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高歡親帥東魏軍主力近二十萬精銳悄然南下,於涑水河穀孔道南端紮營,意欲與來援玉壁的西魏軍主力進行決戰,準備畢功於一役。卻不想一夜之間風雲突變,一股強烈的寒潮自北而南席卷河東大地。涑水河穀早晨還是萬裏晴空,烈日炎炎,下午竟然寒風凜冽,天降大雪。
今歲河東氣候異常,雖已時值十月深秋,天氣卻是仍然非常炎熱,因此人們都還穿著單衣。而開戰以來,東魏軍又進展神速,後勤一時有些跟不上。因此大軍的冬衣仍留在後方平陽,還未及轉運至涑水河穀前方大營。
為了取得作戰的先決優勢,東魏軍選在正對涑水河穀孔道南端出口處紮營。這個地勢對於大軍決戰極為有利,但在寒流南下的時候,卻是恰好處於風口。整個東魏軍大營被猛烈的暴風雪正對吹襲,立時冰天雪地,奇寒徹骨。入夜之後,東魏軍大營被厚厚的積雪掩蓋。大都身穿單衣的東魏軍將士如同身處冰雪煉獄一般,一時哀號遍野,損失慘重。
天亮以後,高歡命重整旗號營帳,清點損失。發現凍斃士卒近萬,凍傷者不可勝數。這還不算,噩耗接踵而至,涑水河穀孔道因風雪難行,大軍與後方的聯係已經中斷。現在不僅無法緊急從平陽調集冬衣過來救急,甚至大軍的糧草也無法後繼。
高歡聞報,一時渾身發涼,內心似乎比帳外的冰雪還要冰冷,仿佛身上厚厚的貂裘竟如無物,怎麽也擋不住這刺骨的寒氣。高歡隻覺滿嘴都流溢著一股淡淡的苦澀。自己苦心謀劃良久,方才製定出這樣一個自詡萬全的方略,想要誘使西魏軍主力出兵河東,然後一舉殲滅。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場精心準備,開局順利的戰役,竟然在形勢一片大好情況下被這樣一場無常的天氣一夜之間徹底翻轉。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想到手下眾多忠勇的將士未經接敵,卻已經倒在冰天雪地之中,高歡內心如同刀絞。
帳下東魏軍眾將此刻麵麵相覷,一片靜默。他們此番原本盛氣而來,都摩拳擦掌想要立一番不世功業。但不想天時不與,二十萬精兵竟一時受困風雪之中,進退不得。
庫狄幹、胡律金、賀拔仁等大將久曆軍旅,又如何不知大軍如今已處險境,盡速退軍才是明智的選擇。然而此番西征高歡深自謀劃,並親統大軍前來,尚未及與敵軍主力一戰,就此狼狽而退,卻置主帥高歡的顏麵於何處?更何況就此退兵,東魏軍的軍心士氣必然受到重挫,今後卻如何再對西賊用兵?東魏軍眾將盡管此刻人人都已心有退意,卻是誰也不敢先開這個口。
高歡雖然一時心情悲痛,但他畢竟乃是絕代梟雄,心誌如鐵,驟變之際,尤決斷如流。眼見此時西魏軍距離尚遠,精心謀劃的決戰已經無望。且天寒地凍,東魏軍卻缺衣少糧,已陷險地。高歡竟是絲毫沒有猶豫,當即下令退軍。
眾將接到退軍的命令,人人心頭一鬆,忙齊聲應諾,然後各自回營整理行裝,拔營退兵而去。
高歡行事果決,退就退個幹淨,行前下令一把火將東魏軍大營燒成白地。
在親手放火燒掉剛剛辛苦修建起來的營盤後,東魏軍默默地踏上了歸途。在身後衝天而起的熊熊火光的照映下,東魏軍將士們大多神色漠然,很多人麵上還被凍得青紫,已經全無當日來時意氣風發的樣子。
雖然東魏大軍果斷而退,但是歸途卻是異常艱險。涑水孔道原本就蜿蜒狹長,此時風雪過後,整個穀中積雪數尺,竟無法舉足。天氣雖然放晴,但北風依舊強勁。大風在窄窄的孔道中呼嘯而過,卷起積雪漫天亂舞。已經凍得結實的雪粒迎麵打在人臉,如同沙子般生疼,令頂風北上的東魏軍幾乎抬不起頭來。
近二十萬東魏軍排成長長的行列,像一條不見首尾的長蛇一般在在孔道中艱難跋涉。沿路不時有東魏軍士卒抵抗持不住嚴寒,突然便倒在路邊斃命。
高歡見孔道中積雪太深,全軍舉步為艱,進展緩慢。而孔道中北風凜冽,竟比平地更加寒冷。如果不盡快穿越孔道,全軍勢必將遭受更為嚴重的傷亡。高歡為激勵士氣,當即不聽手下勸阻,也下馬扶槊步行,以示與全體將士一同。另外,他下令重賞募勇士當前清雪,為全軍開路。
這時,原本因中軍大纛折斷而被高歡免死,發配前軍效力的數百名軍士挺身而出。隻見為首的督將大聲道,
“吾等幹犯軍法,罪在極刑,惟大王仁德,蒙法外開赦,得以保全首領。今日情勢危殆,願效死力,以報深恩!”
這數百名心懷死誌的東魏軍勇士奮勇當前,拚盡全力清雪開路。他們用手中簡陋的工具挖開積雪,一尺一尺地艱難向前推進。手中的工具折斷了,他們就用雙手去刨積雪。這些勇士晝夜挖雪不息,直至精疲力盡。往往挖著挖著,就有人一頭栽倒在積雪中,再也沒能站立起來。最後,這數百人幾乎傷亡殆盡。但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為身後的近二十萬大軍生生打出一條通道來。
靠著這數百名勇士的犧牲,高歡率領東魏軍最終成功穿越涑水河穀孔道,與留守後方的東魏軍會合。東魏軍此行雖然狼狽,並遭受了一定損失,但主力尚且完整,精銳猶在。
十一月癸未,高歡大軍再臨玉壁。
此時河東碧空萬裏,不見一絲雲彩,藍色的天幕如同是一塊一塵不染的寶石般清澄明澈。寬闊平坦的峨嵋原仍然大部被潔白的積雪覆蓋著,隻有一些突起的石塊,或積雪較薄的地方冰雪消融。融化的雪水將露出的地麵浸潤,顯示出深沉的顏色。這些斑斑點點的深色和大片潔白無暇的積雪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仿佛一幅壯美的山河長卷。在明麗和煦的陽光照射下,整個峨嵋原晶瑩剔透,反射出奪目的光芒。側目望去,陽光仿佛在粉妝玉砌般的潔白原野上串起一道道流光溢彩般的七彩光環,分外絢麗妖嬈。
而玉壁城像一個黑色的巨人,沉默地佇立在一片潔白晶瑩的曠野上。城上高聳的城樓屋頂上積雪依舊,但已經能辨認出下麵一條條廩瓦的痕跡。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從簷前落下,仿佛是一掛透明的水晶珠子串成的珠簾。屋頂四角的飛簷微微挑向天外,自有一番端莊沉穆的韻味。但此刻的城樓上卻是甲士如林,劍拔弩張,一派大戰之前的緊張氛圍。
從城樓向外望去,隻見滿眼潔白無垠的曠野上,東魏大軍像漲潮的海水一樣再次向玉壁席卷過來。如同一道不斷翻湧向前的紅色的海浪一般東魏軍鋒線一步步緩緩逼近,所過之處,白退紅現,原本積雪覆蓋的白色原野就如同是在被紅色的潮水不斷淹沒吞噬。當行進到玉壁城外兩裏處,東魏軍止步列陣。他們組成一個巨大而整齊的方陣,如同紅色的巨毯一般覆蓋在白雪茫茫的原野上。
而此時玉壁城一片沉寂,但是能夠看到西魏軍的將士們在垛口後麵警惕地戒備著。他們黑色的衣甲在城頭猶存的白色積雪中分外醒目。玉壁如同是一座白雪皚皚的山峰,而西魏守軍就像雪山上裸露著的黑色岩石。這座黑白相間的高山,似乎正被遍地的熊熊烈火包圍著,然自巋然不動。
鳥瞰天地間,唯見雄師如雲,旗紅雪白,對麵雄城絕壁,高樓殘雪,構成了一道壯麗絕倫的千古奇觀。
在如烈火遍地一般東魏軍陣列的前部正中,高歡華麗的主帥大纛挺立筆直,高高飛揚。大纛下高歡威儀如常,立馬揚鞭,率東魏軍一眾大將遠眺玉壁。
高歡眼望玉壁,心中不禁暗自喟歎,
“人力竟有窮時,成事豈非天意!…”
但他麵上仍是神色端嚴,殊無色動。
此番高歡苦心謀劃的方略毀於一夜風雪,全軍幾入絕境。後又曆經艱險,方安然撤回。若常人經曆如此驚險起伏,恐早已氣沮。然高歡英傑不世,深謀遠視,卻是心誌不墮。
高歡明白,此番出師玉壁,已注定將是無功而返。由於天氣的突變,自己在途中截擊西魏軍主力的計劃被迫取消。目前隻能選擇強攻玉壁,或在玉壁城下與宇文泰率領的西魏軍主力決戰。然而無論是哪一個選擇,都與預期甚遠。東魏軍既沒有準備好攻城器械,難以攻下玉壁。又未及開戰,已經遭受一定損失,更主要的是全軍士氣已落,軍無鬥誌,和舉國而來的西魏軍對決,已無獲勝的把握。因此如今最穩妥的辦法,隻能是退軍晉陽,修整兵戈,以待良機,日後再圖玉壁。
但高歡深深知道,三軍之氣,可鼓不可泄。世間無不敗之師,亦無常勝之將。一支軍隊遭受一時的挫折不可怕,怕得是就此失掉了信心和勇氣。如果一旦喪失了士氣,那麽這支軍隊也就垮了,將永遠不會從挫折中重新站立起來。
雖然和宇文泰進行決戰已經不可能,但是至少還可以拿玉壁做文章。東魏軍雖然受到一些損失,但合兵後仍有近二十大軍。如果這支大軍就這樣灰溜溜地返回晉陽,無論是對於自己的顏麵威望,還是對東魏的軍心士氣都將是一次嚴重的打擊。
而且乃王思政一代名將,如果不能有效震懾玉壁城內的西魏軍,一旦被王思政察覺到東魏軍目前的虛弱狀態,那麽他必然會出兵尾隨襲擾,給撤退的東魏軍造成很大的困擾。
因此今日高歡集結全軍,再圍玉壁,盛師陳列。雖然高歡心中明白以東魏軍目前的狀況,是無法拿下這座堅城的。但是他需要通過這樣一個場麵,展現出東魏軍的氣勢,威懾住王思政。同時也要讓受到挫折的東魏軍士卒們重拾勝利的信心。
另外,如今千裏冰封,消息隔絕,而東魏軍潛行南下,雖有小困,但仍全師而回。玉壁城內的西魏軍應該還不知道其中的經過。如果王思政被自己的陣勢嚇倒而投降,那將是意外之喜,這次大戰的局麵將再次全然反轉。
東魏軍近二十萬大軍陣列已成,旌旗如火,矛槊若林。全軍麵向玉壁肅然而立,靜待主帥的命令。與上回相比,東魏大軍依然陣列嚴整,軍容雄壯。隻是這次將士們幾乎全都神色肅穆,眼中似乎已經沒有了從前那種必勝的信心和對戰鬥的渴望。因而今日軍容雖依然雄壯,但氣勢上卻和上一次有了微妙的差異。
高歡注視了一會兒城上,稍稍反顧道,
“武海…”
高歡身後一員身材雄闊,麵貌威武的將領立即在馬上叉手應聲道,
“末將候命!”
此人卻是高歡帳下親信都督綦連猛(綦連猛字武海)。
高歡微微點了點頭,揮鞭一指玉壁,淡淡道,
“去吧。”
隻聽綦連猛高聲應諾。然後他催動座下戰馬,越陣而出。綦連猛今日全身金色明光鎧,內罩大紅袍,頭上一蔟大紅色盔纓,跨下一匹棗紅色駿馬。在東魏軍近二十萬雙眼睛的注視下,綦連猛如同一隻戾天而翔的金雕一般飛掠出陣,直撲玉壁。
從玉壁城上下望時,隻見白雪皚皚的大地上,好似有一個小黑點脫離開當麵如火巨毯般的敵軍大陣,像箭一樣飛速接近城池。待到近處看得分明,卻是一人一馬絕塵而來。此人金甲閃耀,服色如火,如同一團飛射而來的火焰一般。來者縱馬如飛,上身卻始終挺得筆直,雖隻單騎,卻仿佛有種一往無前,摧挫千軍般的氣勢。
城上的守軍有些沉不住氣,立時張弓搭箭對準了來騎。主將王思政忙揮手止道,
“莫慌,隻一騎耳,卻看他如何行止。”
再看綦連猛飛奔至城下約四百步外,猛然張開雙臂,一弓一箭已綽在左右手上。就見他馬不停蹄,就在馬上引弓對準城上。然後右手輕揚,一聲淒厲的嘶鳴聲動四野,一隻鳴鏑直向玉壁城上飛來。隻聽“咄”的一聲,鳴鏑聲戛然而止,那支箭正中玉壁城樓正中的立柱,箭尾羽猶自上下不住地顫動。
綦連猛在飛馬中發箭已畢,也不停頓,就在疾馳中撥馬回轉。他這邊回馬時,那邊箭已中柱。綦連猛催馬飛騎回陣,竟不反顧,似乎對自己的射術充滿信心。
綦連猛在飛馳中張弓搭箭,一箭正中四百步外城上立柱,端得是箭術了得。東魏軍見他如此技藝氣度,忍不住齊齊高聲喝彩。二十萬人一起發聲,頓時聲如巨雷,轟然響亮在冰雪沉寂的峨嵋原上。
綦連猛飛馬奔回本陣,右手高高舉起手中的弓。東魏軍見他如此,更加歡聲雷動。綦連猛回到東魏軍陣前,卻並沒有急於歸陣,而是揚弓在陣前左右飛馳掠過。他所過之處,東魏軍將士紛紛揮動手中兵器,聲嘶力竭地向他發出大聲的歡呼相應。
綦連猛左右馳戲一番,方才歸列。經他一番鼓動,東魏軍將士眼中重又光芒閃爍,東魏軍頓時一掃原本有些沉悶的情緒,不覺士氣大振,戰鬥的渴望開始在將士們心中湧動。一瞬間,仿佛那支威震天下的百戰雄獅重新複活了,又充滿了必勝的氣勢。
東魏軍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響徹雲霄,城上的西魏軍不由人人色變。王思政歎道,
“我嚐聞賀六渾帳下多有騎射出眾者。皮景和、尉興慶、謝猥餒、綦連猛、元景安等皆號有李廣之能,由基之技,此人卻不知誰焉。”
一邊早有士卒取下立柱上的箭,呈到王思政麵前。王思政看時,卻見這隻箭又粗又長,倍於常者。這支箭的箭杆上卻還帶了一支中空的竹管,內中似乎有物。王思政伸手摸索一番,從裏麵取出一封卷得小小的絹書。王思政展開看時,卻見上麵赫然寫道,
“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渤海王歡諭玉壁王公足下…
…惟天命所依,宇內歸心,豈容魍魎向隅…
…乃興百萬之師,舉大義於四海…
…爾堂堂六軍,已灰飛於途,關隴英豪,一朝俱滅…
…黑獺帶傷宵遁,不知所終…
…唯當量才以錄,既往不咎。若降,當授以並州…”
王思政讀罷,周圍的西魏軍將士皆驚疑不定。自玉壁被圍之後,與關中的聯係完全斷絕,根本不知道後續的消息,但是朝廷方麵應當是會派出援軍。但高歡上次盛師圍城之後,一直沒有什麽大的動作。今日突又重來,難道說東虜主力真的已經在數日之內南下,擊敗了本方的援軍?
王思政據著垛口仔再看了一會兒城下的東魏軍陣列,突然冷哼一聲道,
“賀六渾欲賺吾耳!若是其已大敗我軍,勝師而回,怎不見有我軍一麵旗幟,一個俘虜、一具首級陳列?其中分明有詐!”
王思政再看一眼高歡的書信,語帶嘲諷道,
“並州刺史?下得好大本錢!”
東魏八十州眾多刺史當中,最重要的有兩個。一個是冀州,這是天下人口最多的一州。還有一個是並州治晉陽,這是高歡的大本營,霸府所在。這兩個州刺史,非是特別親信貴重的大臣,不能擔此職。特別是並州刺史,更絕對是高歡的心腹。而此時的並州刺史,正是由高歡的世子,尚書令、大將軍高澄兼任。高歡此番勸降王思政,願意以並州刺史相酬,可謂下足了本錢。
再說高歡派綦連猛傳書已畢,就在陣前等候對方的回應。過了不久,卻見玉壁城上有人張弓搭箭,向城下射來。隻聽鳴鏑響亮,似乎竟是剛才綦連猛射上去的那支。隻見那箭劃個弧線,落在城外約三百步外的土中。剛才綦連猛從下往上射,距離足有四百步。這次西魏軍從上往下射,射距卻隻有三百步,高下立見。這邊東魏軍見了,頓時一片噓聲。
隻見東魏軍前軍一名督將飛馳過來,也不下馬,一個鐙裏藏身,已將那支箭綽在手中。然後他翻身上鞍,撥馬就回。這幾下幹淨利索,也是引來東魏軍一片轟天般的喝彩。
高歡接過取回的箭中所帶的書信,卻見隻是在自己去信的背麵寫了幾個大字,
“可朱渾道元降,何以不得?”
可朱渾道元出身懷朔鎮,和高歡是故識。他原為西魏渭州刺史,於大統元年率部眾三千餘人投了東魏。以可朱渾道元和高歡之故舊,投效之早,尚不能得並州刺史。王思政這裏表明了根本不信高歡的承諾。當然,這也可能是王思政的托詞。但是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無誤的,王思政根本就沒有投降的打算。
高歡讀了回書,色無殊動,隻是眼中冷光四射。隻見他緩緩展手,將書信棄於地下,然後森然下令道,
“命全軍順序出擊,每人向城上發箭一輪!”
卻說王思政寫了回書,射下城去,便警惕地盯著城下的動靜。少頃,突見城下東魏軍旗號翻動,傳騎左右飛馳,似乎開始調兵遣將,他忙下令守軍小心戒備。
果然,突然間東魏軍陣中戰鼓聲大作。東魏軍兩翼的騎兵聞訊倏然而動。
東魏軍兩側騎兵排成兩列整齊的縱隊,從巨毯一般的方陣兩側同時開始出擊。他們十人一排並騎而出,先是緩緩離開本陣,當越過本陣前哨後,騎兵們開始慢慢提速。隨著一聲嘹亮的號角聲,騎兵開始猛然加速向玉壁直衝過來。馬蹄聲頓時如悶雷一般滾滾不息,直衝雲霄。
東魏軍出擊的騎兵如同是神秘巨人伸出的兩條手臂,不斷向玉壁靠近,似乎是要將玉壁緊緊扼殺。數不清的馬蹄如擂鼓般狠很地敲擊在地麵上,將被白雪覆蓋的大地踏得一片泥濘。騎兵過處,在他們腳下出現了兩條黑色的大道,如同是在原本潔白靜謐的雪景上畫出兩道深深的疤痕。
東魏軍兩翼飛張,兩隊源源不絕的鋼鐵洪流以不可阻擋之勢直撲玉壁。城上守軍隻覺腳下的城池微顫,迎麵竟如有萬鈞雷霆襲來的感覺。
當東魏軍騎兵的衝到距城牆約二百步的時候,突然左右轉進,各自從城牆正麵橫向掠過。這時,兩隊騎兵的領隊將領各自摘下弓箭,幾乎同時在馬上擰身向城上射去。他們身後的騎兵們行止如一人般,也依樣齊齊在馬上張弓向城上發箭。
隻聽“忽”的一聲悶響,一陣黑色箭雨如同密集的雨點一般的向城上刮去,金屬的箭鏃在陽光下閃耀著點點寒光。隻聽“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城頭立時被橫飛的箭矢所籠罩。城上西魏軍見機立即舉起盾牌遮蔽,但仍有一些躲避不及的士卒中箭倒下,發出淒厲的慘呼。
當先的兩隊東魏軍騎兵發了箭,繼續對向疾馳,就在城前交錯而過。如兩條各自有著固定軌跡的急流一般,令人眼花繚亂地掠過城前,絲毫沒有相互幹擾。然後他們分別繞行到本陣的後方,重新整隊歸列。
一隊隊的東魏軍騎兵沿著相同的路線依次而出,連續不絕奔襲到城下,然後將一波波箭雨如瓢潑大雨般不斷傾瀉到城頭上。
城上西魏守軍尋機不斷地向城下發箭還擊,但是要射中高速運動中的東魏軍騎兵難度很大。而東魏軍憑借則巨大的人數優勢,箭矢如同狂風驟雨一般將城頭完全覆蓋。西魏軍士卒隻要一露頭,往往還來不及發箭,就已經被射倒。最後西魏軍隻得放棄還擊,高舉盾牌在藏在垛口後麵躲避東魏軍的箭雨。但即使如此,仍不時有人慘叫著倒下。
在騎兵初步壓製住城上的守軍後,東魏軍的步兵也借機列著整齊的方陣緩步推進到城下,開始依次向城上發箭。
東魏軍一輪射畢,再看玉壁,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整個城上都被一層密密麻麻的箭矢所覆蓋,如同是突然之間長出的一叢叢茂盛的茅草。城上到處都是倒下的士卒的屍體,血流盈地,本雄關殘雪的美景已蕩然無存。
東魏軍順序射完一輪,以極微小的代價就穩穩地壓製住了城上守軍,重新整隊待命。東魏軍將士此時人人麵上神色飛揚,似乎將這些天以來胸口的那股惡氣統統釋放了出來。他們仿佛又重新回到出征之前的狀態,渾身充滿了鬥誌。哪怕現在就是接到命令要他們以血肉之軀蟻附攻城,犧牲重大,他們也將義無反顧,一往無前。
戰場上突然之間又沉寂了下來,敵我雙方二十萬將士都心懷忐忑地盯著城下那杆高高飄揚的主帥大纛。它的指令,關乎這個戰場上所有人的命運。
高歡靜靜地注視著已經麵目全非的玉壁城,不發一言。他左右一眾東魏軍大將皆屏息靜默,等待他的號令。
高歡眼望玉壁,眼光中神情變幻,似乎有遺憾、有不甘、也有不可置疑的決心…
終於,高歡輕揚馬鞭,平靜但清晰地下令道,
“退兵!”
這一刻,一絲壯誌未酬的落寞之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
但是旋即,這一絲落寞已經被一種無比堅定的神采所替代。
高歡在心中冷冷默念道。
“我會回來的…”
十一月,高歡帥軍回到晉陽,即以可朱渾道元為並州刺史。
……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