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漆般的夜幕籠罩著整個關中大地。天上彤雲密布,不見一絲月色星光,猶如一席無邊的黑色巨幕,將天地間遮擋得嚴嚴實實。似乎所有的星辰都墜落在深不可測的虛空黑洞裏,再也散放不出絲毫的光亮。秋日的夜風悄無聲息地席卷著大地,帶走一片片的發黃的樹葉。秋風雖和,但吹到人身上,卻似乎毫無阻礙地穿過衣料,讓人覺得有種透骨般的涼意。
在關中平原的腹心地區,西魏帝國的都城長安四麵憑險,居高臨下,如同一隻蹲伏的巨獸一般屹立於龍首原高地北側。長安城北據龍首原,南濱渭河。位於函穀關東西交通大幹道渭河渡口與關中通往南方長江中遊地區的武關道的交叉點上。由於地理位置限製長安城的城垣東西平直,而南北凹凸曲折。雖然經曆了兩漢及魏晉南北朝多次戰亂,長安城仍然規模宏大,氣勢非凡。
夜幕下的長安城凝重肅穆。巍峨的城牆,星羅棋布的街坊,在深沉的夜色中安寧沉寂。隻有城樓上傳出報時的金坼聲,為這座平添幾分雄渾威嚴的氣氛。
和長安城其它地方如同黑幕一般的昏暗不同,位於城中的皇宮禁中卻是燈火通明。星星點點的光亮,璨若繁星,將整個皇宮照映得如夢似幻,仿佛仙山瓊島。
西魏的皇宮不大,當初永熙帝西幸長安時,由於城中的宮殿大多毀於戰火,剩餘的也已經破敗不堪,便隻能先以雍州廨舍為宮室 。之後,西魏朝廷才陸續修繕了一批宮殿供皇家使用。
在皇宮中為數不多的宮室中有一座三重簷歇山頂式宮殿,鴟尾高聳,恢弘華麗。這就是皇後日常居住的瑤華殿。
此刻的瑤華殿火燭通明,亮如白晝。隻見大殿四周宮衛披甲持銳,警戒森嚴。殿門外大批內侍和女禦們侍立,人人神色緊張。
突然一名略為有些年紀的內禦女官從殿內匆匆而出,隻聽她一疊聲地對侍立在殿外的內侍們下令道,
“殿下命請柔然大巫師速入殿做法…”
“快命庖房進參湯…”
“殿下喜歡的乳酪也要,要溫的…”
“再取些錦被進來,汗都已經浸透了…”
內侍和女禦們低頭應一聲諾,然後立刻手忙腳亂地開始忙碌起來。
這女官吩咐已畢,才要轉身返回殿內。卻聽旁邊有人道,
“嵇女史請留步!”
那女官回頭看時,卻見來人身穿錦袍頭戴貂蟬冠,白麵無須,正是天子身邊的中常侍曹寵。她忙行一禮道,
“妾情急意亂,適才卻是未留意大人在此。失禮勿怪!”
曹寵回禮道,
“嵇女史隨侍皇後,任重於山,實不敢當此禮。陛下心憂皇後,故遣下官前來問詢。”
那女官揚手揮揮衣袖,示意她周圍的內侍女禦們都退到遠處。然後方上前一步,壓低嗓音對曹寵道,
“請大人稟報陛下,已經三個時辰了,殿下還是生不下來,隻怕是…,還請以備不測…”
曹寵聽了臉色肅然,他點點頭道,
“下官這就回稟陛下。此刻陛下正在寢宮為皇後殿下訟經祈福,望佛祖庇佑,能使殿下順產龍子,母子平安。此間事就有勞嵇女史了。”
說罷,曹寵躬身深深一禮。
那女官方才回禮,還未等她啟口,卻聽見從殿內傳來一聲年輕女子撕心裂肺般的慘呼…
那女官聞聽,慌得隻來得及說一聲,
“告辭…”
便匆匆轉身返回殿中。
隻見瑤華殿內火燭如晝,大殿的門窗都閉得嚴嚴實實,甚至縫隙都用絲絹堵住。在殿中的秀榻錦帳內,一名少女腹大如鼓,她半依在厚厚的錦被上,雙手死死抓住旁邊服侍的兩名宮女的手臂,正在發出一聲聲聲嘶力竭的慘呼。
這名少女正是十六歲的西魏大統帝新皇後柔然公主鬱久閭氏。
嵇女史慌忙搶步上前,於榻前跪下,然後用手輕撫著皇後的胸口不住道,
“殿下,殿下,請忍一忍…”
隻見年幼的皇後嘴唇發青,臉色蒼白。她渾身冷汗淋漓,似乎已經將全身的衣物浸透。幾縷烏黑的秀發沾在她失去了血色肌膚幾乎已經變得透明般慘白的額頭上。由於劇烈的陣痛,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不時發出令人心碎的呼痛聲。甚至她的目光都已經開始渙散,沒有了往日的神采…
跪在她身前穩婆一邊輕輕地揉著她的肚子,一邊不住地說道,
“殿下,用力,請再用些力氣…”
就這樣過了不知多久,陣痛稍退。鬱久閭氏無力地癱軟在錦榻上,雙目禁閉,眼窩深陷,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嵇女史一邊示意宮女們將皇後身上已經被汗浸透的錦被換下,一邊捧了一隻金碗低聲道 ,
“殿下,請用一些參湯吧。”
鬱久閭氏慢慢張開眼睛,她吃力地低頭從湊到嘴邊的銀勺中飲了幾口參湯,然後就又疲憊地躺下,閉上了雙目。
此刻大殿內一片寧寂。跟隨皇後入宮的柔然女巫按照柔然人的風俗,在殿中為皇後做法去魔消災。隻見她一邊搖鈴,一邊隨著節奏翩翩起舞,嘴裏還哼唱著不為人知的神秘歌謠。燭火照在她不住扭動的軀體上,在牆壁上留下詭譎的光影。
嵇女史取了一碗溫熱的乳酪,才要低聲稟問皇後是否要用一些,卻見皇後突然睜眼道,
“屋頂何來犬吠之聲?”
嵇女史心中一驚,她側首仔細聽時,整個大殿卻隻聞女巫做法的鈴聲和神秘不知所雲的低吟,根本沒有什麽犬吠之聲。
鬱久閭氏又道,
“此聲不絕於耳,吾心厭之,且命宮衛逐去。”
嵇女史略一躊躇,卻見皇後已是麵帶慍色。她連忙躬身行禮道,
“遵命!”
嵇女史放下手中的乳酪,疾步出了殿門,對在殿外持刀警衛的直閣將軍道,
“殿下命你將屋頂上狂吠的那隻狗趕走!”
那直閣將軍和其餘宮衛一時麵麵相覷。皇後臨產,瑤華殿外已是宮衛如林,警戒森嚴,幾百雙的眼睛死死盯著,就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過去,哪裏有什麽狗,居然還說爬到屋頂上在狂吠!
嵇女史見他們遲遲沒有反應,跺腳道,
“這是殿下之命,你們隻管去趕,還不速去!”
那直閣將軍沒奈何隻得指揮宮衛們繞殿而行,揮動手中兵器大呼小叫一番,做勢趕著那隻並不存在的狗。
鬧了一陣,嵇女史返身回到殿中,向鬱久閭氏複命道,
“殿下,侍衛們已經將那隻狗趕走了,請殿下勿憂。”
鬱久閭氏在榻上閉目微微頷首。
嵇女史猶豫了一下,又捧起了了那碗乳酪,摸著尚溫。剛想再問皇後是否要用,卻見皇後突又睜開眼睛,盯著殿門問道,
“此為何人?”
嵇女史嚇得渾身一哆嗦,幾乎將手中的乳酪灑了出來。她急忙回頭看時,殿門處卻是空空蕩蕩,哪裏有什麽人影。
嵇女史轉頭強笑道,
“殿內都是平日裏服侍殿下的,並沒有旁人。殿下一定是累了,請用一點乳酪吧。”
鬱久閭氏似乎對她的話置若罔聞,隻管死死盯住殿門厲聲道,
“褘衣蔽髻,金步搖,十二鈿花,八雀九華,這是皇後朝服!汝竟為何人?焉敢服之?”
嵇女史一時心中劇震,她哆哆嗦嗦轉頭再看時,卻見仍是身後空空如也。她忍不住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卻是還是什麽都沒有看到。她舉目望了望殿內的其他宮女們,卻發現她們一個個全都眼中迷茫,麵露驚恐之色。
突然一個宮女失聲道,
“莫不是廢後殿下…”
那宮女方才出聲,就驚悟過來,忙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將剩下的話生生堵了回去。
廢皇後乙弗氏早先也住在瑤華殿,嵇女史和宮女們都曾服侍過她,深感她仁德寬厚。後來因接好柔然,大統帝迎娶柔然公主為皇後,乙弗氏被廢。年初時更因柔然大舉入侵,有人言柔然為廢後興兵,大統帝不得不下令賜乙弗氏自盡。嵇女史和宮女們心中都為乙弗氏覺得冤屈,還曾偷偷祭拜過一番。今日見新皇後自稱見到一個身穿皇後服飾的人,而其他人都看不見,立刻聯想到是不是廢後的鬼魂回來了。
“咣當…”
聯想到這裏,嵇女史一時心驚膽戰,身體抖得如篩糠一般,再也端不住手中的奶酪,頓時失手將金碗摔到了地上。
這一聲響動,卻是將殿內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嵇女史雙腿一軟,立刻跪了下來,隻是對著殿門連連頓首,麵上已是淚如雨下。其他的宮女內侍們也連忙紛紛跪倒,叩首不已。
此刻柔然女巫手中的鈴聲變的得非常急促,她瘋狂地扭動著身體,嘴裏的吟唱也變成歇斯底裏般的狂叫。
而鬱久閭氏眼睛隻是死死盯住殿門的方向,此刻她原本剛毅的眼神竟也露出一絲懼色,隻聽她喃喃道,
“吾之位得之正也,又非吾害汝性命,汝又何緣來此…”
突然間,一陣強烈的抽搐從腹中襲來,鬱久閭氏立刻疼得身體猛地向前拱了來。頓時已是麵色煞白,額上豆大的汗滴已如雨而下。她張大嘴巴,扶著滾圓的肚子拚命地大口喘著粗氣,
“啊…”
鬱久閭氏發出痛苦的嘶喊。
還是嵇女史最先發現了異樣,她連忙撲到榻前將鬱久閭氏扶住,
“殿下,殿下,快來人,快來人啊…”
周圍服侍的宮女和專門接生的穩婆慌忙圍了上來。有的忙為皇後背後墊上錦被,有的取了絲巾為她拭汗,還有的伸出自己的手臂讓她抓住用力。穩婆再次跪在鬱久閭氏身前,她一邊伸手輕輕地揉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一邊不住道,
“用力,殿下請用力…”
不知不覺,她已是滿眼含淚…
“啊…”
鬱久閭氏疼痛難當,禁不住發出令人心碎的慘呼,漸漸地這慘呼變成了泣血般的哀號。到了最後,鬱久閭氏的嗓子都哭啞了,嘴裏隻能發出些含糊的音符。
長時間難以忍受的巨大的痛楚讓鬱久閭氏幾乎完全失去了意識,她覺得自己的身軀似乎從床榻上慢慢飄了起來。恍惚中,她覺得自己似乎飄出了宮殿,飛上了天空。她在空中禦風而翔,飛啊飛啊,終於回到了那個夜夜夢縈的美麗草原,生她養她的故鄉。
“媽媽…”
鬱久閭氏用柔然語輕聲地呢喃著…
至黎明時分,瑤華殿終於傳出了期盼已久的嬰兒的啼哭聲。穩婆手腳利索地為新生的嬰兒剪去臍帶,清洗全身,然後用錦緞裹成繈褓。嵇女史從穩婆手中接過嬰兒,喜孜孜地來到榻前,向皇後盛禮而拜,然後她懷抱嬰兒道,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真是佛祖庇佑,貴人天祥,您誕下一位…,殿下?殿下?殿下!…快來人,快傳太醫…”
隻見鬱久閭氏安詳地躺在床榻上,身體已經開始變得冰涼。她端莊的麵容上已經看不到絲毫痛苦的痕跡,甚至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如釋重般的微笑。鬱久閭氏在曆經難以忍受的漫長痛苦,剛剛成為母親之後,便已香消玉殞,魂歸極樂。
嵇女史在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之後,不覺雙手緊緊抱住剛剛出生便失去母親的嬰兒,於榻前深深伏拜,一時淚流滂沱,
“殿下啊…”
殿內眾內侍宮女等也齊齊跪下,默默地對著鬱久閭氏的遺體伏拜頂禮……
鬱久閭氏為柔然可汗阿那瑰的長女,她十四歲嫁給大統帝成為皇後,十六歲因難產而崩。雖然當時西魏已經與柔然交惡,但西魏朝廷仍然給鬱久閭氏加諡號為悼皇後,哀悼這位幼年便從草原來到中原,成為皇後,卻在短短兩年後難產而死的不幸女子。並將她安葬於少陵原。後來大統帝駕崩以後,西魏朝廷又將她移葬永陵,與大統帝合葬。
史載合葬那天,悼後的靈柩和大統帝的靈柩於橫橋北相會。悼後的靈柩先到鹿苑,大統帝的靈柩後來。“將就次所,軌折不進。”這樣的記載似乎暗示了帝後二人之間感情不和。
而關於鬱久閭氏所產下的嬰兒,史書上沒有記載這個孩子的性別,也沒有記載這個孩子後來是否存活下來。
安葬了悼後不久,西魏朝廷再接凶訊。大統六年冬十一月,太師、大將軍、大都督、秦州刺史念賢病卒。
秦州為隴右重鎮,恰好位於隴右和關中的交匯處,地理位置極為重要。西魏立國狹小,僅有關中和隴右為其根本。隴右高屋建瓴,形勝之地,自古為關中屏障。這裏又胡漢雜居,民風彪悍好勇,也是重要的兵源地。
因此秦州刺史和長安所在的雍州刺史,是西魏最重要的兩個封疆大吏,地位要高於其他的州刺史。
故能夠擔任秦州刺史的人曆來不是宗室親王,便是名臣勳貴。如今念賢病卒,秦州刺史的人選頗為受人矚目。
經過一番密議之後,西魏朝廷以開府、侍中、驃騎大將軍、河內郡公獨孤如願為秦州刺史,隴右十一州大都督。
從此獨孤如願成為隴右地區的最高軍事長官,開始了他長期鎮守隴右的政治生涯。獨孤如願同時還成為李辰名義上的上司,和蘭州和華部軍之間也有了更密切的聯係。
話說秦州地位如此重要,但由於前刺史念賢年老多病,長期不能視事,因此秦州政令不行,民有冤訟,曆年不能斷決。
獨孤如願到任之後,梳理政務,明決獄訟,收攏流民,示以禮教,勸以耕桑,使秦州的麵貌有了很大的變化。獨孤如願仁德信義,風度弘雅,深為秦州和隴右軍民所敬重。
謝謝你。
很高興書香兄又能提筆。
謝謝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