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冬日清冷的曉風悄無聲息劃過天際,原本漆黑一片的世界似乎是被無痕的流水浸透一般地開始慢慢地褪色。東方的那片天空幾乎難以覺察地開始由深沉無盡的漆黑漸漸轉變為深藍。那藍色越來越淡,不知什麽時候竟變為一片灰白。
一道如鉤般的鉉月依舊低低地掛在如輕紗般飄逸的東方的天邊,消瘦得似乎隻剩下一絲銀白色的弧線。蒼穹之上,星辰寥寥。
漸漸地東方的地平線上逐漸出現了一縷亮色,這亮色仿佛是一隻看不見的手用畫筆反複塗抹在天地的輪廓線上,那縷亮色在不斷地擴散變強,色彩也由灰白轉變為橘黃,並且變得越來越亮。
深邃如幕的天穹漸漸變得透明,它仿佛從熟睡中蘇醒了過來,逐漸掙開大地深沉的懷抱,悄然升騰高飛,重新輕盈地漂浮在不可企及的高處。原本暗然一色的蒼茫天地間,寬廣的平原,偉岸的高山,蜿蜒的河流,逐一從灰暗濃重的底色中顯現出來。
寂靜的晨曦終於重新照射在的八百裏關中平原上。平坦寬闊的關中平原其形如盆,四周高中間低。在它的東側,華山絕壁萬仞,四麵如削,倚天拔地,險峻奇絕。此時陡峭的山峰上還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積雪,晶瑩如玉。遠遠望去,華山形如一簇盛開的白色花朵,詭麗奇魄。
華山的北麵距離不遠就是渭水,蜿蜒靜流。山水間土地肥沃,阡陌縱橫。時值嚴冬,廣闊的田野都處於休耕的狀態。莊稼都已經被收割幹淨,甚至連秸稈都被打捆運走了,整個土地上顯得光禿禿的。但走到近處,會看到田埂上隻殘留著一茬茬高約數寸的禾梗,隨著田地的分割走勢一塊塊如棋盤一般整齊地排列著。經曆嚴冬的冰雪之後,禾梗都已經失去了原本金黃的顏色,變成了一種暗灰色,幾乎和下麵的土地混為一體,難以區分。
在這片休耕的土地上,卻不知何時聳立起了一座巨大的軍營。它占地極廣,布局規整嚴密,其間旌旗如林,帷帳若雲。這座軍營仿佛是從天而降的一座城市,兀然屹立在華山渭水間廣袤的田野上。
在營中如凝固的無邊海浪一般整齊排列的帷帳中央,一杆高高矗立的主帥大纛在和煦的晨風中輕舞飛揚。而此刻,太白星依然還在天際閃耀。翻卷起伏的旗幟和明亮的太白星在晨曦中交相輝映。旗展星輝,靜動明暗的對比反差,卻構成了一幅神秘而和諧的壯麗畫麵。
隨著旭日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一道絢爛的朝霞照射到了大纛上,瞬間將它映照得金碧輝煌。飛揚的大纛在晨風中金光浮動,瑞彩斑斕。隨後,白色的帷帳、五彩的旌旗,深灰的土地,萬道霞光將這一切都染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
突然,一聲渾厚低沉的號角突然響起,響徹整個軍營。長長的號聲經久不息,如泣如訴,裂人心肺。
在大纛下的中軍大帳內,主座上一名全身鎧甲穿戴整齊的將領聞聲而動。他起身離座,邁步來到帳門前,然後接過手下呈上的鐵盔,端正地戴在頭上,並將束盔的絲絛在頜下係緊。隻見此人紫麵重髯,方頤廣額,目光如刃,凜然自威,卻正是西魏大丞相、柱國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安定郡公宇文泰。
卻說宇文泰這次帥舉國之軍出師河東,以解玉壁之危。盡管西魏方麵已經做了血戰的準備,卻因突降大雪,高歡不得不帥東魏軍主力不戰而退,玉壁遂轉危為安。
這場勝利實在來的有些僥幸,而且從戰果上也沒有什麽可稱道的地方。但西魏朝廷從上到下卻都急需一場重大的勝利來擺脫前次河陰大敗的陰影和提振全體軍民的信心士氣。因而在宇文泰的報捷文書和西魏朝廷向朝野發布的文告當中,天氣的因素被刻意模糊甚至隱去。這場雙方主力完全沒有接觸的戰役,被刻畫成為一場我軍眾誌成城,盛師而出,東虜畏我兵鋒,遂倉皇而退,然後我軍追亡逐北,大捷空前的輝煌勝利。
消息傳來,西魏舉境歡騰,一掃前番河陰大敗的陰霾。為了慶祝這場久違的勝利,大統帝下令於華陰舉行大狩,檢閱出征將士,以示宣慰。
古代為了保證軍隊的戰鬥力,經常會出動軍隊舉行大規模的狩獵活動,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軍事訓練和演習。後來這種狩獵成為一項重要的國家禮儀活動。西魏立國草率,禮儀典章不備,隻在近年才慢慢開始完善禮儀製度。這還是第一次舉行這種大狩禮。
因此宇文泰帥軍凱旋回到關中之後,沒有像以往那樣頒下賞賜遣散諸軍,而是集合全軍於華陰紮下大營,築壇布圍,為大狩做準備。
今日,便是舉行大狩之期。
話說宇文泰整甲已畢,接過手下呈上的佩刀掛在腰間,然後大步出帳。此刻原本寂然無聲的軍營似乎是被蒼涼的軍號聲從睡夢中驚醒了一般。西魏軍的將士們紛紛從帷帳中鑽出來,有的正在整理衣甲兵器,有的正在牽引戰馬,還有督將正在召集自己的手下。隻見到處都是忙亂的人影,人喊馬嘶,喧囂四起。
見到這番場景,宇文泰不由暗自皺眉。這時,有人牽過他的戰馬,宇文泰也不多言,接過馬鞭和韁繩,飛身上馬。他周圍帳內親信都督和親衛們也紛紛上馬。
宇文泰輕催戰馬,緩步往營門而行。他身後一名侍衛高舉大纛緊緊相隨,大隊精悍威猛的騎兵全副甲胄兵器,如眾星捧月一般環繞在他的周圍。
隻見西魏軍大營營門大開,宇文泰帥親衛騎兵如一道鋼鐵洪流般從營中源源而出。出營之後,宇文泰略一整隊,便帥一眾騎兵狂飆一般折轉向北疾馳而去。
當宇文泰的鐵騎飛奔到渭水之濱,這裏卻是已經建起了一座圓形的祭壇。
祭壇上下為三層,每層高一丈二尺,十二階。頂層圓徑六丈,底層圓周三百步。祭壇頂層的正中,設有黃帝軒轅氏神位,左右以北魏太祖道武皇帝、高祖孝文皇帝神位配祀。壇上設青黃二旗,列五兵於坐側。
宇文泰率領親衛騎兵們在祭壇南麵止步列陣。隻見宇文泰揚鞭示意,他身後的旗手立刻滾鞍下馬,用力將手中的大纛深深插入宇文泰麵前的土中。接著又有四名騎兵飛馬而出,各自高擎一麵旌旗,馳到百步外駐馬。他們兩騎並列,中間空出數丈,形成一個旌門。旌門立畢,錄事參軍手持大軍名冊,馳至旌門側駐馬而立。
這時,隻聽宇文泰沉聲下令,
“擊鼓!”
如悶雷一般的鼓聲驟然而起,回蕩在蒼茫的天地之間。
隨著鼓聲,西魏軍由大營中蜂擁而出,齊齊往宇文泰所在奔來。隻見萬騎競逐,揚起漫天塵土,仿佛大地也為之震顫。
西魏大軍馳到近前,各軍依序由旌門而入,錄事參軍則在旁對照名冊。進入旌門後,西魏軍先至大纛下領命,然後依令分據四野列陣。西魏主力六軍在李虎、於謹、李弼、獨孤如願、趙貴、侯莫陳崇六位主將的率領下率先入門列陣,隨後是各地郡兵、藩兵。
當李辰率華部軍通過旌門時,錄事參軍在名冊上“蘭州刺史李某率藩兵一部”的記錄旁打個記號,表示華部軍已受命依時而至。然後李辰接令往西北布陣。李辰率華部軍來到指定的位置,騎兵在前,步兵在後,麵向大纛列陣。
西魏諸軍陸續就位。到了午時,宇文泰下令息鼓偃旗。後至者斬。
接著中軍鼓聲再起,各軍依令四麵布圍,構成一個方圓數十裏的巨大圍場,隻有南麵留有一個空缺。
這時,遠方再度塵土飛揚,一個龐大的隊列由遠方緩緩行來,當中鹵薄法駕,卻正是大統帝的鑾駕親至。
在這個龐大隊列的核心,大統帝元寶炬白麵黑須,風姿神采。他今日一身戎服,身上一領金明光鎧,頭戴金盔,坐下一匹毛色烏黑油亮的駿馬。
大統帝的身側,有數員散騎常侍披甲相隨。常侍之外,中領軍若幹惠率身挎千牛刀的四十員千牛備身衛,將大統帝護衛得水瀉不通。
千牛備身外,是太宰廣陵王元欣為首的諸元氏宗室親王。親王的隊伍外,則是領軍將軍宇文導率領的大隊全副具裝甲騎護衛。
甲騎之外,是公爵以上的重臣隨行。公爵的隊伍外,則是天子出行的皮軒、闒戟、芝蓋、雲罕、指南、豹尾等重重儀仗,還有五色牙旗,上繡升龍於天,按方位分布。
旗幟儀仗外,是朝中侯爵以上的官員隨行。侯爵以外,是手持長槊的步卒。外麵是子爵以上的官員。最外層,是手持刀盾的步卒。
隊列的前方,其餘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分為兩廂,官位低者在前,列隊先導。所有王公官員,皆全副甲胄。
天子出行非比尋常,整個隊伍規模宏大,魚麗雁行,浩浩蕩蕩行進至圍場,然後由南入圍。
當大統帝的鑾駕入圍時,已集結完畢的西魏舉國十萬大軍一起山呼,
“萬歲!”
聲如巨雷臨空,響徹雲霄,驚得圍中鳥獸四奔。
大統帝在行進之中聞聽四下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饒是身居上位,貴為至尊,也不免一時心潮浮動。他此刻方真正體會到這種君臨天下,萬眾仰目的快意。他恍然記得他還是王子的時候,也曾在洛陽參與大狩。那時國家承平,禮樂足備。大統帝仿佛還記得當先帝的鑾駕入場時,百官雲集,陣容浩大,八侑齊鳴,萬人同歌《皇夏》,
“旌回外壝,蹕靜郊門。千乘按轡,萬騎雲屯。藉茅無咎,掃地惟尊。揖讓展禮,衡璜節步。星漢就列,風雲相顧。取法於天,降其永祚。…”
可惜如今長安禮樂不修,再也聽不到這繞梁不絕般的天籟之音了。
大統帝的鑾駕隊伍在圍場中就位之後,隻見兩名常侍由隊伍中飛騎而出,四下高呼傳令,
“鳥獸之肉,不登於俎者不射。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於器者不射”
諸軍聞命,齊齊轟然應諾。
宣令已畢,就聽中軍宇文泰所在鼓聲大作,他身後的親衛精騎猝然而動。隻見蔡佑、王文達 、王胡仁、耿令貴、尉遲綱 、李穆、賀若敦等親信督將分隊而出,他們齊頭並進,手舞長槊,呼哨叫囂,狂飆一般在圍場內四下飛馳,將飛禽走獸往一處趕。這些人個個勇武彪悍,再凶猛的野獸見了他們,也無反抗之力,隻能掉頭而逃。他們如同是一群凶神一般,驅趕著野獸往大統帝鑾駕前而來。大統帝遠遠望見,也不由暗自心驚。
當獸群通過鑾駕前時,中軍金鼓齊鳴。大統帝穩住心緒,張開寶雕弓射中一隻飛禽。
獸群過後,一名常侍飛馬而出,撿起被大統帝射中的飛禽高聲呼道,
“天子射禽,天下致平!”
諸軍頓時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那名常侍隨後疾馳到中軍,將手中的飛禽放在大纛下。
當獸群第二次被驅過時,中軍隻鳴鼓不鳴金。大統帝按弓不射,而各王公則對著野獸飛禽舉弓發箭。射中的飛禽走獸都被專人收攏到中軍大纛下。第三次,中軍鼓不作,金不鳴。諸將自射。
當獸群經過華部軍麵前的時候,李辰作勢也張弓搭箭,他尋思飛禽速度太快,目標又小,可能射一個走獸把握更大一點。李辰舉弓瞄準了獸群中一隻色彩斑斕的豹子,一箭射去。但不想那頭豹子很機靈,一縱身便躲開了李辰的箭。但這個可憐的家夥還沒有落地,便在空中被一隻來勢凶狠的箭射中了喉嚨,立時倒地斃命。而李辰的箭被豹子躲過,卻恰好射中後麵的一隻兔子。
華部軍這邊發兩箭,中兩獸,全軍頓時歡聲雷動,
“大都督神射!”
李辰將弓收回弓袋,心中暗呼“僥幸”
旁邊賀蘭仁也收了弓箭,眨眨眼睛道,
“我還以為你要射那豹子。那隻兔子藏在後麵,居然還被你射中,你真厲害!”
李辰故作高深莫測地笑而不語。
三圍之後,中軍再度鼓起,狩獵結束,諸軍撤圍。幸存的飛禽走獸倉皇四散逃命。盡管隻射三輪,中軍大纛下獵物已堆積如山。大統帝依例命殿中郎中取禽三十以享烝,其餘盡賞賜諸軍。
圍獵結束之後,大軍重新集結列陣於祭壇之南。天子登壇,以太牢祭黃帝軒轅氏,行三獻禮。每獻,三軍鼓噪,高呼萬歲。
此時雲淡風輕,柴燎嫋嫋。壇下大軍雲集,士馬如海,陣列威武雄壯。大統帝不由心中感慨。依照禮儀,天子獻祭,鼓樂當奏《昭夏》之樂,祭畢,當奏《雲門》之舞。如今禮樂不全,隻能以三軍鼓噪代替了。
祭祀禮成,天子賜胙,諸軍鼓噪謝恩。
之後,便是三軍耀武。北魏舊製,歲除大儺之禮,都要耀兵示武。此番諸軍凱旋,又時值歲末,因此就在大狩禮後,再加上了耀武的環節。
隻聽中軍鼓聲再起,位於全軍陣列中央的六軍旗號翻飛,各軍遣精銳步騎輪流出場,在天子和全軍麵前演陣。隻見六軍旗色各異,他們依照鼓角訊號,從容變換各種陣型,或為飛龍騰蛇之變,或為函箱魚鱗四門之陳。進退回旋,莫不有法。
六軍演陣已畢,隻聽鼓角大作。六軍中各有一將飛馳而出,李弼軍出場的乃是自家兄弟李檦,獨孤如願軍出場的是驍將史寧,李虎軍出場的是赫連達,趙貴派出寇洛生,於謹軍是厙狄昌,侯莫陳崇軍是尉遲迥。
六名勇將皆披明光鎧,手持長槊,就在陣前捉對縱馬對衝,往來衝突,戰做一團。這六人皆是武藝高強,袍澤間演武,手下自然有分寸。隻見他們將手中長槊舞得如同風車一般,你來我往,鬥得煞是好看。十萬西魏軍隻是發出驚天般的叫好鼓噪之聲。六將演過一回,各自歸陣。
接下來再有兩軍出場,一隊為步卒,於南麵列陣。另一隊為具裝甲騎,於北麵相對列陣。
隻見步卒手持長槊,結成一個密集的方陣。一杆杆長槊筆直豎起,向前傾斜成一定的角度,這個陣列如同是一張開全身尖刺的刺蝟一般。而對麵的甲騎,人馬皆披重甲,騎士們還戴上了猙獰的鐵麵,隻露雙眼。他們排出一個鋒矢陣,一騎當前突出,然後逐列增多。
隻聽一聲鼓響,甲騎率先而動。騎兵們猛催戰馬,隊形嚴密地朝步卒的方陣猛衝過來。人馬具裝渾然一體,如同一具高速運動的機器,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目的金屬光芒。數不清的馬腿上下起伏,令人眼花繚亂。隻聽馬蹄聲如悶雷淩空,連綿不絕。這隊甲騎人數並不多,但一旦密集結陣,高速衝擊,聲勢仍極具震撼。
甲騎如同一隻巨大的鐵錘一般急速接近了步兵的陣列,眼看就要驚天動地般相撞在一起。李辰在陣中遠遠看見,心都提了起來。卻見甲騎在距離步卒不遠處突然掉轉方向,堪堪從步卒方陣邊上掠過。
步卒陣勢不亂,當甲騎逼近時,他們作勢阻馬,起落有序,口中還不住大喝,
“殺!殺!殺!…”
甲騎在陣前兜一圈回來,在鼓聲中再次整隊向步卒猛衝過來。這次他們同樣也是在迫近步卒陣列後轉向。甲騎和步卒就這樣相互演練攻守,連續三次。最後一次甲騎衝過來轉向後,步卒們起身,倒拖長槊,列隊而退,以示戰敗。
這場甲騎和步卒的對抗演練,將整個演武推向了高潮。西魏軍將士歡聲雷動,人人高舉手中的兵器,聲嘶力竭般地鼓噪著。巨大的喧囂聲響徹整個渭水之濱。
……
大狩結束以後。諸軍解散,各自返回家園。
李辰的華部軍和獨孤如願所部同路,兩軍便結伴上隴。到了秦州,獨孤如願熱情地邀請李辰在秦州停駐幾日,過了正旦新年再走。
李辰琢磨,如果現在就上路,無論如何都趕不回金城過新年了。與其讓將士們在荒郊野外渡過正旦,還不如留在秦州。秦州畢竟是隴上重鎮,甚至比金城還要大。這裏物產豐足,將士們可以好好過一個年。
李辰略一沉吟,也就答應了下來。獨孤如願為人信義仁德,另外他也非常器重李辰的軍事才幹,見李辰接受自己的好意,自是非常高興。當下指命給華部軍安排糧秣物資,以備新年。
李辰帥部於秦州城外安營駐紮,李辰下令正旦期間放假三天,將士們可以輪流到秦州城內遊覽,餘日操練不綴。
到了正旦這天,李辰早早便來到城內刺史衙署,向獨孤如願拜年。獨孤如願聞報出府門相迎。李辰見了,當即上前行下屬禮,恭恭敬敬拜道,
“職下使持節、開府儀同三司、驃騎大將軍、領侍中、都督蘭州諸軍事、蘭州刺史李辰參見大都督。恭賀大都督新歲福臨,富貴無極!”
獨孤如願當下先還一禮,
“多謝了,某也恭賀天行新歲大吉,福報永享。”
然後他伸手扶起李辰。兩人略一謙讓,獨孤如願在前,李辰在後相錯半步,一起進入秦州刺史衙署。兩人在大堂分主賓落座後,下人依照風俗呈上屠蘇酒,五辛盤。獨孤如願取酒在手,對李辰道,
“但飲屠蘇,百無禁忌,請!”
李辰回禮道,
“大都督請。”
二人一同飲了屠蘇酒,又取了五辛盤中的菜蔬佐酒。五辛盤是由蔥、蒜、韭、芸、芫等五種有辛辣味道的蔬菜組成的拚盤。當時的習俗正旦吃五辛可以去邪辟穢。
兩人正說些閑話,卻聽外邊鑼鼓喧天,熱鬧非凡,這時下人上來呈報,
“啟稟使君,鄉民自備儺戲,來衙前獻舞,欲為使君賀歲。”
獨孤如願稱善,然後對李辰道,
“天行可欲同往一觀?”
李辰行禮道,
“敢不從命?”
二人走出衙署大門,卻見門口的空地上已聚集了大批百姓。他們見到獨孤如願出來,紛紛下拜,
“恭賀使君正元新禧!”
獨孤如願團團拱手道,
“眾位父老同禧!”
他風姿俊美,風度弘雅,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一股瀟灑風流之氣,卻又不乏英武豪邁。
獨孤如願命就在衙署門前的高台上設了二席,邀李辰與民同樂。
此時衙署前已是人山人海,秦州四裏八鄉的百姓帶著各式各樣的麵具和奇裝異服,匯集到這裏開始表演正旦儺戲。一時間鼓樂喧天,百姓們戴上凶神惡煞般的麵具隨著樂曲翩翩起舞。
各鄉裏的服飾表演都有所不同,有的是迎春祈福的,也有降魔除怪的,不一而足。更有人腳下踩了長長的木杆起舞,如同是現在的高蹺。表演者踩著高高的木蹺翻騰跳躍自如,令人稱奇。
最令人叫絕的,是有人推來一部牛車,上麵用木架搭了十餘丈高下的木台。有人在頂上扮作金剛力士立於雲端。觀者仰頭看時,表演者在數尺見方的高台上騰挪翻轉,做出各種姿勢。驚險之處,讓李辰也為他們暗捏一把汗。
正旦過後,獨孤如願又邀李辰出城圍獵。獨孤如願武藝高強,圍獵中矢不虛發。李辰箭術不精,但好在有賀蘭兄弟在側暗中幫忙,所以也不至太過難看。
圍獵結束以後,獨孤如願率從騎返回秦州。
他入城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夕陽的餘暉斜斜地直照進城門中。獨孤如願和從騎們悠然地散步穿過的城門甬道,馬蹄在青石鋪就的路麵上留下一連串清脆的響聲。隴上朔風飛揚,從甬道內貫穿而過,呼呼有聲,似乎更加剛勁。一行人頂風而行,感覺呼吸都有幾分困難。獨孤如願的帽子被風吹得有些歪斜,但他自己卻沒有察覺。
當獨孤如願縱馬走出甬道時,一道玫瑰色的晚霞將他全身染上一層絢麗的色彩,整個人似乎都被描上了一道金邊。隻見他身材挺拔修長,氣度卓然。微微歪斜的帽子,更為他增添了幾分俊逸風流的神采。從騎和周圍的百姓見了,無不為之傾倒。
第二天,李辰前來辭行。他驚異地發現滿城官民,無論士庶,都將帽子有意地歪向一邊。李辰打問到緣由,不禁慨歎不已。
李辰離了秦州,繼續揮軍上隴。當他和華部軍風餐露宿,一路跋涉回到金城的時候,時間已是二月。
這一日,回師的華部軍登上金城東麵的一座高山,金城已遙遙在望。李辰駐馬山頂,遠望金誠,不免心潮起伏。終於又回家了!這種經曆生死戰鬥,最後平安返回家園,再見親人的激動心情,不是常人可以體會的。此刻不獨李辰,全體華部軍將士也都心情激蕩,很多人甚至眼中已晶瑩閃亮。
駐守在山頂烽燧的隊主見大軍出征凱旋,喜不自勝,急忙前來拜見。李辰喚他上前問道,
“金城可知大軍今日回來?”
那隊主在李辰馬前下拜,語中難掩興奮,
“啟稟大都督,前日已有傳騎報捷,蘭州無不歡欣雀躍。職下適才得報,主母、賀蘭(武)都督、裴長史、蔣布政使並金城全體官民,已於金城外十裏相候。恭迎大都督凱旋!”
李辰聞聽,心中寬慰,他點點頭才要開口慰勞這個隊主幾句,卻突然依稀聽到身後一陣銅鐸聲傳來。李辰當下不由神色一肅,這是急遞傳騎特有的銅鐸發出的聲音!
果然,不多時,後隊有人急急來報,
“啟稟大都督,有長安十萬火急軍情急遞!”
李辰心中一沉,自己還沒有回到金城,怎麽就又有如火軍情?他不及多想,當即大聲道,
“帶他過來!”
須臾,一名渾身塵土的傳騎被帶到了李辰馬前。那傳騎見到李辰當即下拜,
“大行台有十萬火急軍令與蘭州李使君!”
說話間他伸手解下後背的信筒雙手呈上。
李辰身邊的侍衛首領叱羅六波若翻身下馬,接過信筒。他查驗無誤後,再轉身將信筒奉給李辰。
李辰扭斷信筒上的封泥,打開筒蓋,從裏麵抽出一卷公文。隻見他飛快地將公文讀了一遍,神色曆時凝重了起來。周圍賀蘭兄弟等將領皆屏息注視著他,心都不由提到了半中。
李辰讀完公文,卻是沒有馬上作聲。他放下手中的公文,隻是向金城方向望去。那裏,有自己的親人在等待著。而此刻,唯見大河如織,雄城如山。
李辰凝視了片刻,終於回首,決然地下令道,
“命全軍即刻回轉,盡速返回長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