。眼中愈發光亮了起來。
隻聽李辰繼續道,
“我們華部軍珍視榮譽,但更明白為何而戰。我們非是天性樂戰好殺,隻是我們明白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守衛。華部肇始,我們便立誌眾生平等,無有貴賤。居有所屋,耕有其田。老有所養,有教無類。我們的家園財產需要我們守衛,我們的父母妻兒需要守衛,這樣一個來之不易的安定生活更需要守衛!”
李辰提高聲量道,
“身為武人,是一種崇高的榮耀,但也更肩負著艱巨的責任。我們今日有家難回,心中不忍,卻是為了我們的親人們心裏不再難過 。我們今日吃苦受罪,是為了我們的後代不再受罪。我們今日流血,是為了我們的家園永遠不再流血。我們今日戰鬥,是為了終有一天,可以天下太平,永無兵隳!”
一番話說得全軍將士人人胸中豪氣澎湃,好像一股熱血都湧到了麵上。如林挺立的戰士都下意識地將已經挺的筆直的腰杆更挺上幾分。
李辰掃視了一遍將士們,放緩語氣道,
“華部永遠不會虧待忠義死力之士。此番出征的將士,除例行敘功優撫外,每人可超轉一勳,進一大階。家中另免賦三歲。”
華部軍將士聞聽,先是一楞,接著大喜過望,不由齊聲高呼,
“謝大都督格外恩賞!”
人群之中,乙弗懷恩已經興奮地臉泛紅光。他在前麵的戰鬥中因為替大軍開路,並捕獲東魏軍偵騎,打探出高歡撤兵的重要情報而獲功兩轉,已可以晉升一階軍階。現在再加上李辰承諾的一階,這次他隨軍出征,結結實實連升了兩級。
望著將士們興奮雀躍的神情,李辰卻是內中百感交集。此番出征數月,雖未經大戰,但跋涉千裏,將士們都已經很疲勞。而且蘭州已在咫尺,似乎按常理應該讓出征將士們回家休整,而抽調留守之軍,輪換出征。
但是考慮到很可能即將到來一場真正的血戰,而這次出征的都是精銳之師,留守部隊戰鬥力可能有所不及。另外,如果部隊輪換,李辰前麵為防備萬一,煞費苦心構建的人事布局,也會因此而打破。
因此李辰思之再三,還是毅然決定出征部隊立即折返,重新投入未來的戰鬥。為了克服困難,保持士氣,李辰除了講明道理,精神鼓勵之外,更不吝重賞。
將士們歡聲雷動,賀蘭兄弟卻是吃驚地相互對望了一眼,目中已隱含憂色。他們和李辰出生入死並肩戰鬥多年,還從未見到過李辰在戰前開出如此高的賞格來鼓勵士氣,當下立時已明白李辰心中對此戰的前景其實非常不看好。鑒於李辰屢驗不爽的預見能力,賀蘭兄弟一時心頭都有些忐忑。
等將士們稍稍平靜下來,李辰下令全軍依序列帶回解散,繼續搭建營帳。
當夜,華部軍便在野外宿營。第二天,又繼續行軍下隴。當他們再次翻越隴阪,重新踏上關中平原的時候,卻發現之前原本已解散回鄉的各郡鄉兵、各歸化部落藩兵們也都重新接到了征召的命令,正在紛紛向位於沙苑的西魏軍大營集結。關中大地一時間煙塵四起,萬騎雲集,一如數月之前諸軍齊聚的盛況。
此時位於千裏之外河南的東魏重鎮虎牢卻是另外一幅景象。
在中原大地,大河之南的崇山峻嶺中,有一條狹長的東西甬道,連接起西部的伊洛河穀和東部的黃淮平原。千古雄關虎牢,就雄偉地佇立在這條甬道的東部入口處。
虎牢也稱成皋,因相傳周穆王曾在此圈養猛虎而得名。虎牢南連嵩嶽,北據大河,山嶺交錯,地勢險要,自古為洛陽東部的門戶。曆朝曆代,虎牢都是天下知名的關隘,無不重兵駐守。
此時天色將晚,空中彤雲密布,陰暗淒迷。在虎牢城中北豫州刺史的衙署大堂內,如繁星般閃亮的點點燭火,卻是將堂內照得透亮。堂中鍾鼓悠揚,輕歌曼舞,觥籌交錯,卻是正在舉行一場饗宴。
大堂內一名華服的貴官居中而坐。隻見此人白麵長須,氣度深沉,眼中精光逼射,令人不敢輕視。此人正是新任東魏東豫州刺史高慎,字仲密。
高慎出身渤海豪族,排行第二,家中老大高乾(字乾邕),老三高昂(字敖曹),老四高季式(字子通)。渤海高氏是名滿天下的勳貴之家。高乾成名極早,高歡甚至稱其為叔。高敖曹則是號為馬槊天下第一的勇將。高乾、高敖曹先後死於國事,族中便以高慎為首,說來高蟬兒需稱高慎為二伯。
隻見高慎今日似乎興致頗高,不住頻頻舉杯,眾賓客也一一回應,氣氛很是熱鬧。隻是高慎座下左手第一的一名身穿戎服籠冠的武官神情卻是有些不大自在,言止拘謹,與堂中的氛圍不太相容。
酒至半酣,卻突見高慎一手把玩著酒杯,一邊斜眼望著那武官語帶冷意道,
“奚都督,本官今日大宴同僚,你卻推三阻四,數請方至,卻是何意?”
那武官卻是虎牢鎮城都督奚壽興。原來高慎這次由禦史中尉外放北豫州刺史,卻是沒有照例加都督豫州諸軍事的官號。這種刺史就隻能負責境內的民政事務,被稱為“單車刺史”。東魏朝廷另派奚壽興為鎮城都督,負責兵事。
奚壽興雖與高慎分掌軍民,但刺史的官位要高於鎮城都督,何況渤海高氏乃是東魏頂級的勳貴豪門,自然不能輕易得罪。當下他隻得賠笑道,
“下官公務繁忙,一時分身乏術,還請使君恕罪。”
高慎冷笑一聲道,
“奚都督,你莫不道我自中樞外放這個單車刺史,必是得罪了大將軍(高澄),已然失勢,故示而遠之吧?”
奚壽興頓時麵色紅白,不由訕訕道,
“下官怎敢,使君誤會了。”
“怎敢?…”
高慎突然勃然色變,
“我渤海高氏一門忠烈,朝野所重。你一介武夫耳,不過犬馬一般,安敢輕視於我!”
高慎不待奚壽興回話,猛然將手中的酒杯往麵前的地下一擲,大喝一聲,
“與我拿下了!”
青銅的酒杯摔在青石鋪就的地麵上發出清脆鏗然的聲響。隨著響聲和高慎的怒喝,大群武士突然從兩廂一湧而入。武士們披甲持銳,直向奚壽興撲來。奚壽興畢竟武將出身,猝不及防之下,卻已本能地從座上直起身來,同時右手已經向腰間伸去,想要拔刀自衛。說時遲,那時快,不想對麵突然一物飛來,卻是正中奚壽興的右手。此物既窄又長,竟是一根筷子。奚壽興右手中筷,負痛之下手隻慢了一慢,還未等拔出刀來就被蜂擁而上的武士們按倒在地捆綁起來。
奚壽興一邊拚命掙紮,一邊擰頭對高慎大叫道,
“高仲密,你何敢如此,可是想要造反麽?”
高慎此刻已是長身而起,冷哼一聲道,
“高歡父子心懷叵測,欺君罔上,人神共憤,罪在不赦!我以逆從順,替天行道,何謂反之?”
高慎再高聲喝道,
“把他與我打入牢中,好生看押,不得有失!”
眾武士轟然應諾,然後七手八腳將奚壽興拖了下去。
奚壽興被押走後,高慎對座下右手第一那人深施一禮,
“還要多謝長卿相助!”
隻見此人身量不高,卻是雙目有神,氣直強幹,卻正是北豫州刺史掾李棠(字長卿)。剛才正是他擲出筷子,幫助眾人擒下奚壽興。
李棠見高慎如此,忙揖手還禮道,
“使君布置嚴密,彼手到擒來,棠怎敢居功?”
高慎道,
“長卿不必過謙,今日若無汝親往相邀,彼必不肯至,則何以能成大事?”
這時,左右已將從奚壽興身上搜出的印信呈上。高慎鎮城都督印信在手,憑此便可調動虎牢守軍。隻聽他高聲下令道,
“立即關閉城門,阻絕交通,調軍士上城,嚴加防備。易——幟!”
堂下眾人齊齊行禮應諾,然後依令下去分頭布置。不多時,虎牢全城戒嚴,城上紅色的東魏旗幟被一一降下,接著升起了代表西魏的黑色旗幟。
話說高慎為人與其他幾個豪勇俠猛的兄弟誌尚不同,頗涉文史。他官至禦史中尉,但手下的禦史,多選親戚鄉閭,不免良莠不齊,不稱朝望。高澄秉政後,嚴刑峻法,懲處權貴,因此對負有監察百官職責的禦史極為重視。高澄見禦史多不稱職,便奏令改選。
恰好高慎的前妻為吏部郎中崔暹(字季倫)妹,後被其所棄,另娶趙郡李伯徽女李昌儀。李伯徽於當初任陝州刺史,弘農之戰時死於賀蘭武之手。李昌儀聰明美貌,知書善記,工騎射,被高慎格外鍾愛。她和高洋的妻子李祖娥還是親戚。
但沒有想到的是崔暹後來深得高澄信任重用,高澄為崔暹高嫁其妹,禮成之時還親往道賀。所以高澄針對高慎的一係列舉措,被高慎視為是崔暹在背後挑撥構陷,因此感到憤意難平。高慎一怒之下幾乎放棄了自己的職責,開始消極怠工。禦史台一度對官員罕有糾劾,多行縱舍。這又引起了高歡的不滿,對高慎多有斥責,高慎更難以自安。
而真正徹底激怒高慎的,則是另外一件事。
今歲正元之際,高澄在府中宴請高氏宗親。因高歡當初認高乾為叔的緣故,渤海高氏也被當作親族受到邀請,高慎便攜新妻李昌儀過府赴宴。男賓自是與高澄饗宴,而女賓則入內宅,由高澄的正妻東魏孝靜帝妹馮翊長公主出麵招待
李昌儀在一堆珠光寶氣的女眷中偶遇高洋的妻子李祖娥。兩人年齡相仿,又都出身高門趙郡李氏,說來還是親戚,因此見麵後便很快熱絡了起來。饗宴之中,二人便借故攜手離席,尋了一處僻靜的亭子坐下,遣開下人,說些閨房私話。不知怎的,李昌儀總覺得李祖娥今日有些心神不寧。
二人正說話間,卻突然聽身後有人輕佻地道,
“美人原來躲在這裏,卻是讓我好找。”
李昌儀吃驚地回頭看時,卻見不知何時一個年輕男子已進到亭中,隻見此人紗袍籠冠,相貌英秀,隻是一雙眼睛卻是不老實地在自己和李祖娥的身上打轉,甚為無禮。而李祖娥此刻已是臉色蒼白,渾身似乎正瑟瑟發抖。
李昌儀心裏既驚且怒,什麽人如此大膽,居然敢在大將軍的府邸中對兩位貴婦出言調戲。但她見李祖娥害怕的樣子,突然心裏一頓,猛然猜到此人應該就是這座府邸的主人,持節、大行台、尚書令、攝位吏部尚書、領中書監、大將軍高澄了。說來李昌儀算是高澄的祖母輩,但高澄身為執政大將軍,卻是位高權重,官位甚至遠在高慎之上。李昌儀正在尋思該如何見禮,卻見高澄一邊色迷迷地打量著自己,還語帶戲謔似的道,
“你便是高中尉的那個新妻吧,果然殊色,難怪高中尉要棄崔季倫之妹而另娶。”
李昌儀隻氣得臉色緋紅,當下也不搭言,略施一禮就要匆匆離去。就在她準備繞過高澄身邊的時候,卻不防高澄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往懷中一帶。李昌儀立腳不穩,一頭栽進高澄的胸前。高澄用力摟住李昌儀,一邊哈哈大笑,一邊雙手就在李昌儀的胸臀上亂摸,並開始用力撕扯著她的衣裙。
李昌儀從未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她一時羞不可抑,一麵拚力反抗,一麵向李祖娥呼救。哪知李祖娥在旁楞了半響,最後竟一溜煙地逃走了,撇下李昌儀獨自在高澄的魔爪中掙紮。
李昌儀心中一時又氣又恨。與手無縛雞之力的李祖娥不同,李昌儀不僅弓馬嫻熟,有些武藝,更聰明多智,形勢危急之下,卻是沒有亂了方寸。她找準機會狠狠一口咬在高澄的手臂上。高澄怪叫一聲,負痛將手一縮,腿上卻又被李昌儀重重地踢了一腳。高澄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雙手將李昌儀鬆開。
李昌儀乘機掙脫,頭也不回地從亭子中逃開。此時她衣帶俱裂,不由羞憤滿懷,眼淚隻在眼眶中打轉,卻聽見高澄在後麵放肆地笑道,
“好一匹烈性的胭脂馬…”
李昌儀也不回宴上,尋到自己的侍女後立即登車離去。她一麵叫人托言突遇不適向公主辭行,一麵遣人去尋高慎回府。
待高慎回到府中,見李昌儀如此形容,不禁大驚失色。李昌儀流淚道,
“大將軍無禮…”
然後將前後經過向高慎哭訴一遍。高慎聞言,隻氣得決眥欲裂,須發倒豎,大叫,
“高澄小兒,焉敢若此!”
如果說以前的種種已讓高慎難以忍耐,那麽今天高澄狂妄的舉動,終於成為壓倒高慎心理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幾乎瞬間就做出了決定,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反了!
但高慎並不是高敖曹那樣的血勇之人,雖然憤恨已極,決意反叛,卻沒有衝動行事。他安慰了李昌儀之後,苦思竟夜。第二天,便向朝廷提出外放北豫州刺史的請求。
出乎他意料的是,朝廷很快有了答複,但隻任命他為單車刺史,而另用奚壽興為鎮城都督掌兵事。明顯高氏父子已經不信任他了,不想把虎牢的兵權交到他手中。但這個難不倒老謀深算的高慎,到任之後,他就立即派心腹北豫州刺史掾李棠秘密前往長安,向西魏輸誠。
高慎的倒戈對西魏來說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喜訊。這不僅僅是因為高慎占據著虎牢這個重要的戰略據點,更因為渤海高氏在關東的巨大影響力。這對與東魏的對峙中處於劣勢西魏仿佛從天而降的一份大禮。西魏朝廷當即拜高慎為侍中、司徒、渤海郡公。另拜李棠為衛將軍、右光祿大夫、廣宗縣公。李棠固辭曰,
“臣世荷朝恩,義當奉國。而往者見拘逆命,不獲陪駕西巡。今日之來,免罪為幸,何敢以此微庸,冒受天爵。”
如此者再三,優詔不許,乃受。
李棠潛回虎牢,便與高慎合謀以饗宴為借口引奚壽興前來,然後就在酒宴上將他拿下,奪取兵權,據城而反。
不想派人去請奚壽興,奚壽興卻推諉不至。最後還是李棠自告奮勇親自來見奚壽興。李棠對奚壽興道,
“君與高公,義符昆季。今日之席,以公為首。豈有賓客總萃,而公無事不行?將恐遠近聞之,竊有疑怪。”
奚壽興推辭不過,隻得前來赴宴,結果被一舉擒拿。
再說高慎下令易幟反叛之後回坐,一邊早有人重新盛上酒來,高慎接過一飲而盡,端著酒杯的手猶自微微顫抖。
這時李棠在旁道,
“使君身於險境之中,慨然舉義,忠義之心,可昭日月,必得青史留名。”
高慎肅容道,
“隻盼朝廷大軍速至,與我裏應外合,則河南一舉可定。”
李棠道,
“使君撥亂反正,天下震動,功在社稷,朝廷豈能不顧。此番棠至長安詣闕歸款,宇文大丞相親口相諾,必親帥大軍來援,使君可無憂矣。”
高慎聽罷,重重地點了點頭,隻是眼中猶有憂色。
李棠見了微微一笑,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
“從今日起,屬下便要改口稱使君為司徒公了。”
高慎聞聽,頓時展顏,麵上的憂色似乎一掃而光。他有些矜持地對李棠還禮道,
“此皆長卿之功也,日後你我必當同衷共濟!我也要尊稱足下一聲,廣宗縣公了。”
二人一時相視而笑。
稍停,高慎又問道,
“給夫人的密書發出了麽?”
李棠道,
“密書已選可靠之人星夜前往,如今夫人應已得音訊,不日必前來與大人團聚。”
高慎滿意地點點頭。隻見他略一沉吟,又決然道,
“既已舉義幟,那便索性放開手腳大幹一場。長卿,煩你立即修書二封,一封往永安,與我四弟子通(高季式字子通);另一封往冀州渤海家中。在信中指明大義,曉以利害,邀其共舉大事!”
“遵命!”
李棠應命自去書寫書信,高慎獨坐堂中,眼中寒意凜然,隻聽他低聲冷哼道,
“高澄小兒,我若不報此辱,又豈為人乎…”
公元543年,西魏大統九年,東魏武定元年,二月壬申,東魏著名的勳貴,北豫州刺史高慎據虎牢叛降西魏。一時天下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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