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去了不知多久。死牢中依舊潮濕陰暗,彌散著腐敗難聞的氣味。蟬兒靠牆而坐,似乎也已經沉沉睡去。
恍惚之中蟬兒似乎又回到了位於渤海郡的家中,自己也似乎重又回到了少女時代。自己跨著一匹高頭大馬,挽弓躍馬。隻見箭無虛發,支支正中箭垛。在旁觀看的父親雖滿麵威嚴,卻掩飾不住眼中的歡喜和慈愛。
“父親…”
蟬兒在夢中不禁熱淚橫流。
突然一陣沉重的金屬鎖鏈的撞擊聲將蟬兒從夢中驚醒。她睜眼看時,卻見牢門再被打開,大群的甲士正依次湧進來,他們人數眾多,幾乎將整個牢房占滿。
蟬兒偷偷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水,坐正身體。她不想讓自己的仇敵看到自己軟弱的樣子。
卻見甲士們搬了一張胡凳擺在了她的麵前,接著一個並不十分高大的身影坐了上去。隻見此人解下腰間的長刀,豎立麵前,然後雙手拄著刀柄,和蟬兒對麵而視。隻見這人麵容俊雅,然氣度如山,一雙眸子璨如亮星,猶如利刃一般直視過來。蟬兒頓時隻覺一股迫人的氣勢撲麵而來。
這張麵容蟬兒永遠都不會忘記,在夢中她曾經無數次幻想著自己將其手刃當場。一股仇恨的怒火立時在她心中不可抑製地熊熊燃燒了起來。蟬兒緊咬下唇,毫不示弱地回瞪了過去,眼中的怒火似乎都能將對方的須發點燃。
來人自然就是李辰。李辰將蟬兒關進了牢獄後,便暗自派人去請了柯莫奇的夫人施蘭兒去獄中辨認。看她是否就是當年借住在施蘭兒家中,並對自己行刺的那個女人。
在得到施蘭兒肯定的答複後,李辰心裏有了底。但他卻沒有急於去審問蟬兒,一來是想將她在死牢裏關上一陣子,殺殺這個心性倔傲,手段狠辣的女孩的銳氣。另一個方麵他想給自己留些時間,從而能思考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處置她。
今日李辰覺得心有定計,所以才過來審問蟬兒。他事先布置了一番,方才進到了關押蟬兒的死牢。
李辰在蟬兒當麵坐下,冷眼審視著這個契而不舍,不遠千裏也要找自己報仇的女孩子。卻見蟬兒麵容略帶憔悴,雙眼微紅,眼角猶存戚色。
蟬兒容貌本是不差,隻是平時眼中帶有一股狠厲的神色,讓人覺得不可親近。今日一見,卻發現她臉上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女兒家的柔弱,反是讓她整個麵容變得柔和起來,看上去更加秀美。加上她如今青絲飄散,白衣勝雪,更令人覺得楚楚動人。
不知為何,李辰望著蟬兒清麗的麵容,心裏卻對她生不起太多的厭惡和仇視,反而有種同情和憐惜的感覺。
但似乎是一瞬間,李辰發現蟬兒麵上那種柔弱的表情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眼中又恢複了平常那種冰冷狠厲的神情。隻見她死死地盯住李辰的眼睛,眼中似乎已是怒火熊熊。甚至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色也帶上一種異樣的紅豔。
李辰見蟬兒上來就一股怒氣勃發的樣子,不由心中冷笑,
“兩軍交鋒,最忌心浮氣躁。未及言辭,忿而見色,已先失一著。”
此刻牢房中一片寂然,隻有燈燭燃燒時發出輕微的畢撲聲。兩人對視一陣,李辰卻發現蟬兒的眼中的怒火漸漸消退,代之平靜坦然,但是絕無畏懼的神色。見她如此快地就調整好自己的心態,李辰也不由在內心感到一絲欽佩。
隻聽李辰冷冷道,
“見過你的故交了吧?你現在還有何話說?”
隻見蟬兒一臉平靜道,
“回使君大人話,是有個昔日在長安的舊友前來探視。那便又如何?”
“那便又如何?”
李辰冷笑幾聲,
“昔日你在長安行刺我未成,便匿身於施小娘子家中。還騙她出城告知你的同夥,再由他們設計接你出城,然後逃之夭夭。可是如此?”
蟬兒麵不改色道,
“請恕小女子愚鈍,我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麽。”
李辰冷冷地盯住蟬兒,就如同盯著一隻落入羅網的獵物。隻聽他又道,
“你在行刺我未遂逃走之時,被我的手下用弓箭射中。雖說你起出箭頭,又燒了血衣,企圖消滅痕跡。不過你大概沒有想到吧,這些東西卻被我一一尋了出來!”
蟬兒聞言,原本清亮冷靜的眼神一時不禁有些閃爍。李辰不給她喘息之機,立刻猛然提高嗓音厲聲喝道,
“可要我命手下扒光了你的衣服驗傷!”
蟬兒聞言一時麵色慘白,眼中難掩羞憤之色,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細巧的鼻孔重重地噴射著氣息。
李辰見她這副樣子,心中不免得意,
“哼,我還不信治不了你個牙尖口利的小丫頭片子。”
李辰心中雖是如此,可麵上依然是寒若嚴霜。他見蟬兒一時心誌動搖,立刻抓住機會,壓力源源不絕地施加了過去。李辰騰身而起,對蟬兒厲聲喝問,
“你究竟是何人?姓甚名誰?還不如實回話!”
蟬兒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但她緊咬下唇,仍是一言不發。但是屋中的人都看出,她在做最後的掙紮抵抗。
李辰毫不憐香惜玉地在蟬兒已經緊繃到即將崩潰的神經防線上再加下最後一塊砝碼。隻見他轉頭對身邊的侍衛們冷聲下令道,
“來人,去扒了她的衣服!”
“遵命!”
侍衛們齊聲應命,聲如半空打個霹靂一般。然後大步向蟬兒走過來,隻聽鐵甲葉片相互撞擊,發出一片鏗鏘的嘩嘩聲,極具壓迫感。
李辰下令之後,心卻提了起來。他本意隻是想嚇唬這女孩子一下,讓她說實話,並不真想這樣侮辱她。但是她要是要緊牙關,死也不說,還真不好辦了,又不能真扒她的衣服。
眼看侍衛們已經走到蟬兒的身邊,正要伸手搭上她的香肩。卻見她猛地抬頭道,
“且住!”
李辰心裏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他忙揮手示意侍衛們停止動作。然後對蟬兒嚴厲地道,
“給我說實話!”
蟬兒的雙眼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層水霧,但她仍咬牙強忍這不讓淚水從眼眶中滑落下來。
這次李辰沒有再威逼她,而是耐心地等著她出聲。
蟬兒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片刻之後,隻聽她平靜地開口道,
“我乃故司徒、贈太師、大司馬、太尉、錄尚書事、冀州刺史,渤海高忠武公諱昂之女高蟬兒!”
高蟬兒喘息一下又對李辰道,
“前次在長安行刺,確是我所為。然一人做事一人當,使君要殺要剮,止於小女子一身可也,我決無二言。然我的屬下並不知情,他們多有妻小。還請大人慈悲為懷,不要與他們為難,放他們回關東去吧。”
高蟬兒雙手被鐵鏈所係,不能行禮,當下便頷首示意。
李辰命侍衛們退下,自己也翻身坐回凳子上。他盯住高蟬兒的眼睛,卻見她雖是軟聲告饒,但眼中卻仍是倔強不屈的神色。李辰緩聲道,
“高小娘子,我對故令尊一向非常景仰,當他是咱們漢人的英雄。但是兩國交兵,又豈有私義可縱?令尊雖殞我手,然你我之間非是私怨,乃是國仇!你若想要報仇,大可在戰陣之上取我性命。須知我們武人在戰場上力戰犧牲,殺身成仁,乃是一種榮耀。你又緣何三番五次,尋仇行刺於我?”
高蟬兒望著李辰眼露仇視恨聲道,
“先父馬槊絕世,橫行天下,豈是你個無名之輩可傷?定然是你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方害死了他。我一女流之輩,上不得戰陣,然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李辰搖頭道,
“你說得不錯,令尊武藝絕倫,手下漢軍又為百戰精銳,我等本非敵手。然交戰之時,令尊孤軍與我大軍鏖戰竟日,而東國鮮卑諸將竟坐視不顧,見死不救,以致終遭敗績。令尊潰圍而出,河陽城守將又閉門不納,方致英雄末路,抱憾身死。說來令尊英名一世,實非喪於我手,而是喪於友軍,喪於那些視我漢人為寇仇的胡虜!”
高蟬兒聞言一時低頭不語,良久方抬起頭來,此刻她的眼中已沒有從前那般敵視。隻聽她仍語氣冰冷道,
“你或言之有理,然先父終喪於你手。我必是先懲元凶,然後自會去找其餘醜類討個公道!”
李辰正色道,
“我說過了,你我之間非是私怨,乃是國仇。日後兩軍對壘,你若能在戰陣之上取我頸上首級,我絕無二話!”
李辰又冷聲道,
“然你潛入長安,當街行刺,致我警衛傷亡慘重。這筆帳該如何算?”
高蟬兒不由神色一暗,她略一遲疑,咬牙道,
“我有言在先,小女子但憑你處置便是,隻是請放過我的手下。”
“任我處置?”
李辰左手摸著下巴上的胡子茬,不由心中暗笑,但麵上仍是冷若寒霜。他佯裝思忖片刻,方假意為難道,
“我並非定是要與高小娘子為難,你雖孝心可嘉,然國法無情。有道是情有可原,罪無可逭…”
說到這裏,李辰瞥了一眼高蟬兒,卻見她緊咬下唇,麵色有些緊張地正注視著自己。李辰故意停頓了一下,方道,
“不過呢,我對令尊素來景仰。念在他是咱們漢人的英雄,我倒不妨對高小娘子法外開恩一次。我看這樣,高小娘子如果此番想要脫罪,那就拿出點東西來交換吧。”
高蟬兒眼中光彩一閃,沉聲道,
“使君想要什麽?小女子此番所攜財貨物車馬願盡獻於使君,如能平安回到關東,小女子並願另獻千金奉上!”
李辰麵上似笑非笑,
“我這裏有兩條路,高小娘子可任選其一。隻要高小娘子答應了,我不但可以過往不究,而且此番你所得財貨盡可攜回關東。日後蘭州和高氏的貿易也不會中斷,大家還可以和氣生財,如何?”
高蟬兒望著李辰,隻覺得這張還算英俊的麵孔充滿了奸詐。她意識到李辰寧舍千金不取,卻要提出兩個條件,裏麵一定暗藏了什麽陰謀。隻聽高蟬兒平靜地道,
“還請使君明示。”
李辰眼睛瞥在高蟬兒身上,摸著下巴緩緩道,
“這第一條路麽…,我聞聽高小娘子適當妙齡,尚雲英未嫁。我呢,隻有一妻,別無姬妾,又對高小娘子那個那個心中萬分傾慕。在下如今官居開府儀同三司,驃騎大將軍,授爵開國郡公,也算配得上渤海高氏的門第。不如就與高小娘子喜結連理,共效魚水之歡。如此一來,大家便可化幹戈為玉帛,豈非兩全其美!”
說話間,李辰故意裝出一副色迷迷的樣子,放肆地上下打量著高蟬兒。但見她身材修長挺拔,容貌雖不及迦羅、裴萱二女,但也算是個美人。雖然說她眉眼中暗含悲憤狠厲,有些不夠柔和,但自有一股英姿颯爽的氣概。整個人就如同一枝渾身帶刺的花朵,姣妍可人,卻又鋒芒畢露,似乎別有一番味道。
李辰看得不由心底一熱,但他旋即醒悟過來,連忙將視線轉往他處。他可不想弄假成真。
隻見高蟬兒一時麵色緋紅,不禁脫口而出怒罵道,
“無恥!”
李辰卻不以為意,他慢條斯理地道,
“高小娘子莫急,如果你不願意呢,我這裏還有第二條路…。”
李辰停了停,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地道,
“我聞聽高小娘子手下有兩個得力的部屬,叫什麽十八郎、十九郎的。好像上次行刺於我,他們也有份。這樣吧,隻要高小娘子將這兩個人人交出來,讓我殺了解恨,也給當初身亡的下屬一個交代。那麽前債我們可以一筆勾銷!”
李辰終於圖窮匕見,將今日的目的說了出來。
卻說他前日尋思之下,便明白這個高蟬兒這次無論如何殺不得。這不僅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有什麽動作,就被拿下了,罪績不彰,難以服眾,更因為高蟬兒是這支商隊的東主。殺了她固然容易,可以永除後患,但費盡心機建立起來的和關東之間的商路就斷了。所以盡管然明知道高蟬兒不惜代價也要和蘭州開通這條商路是別有所圖,但是還不得不要硬著頭皮和她繼續做生意。
其實李辰從內心倒是不怕這個對自己窮追不放的高蟬兒。高蟬兒雖說武藝高強,但畢竟是出身高門的貴女,上不得戰場,也少知人間事故,因此作為有限。李辰真正忌憚的 ,是高敖曹在關東漢人中的巨大影響力,是他遍布朝野的部屬故舊。
因此李辰尋思良久,方定下這個計策。第一條就不用說了,隻是個幌子,高蟬兒是萬萬不會答應的。那麽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拋出第二條,如果高蟬兒今次想脫身,就隻能答應這個條件,犧牲兩個得力的下屬。她隻要這麽做了,那麽貪生怕死,為自己活命不惜出賣手下的名聲就算是落下了。
李辰並不打算真的處死十八郎和十九郎兩人,相反他還會以禮相待,最後送他們回到關東。隻要這兩人回到關東,誓必與高蟬兒反目。這樣一來,今後高蟬兒就再也無法號令高敖曹的一眾部屬故舊。她一個女流就算武藝高強,但孤身一人,卻有什麽可怕的?她今後不來則已,若還敢前來尋仇,也是難逃羅網,必然手到擒來。
果然李辰話一出口,高蟬兒便意識到了其中蘊藏的巨大陰謀。李辰的計策很毒辣,雖然她明白其中的險惡用心,卻似乎無法破解這個迷局。
如果明知全無生路,高蟬兒自然視死如歸。但現在從原以為必死的結局中突然出現生的希望,卻不能不讓她心動。她不是怕死,但是如今大誌未酬,她實在不願意就這樣白白死去。
但是如果不想死,眼下卻又讓她難以抉擇。高蟬兒死也不願意委身於殺父仇人,那麽真的要犧牲十八郎,十九郎麽?他們兄弟是自己最忠心,最得力的下屬。上次如不是他們二人設計相酒,自己斷不可能全身而退。自己又何忍將他們出賣給仇人,讓他們身首異處?如果真這麽做了,今後又何顏以麵對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屬們?
高蟬兒一時左右為難。
李辰饒有幸味地看著高蟬兒一時麵色變幻不定,知道她心裏此刻正在天人交戰,難以抉擇。他心中不覺有些快意,這個有股狠勁的女孩子一度弄得自己差點送命,狼狽不堪。今天看她為難的樣子,心中格外暢快,仿佛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李辰此刻一點也不著急,他明白,這是一個無解之局。他如同一個穩健的漁翁,已經拋出了香餌,靜待魚兒,不,高小娘子上鉤。
高蟬兒一時心亂如麻,茫然無計,渾身不禁冷汗淋漓。她覺得自己如同是一個關在籠中的鳥兒,正拚命地四處亂撞,已是毛羽飛散,精疲力竭,卻始終找不到出路。
內心掙紮之際,高蟬兒無意間瞥了李辰一眼。卻見他正輕佻地望著自己,眼中滿是得色。高蟬兒心中猛然一驚,她驚覺自己已經落到仇人的陷阱裏。不能順著他的思路走,必須另外設法破局!
高蟬兒定神細想一會,終於將心一橫。隻見她抬起頭來,平靜地對李辰道,
“使君適才講,要拿出東西來交換贖罪。那麽除了使君所說的這兩條,不知我拿些別的來換成麽?”
李辰見她突然不按預設的劇本走,倒不由心中一愣,口中道,
“卻不知高小娘子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值得換的?竟比得上高小娘子的千金之軀和兩個屬下的性命。”
高蟬兒平靜地道,
“我有一個消息。”
李辰眉毛一揚,
“哦?卻不知是什麽樣的消息,竟如此可貴?”
高蟬兒道,
“你附耳過來。”
李辰想了想,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高蟬兒。隻是他右手緊握了刀柄,心中凝神戒備,以防她使詐,暴起傷人。
高蟬兒見李辰如此小心,不禁麵露鄙夷之色。不過她還是隻湊到李辰耳邊,低低說了幾句什麽。
卻見李辰一時麵色驟變,厲聲問道,
“此事可是當真?”
高蟬兒輕輕點了點頭。
李辰再問道,
“可知是何時?”
高蟬兒卻不急答話,隻見她麵上流露出幾分慵倦的神色道,
“那自是要等我回到晉陽才能得知了。”
李辰麵色冷峻地道,
“你卻叫我如何信你不是誑言?”
高蟬兒麵色漸漸轉肅,隻聽她淡淡地道,
“便憑我是高忠武公的女兒。”
李辰麵色如霜,已是扶刀騰身而起……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