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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風雲 第一百七十 二章 烈士壯心(三)

(2015-07-30 20:37:18) 下一個

第二天又是一個雲淡天高的日子。
清晨起床的號聲一響,乙弗懷恩便掙紮著從床榻上爬了起來.
由於背傷厲害, 乙弗懷恩整晚隻能趴在床榻上休息。即使這樣,他仍然覺得整個後背火辣辣地如同灼燒般地疼痛。隻要略一動作,哪怕隻是極輕微地牽動了背部的肌肉,立時就會傳來如同撕裂般的痛楚。那痛楚讓乙弗懷恩感覺似乎有人在用刀子將自己的整個後背生生割了去。
在這樣痛楚的折磨下,乙弗懷恩自然是無法安然入睡。他趴臥在自己的床榻上,耳邊傳來室友們此起彼伏的鼾聲,身體卻是不敢稍動,唯有思緒如同風中的一片落葉般飄搖起伏。
 

乙弗懷恩還很年輕,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沒有見識和城府。回想自己的一番經曆,他不禁在心中慨然長歎。

乙弗乃是北魏望族,和元魏皇家關係密切,累世公卿。家族中曾三度迎娶過公主,而乙弗家的女兒們則多聘為王妃。懷恩雖為旁支庶出,但也從小錦衣玉食,識字習武。他十五歲因南陽王妃親族的關係而被選入王府為侍衛。後來南陽王登基為天子,乙弗懷恩也水漲船高,得以入侍禁中。


可好景不長,迫於外部形勢的壓力,天子為迎娶柔然公主,隻能廢了賢德的乙弗皇後。這還不算,由於新皇後柔然公主嚴峻善妒,廢後竟然在長安無法立足,隻得前往秦州麥積崖出家。乙弗懷恩也隨著廢後幼子武都王來到秦州,繼續在乙弗氏的身邊承擔起護衛的職責。


在這一係列看來因為接好柔然,以對抗東虜的外交行動,而最後不得不導致換後的宮闈變故中,乙弗懷恩清楚地看到了皇權的衰落。當今天子雖名義上貴為至尊,卻已經無法決定誰是自己的皇後,甚至也無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


乙弗懷恩對此感到無力和彷徨,但他仍然忠心耿耿地護衛著出家廢後,對他而言,這是他家族的榮耀,也是他的使命。


但是當廢後被天子下詔無辜賜死的時候,乙弗懷恩的內心世界崩塌了。他悲痛,憤怒,更感到絕望。他無法接受這個是非顛倒的世界,仿佛如同珍貴無比的美玉被無情地打碎拋棄,高貴和善良被卑賤和邪惡掩蓋,信仰的神祇被碾落泥土。他意識到了皇家的冷酷和無能,明白元魏朝廷衰落消亡,最終將被新王朝取代已不可避免。


安葬廢後之後,乙弗懷恩憤然離開了王府,選擇一路西行,投奔李辰。在他眼裏,金城雖為化外之地,但金城之主李辰不僅忠義無匹,膽識過人,又多謀知兵,待下仁厚,是一位值得效忠的主上。


乙弗懷恩同時還有這樣一個心思,自己出身名門,識字精武,又為皇家侍衛,見識多廣。如今來到金城這個偏僻鄙陋的地方,誠心投效,自是會被待為上賓,得到重用,從此開始新的軍旅生涯。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家世和能力,在人才稀缺的華部軍中一定能夠出人頭地。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蘭州和華部處處透著古怪。李大將軍見了自己,雖然欣喜,卻沒有直接授予自己什麽官職,而是讓自己去什麽勞什子講武堂上學!若不是若不是裴長史從旁相勸,自己幾乎想要當場告辭離去了……


“嗬,裴長史…”
想到這裏,乙弗懷恩心中一酸,眼淚似乎就已經在眼眶中打轉,多日來蒙受的委屈似乎要從胸中噴薄而出。
又一次,乙弗懷恩腦海裏無法抑製地浮現出那雙動人的眼眸,令他終生難忘的驚弘一瞥。它就如同這鏡像一直就保存在眼前,從未遠離。卻如何能讓我忘記你!
她距離自己是那麽近,似乎就近在眼前,她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似乎已經深深鐫刻在自己的腦海裏。但與她的距離卻又那麽遙遠,似乎今生隻能永訣兩岸,相阻千山萬水。
乙弗懷恩一時感覺到心中有種從未有過的疲憊和絕望。此刻他身體上的傷痛仿佛已經被漸漸忽略了,甚至不被察覺。而他的心裏卻是痛得要滲出血來。
自從見到裴長史的那一刻起,乙弗懷恩覺得自己的本來已經灰暗的生命被重新點亮了。他的世界似乎重新充滿了色彩,他重新又有了生活的信心和目標。他找到了新的一個願意為之犧牲自己生命去保護和效忠的對象,他的生命重新具有了價值和意義。
但是幸福來的突然卻也破滅得迅速而殘酷。在自己還在情意萌動,滿心憧憬的時候,人家名分早定,他們之間卻是已經劃下了無法逾越的鴻溝天塹。而自己也為這一廂情願的綺念和衝動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乙弗懷恩此刻滿心茫然,心情似乎又回到了不久以前他奔來金城的路上。那時,他也象現在一樣對未來茫然無措。
自己初到金城,真正的軍旅生涯還未真正開始,卻先已經身受刑罰。而且這件事深深地觸犯了新效忠的主上李辰的尊嚴,雖說李辰最後還是將自己輕輕放過,但是難保對自己不會從此心生嫌惡。自己在蘭州和華部軍的的前途,可以預見將是一片坎坷和暗淡。
 

乙弗懷恩心中泛起一陣苦澀,自己從前還是太順利了,出身名門,又一直身為皇家侍衛,因此難免有些心驕氣傲,舉止也有些浮躁張狂。他表麵禮貌恭敬,其實內心自視甚高,心底多少有些瞧不起蘭州這邊陲之地。卻不想人家這裏法度森嚴,自成條理,上來就給了自己結結實實的一個教訓。

事情既已如此,自己又該如何呢?乙弗懷恩一時心潮難平。難道要棄了李辰,再去尋找明主嗎?可天下雖大,又能到哪裏尋找自己可以嶄露頭角的地方呢?去投靠高歡顯然是不可能,東國地大人多,名將如雲,怎會在意自己這樣一個無名之輩?何況自己現在身處金城,和東國遠隔千裏,又如何能逃得過去?而去投宇文泰顯然也不可能,如今朝中權爭方炙,人家怎會相信自己這個出身後族,長期供職皇家之人。


乙弗懷恩思來想去,心中卻是始終沒有定計。其實他心中一直不能下決心的一個深層的原因,是他無法說服自己,就是真的要就此放棄,舍深愛的她而去嗎?


乙弗懷恩如今心中雪亮,自己無論心中對裴長史有多麽愛慕,但今生緣分已定,她已是蘭州刺史,華部之主李辰的女人,自己絕無妄想的可能。自己留在這裏,能做的也隻能是遠遠地仰望她,甚至不敢將自己的心跡有絲毫的流露。這將是一種多麽持久和煎熬的痛。


可是,自己似乎又真的下不了這樣的決心,就此遠別佳人,浪跡天涯,用距離和時間來療傷,讓自己的這一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情思慢慢淡忘。


乙弗懷恩腦海中此刻似乎又浮現出那雙令他片刻也不能忘懷的眼眸,它們如水晶般透澈沉靜,顯露著無比的聰慧睿智和不容置疑的堅定,卻又分明透露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疲倦和哀傷。這疲倦和哀傷,與他滿心崇敬的廢後殿下訣別時的眼神竟是如此神似!


乙弗懷恩的心瞬間刺痛了起來,這種痛苦之大讓他背後的鞭傷也相形見絀。他一瞬間幾乎感覺透不過氣來,眼中的淚水已經情不自禁地噴湧而出。乙弗懷恩強行壓下嗓中的嗚咽,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入被中,生怕驚動了他人。


當淚水肆意流淌過之後,乙弗懷恩覺得自己感覺好受了一些。他如同是幾經掙紮之後,最終浮出水麵,可以暢快地呼吸。而內心也如同洪水泛濫之後的土地,重新平靜了下來。
等到自己可重新開始平靜地思考,乙弗懷恩心中卻似乎有個聲音在不斷地呐喊,我怎能忘得了她,又怎能離她而去!這聲音越來越高,最後幾乎震耳發聵。
乙弗懷恩雙手緊我握成拳,一時麵容扭曲。我不能走!至少現在還可以有機會時常見到她,還可以及時知道她的音訊,可以默默地注視她,守護她。而自己一旦舍她而去,就從此天人永訣!我決不能再象和廢後殿下訣別一樣,就此讓她就此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乙弗懷恩突然又想到,此番自己觸犯軍法,並冒犯李辰,若不是努爾丹求告裴長史,而裴長史不以自己輕狂為忤,甘冒幹係,暗中斡旋,自己恐怕沒有這般輕易脫身。自己給她添了莫大的麻煩,人家卻不計前嫌,最終出手幫了自己一把,讓自己撿回了一條命。如此大恩,又怎能不報?如今深恩未酬,怎就輕言離去?這豈是君子所為?
乙弗懷恩瞬間心意已定,今生今世,就這樣守在她身邊吧,隻要看著她一生平安喜樂,餘願已足。但萬一有需,縱為她粉身碎骨,以報此恩,又有何悔!
乙弗懷恩前後想得通透,心情頓時平靜下來,甚至後背的傷口也不覺得那麽疼了。他暗下決心,今後無論吃怎樣的苦,我也要堅持下來。我一定要在華部軍中幹出點名堂來。這不僅是不能讓李辰和所有人就此輕看了自己的問題,而是自己在軍中的地位越高,也就越有能力幫助她,保護她。
“明天,將是個新的開始!”
乙弗懷恩在內心暗暗告誡自己道。隨後,他疲倦地昏昏睡去。但背後的傷痛始終在困擾著他,所以他一直迷迷糊糊地半夢半醒,直到清晨起床的號聲將他驚醒。


再說乙弗懷恩掙紮著爬起身來,努爾丹忙過來扶住他道,

“菩提,你傷勢未愈,今日便不要去了。”


乙弗懷恩搖頭道,


“侯隊官要求我們今日照常的,卻是怠慢不得。”


努爾丹把胸一拍,


“你放心,我去向他求情!大不了讓他也把我打一頓。”


乙弗懷恩道,


“多謝兄弟好意!我真的能行。這一關早晚得過。”


當努爾丹扶了乙弗懷恩蹣跚地奔到演武場,高級班的學員們卻是已經齊至,隻等他們二人了。管隊官侯二見乙弗懷恩掙紮而來,已經疼得臉色蒼白,滿頭冷汗,倒也沒再多說什麽,隻是在鼻孔中冷哼了一聲,揮手示意二人入列。


晨訓照例從長跑開始。
開跑以後,乙弗懷恩很快就落到了後麵。雖然一夜之後,他的傷勢已經好了許多。但是行動之下他的後背仍如同是被數不清的鋼針狠刺一般疼痛。他的每一步都跑得極為艱難,但乙弗懷恩緊咬牙關,艱難地向前挪動著。努爾丹恐他堅持不住,也放慢速度在他身邊陪著他慢慢跑著。
高級班的其他學員很快跑完一圈,一個接一個地超過了他們。當他們經過乙弗懷恩的身邊的時候,紛紛向他投來意味複雜的眼神,有的同情,有的幸災樂禍,還有的不屑。乙弗懷恩對此視若無睹,我自心有青山,又何懼浮雲舒卷。
當高級班的學員跑完全程,紛紛開始放鬆腰腿的時候,乙弗懷恩和努爾丹還在場中慢慢地跑著,幾乎還有一半的路程。此時乙弗懷恩的後背的傷處如同火烤,已經疼得他快失去了知覺。傷口也已經磨破,後背的衣襟上已經滲出絲絲血跡。
這晨跑對乙弗懷恩平日就是一個挑戰,今日他又有傷在身,所以格外艱難。此刻,他不但覺得後背疼痛難忍,也覺得胸口緊迫,自己的肺喘得似乎都要飛了出來。疼痛和疲勞已經折磨得他神誌恍惚,他覺得自己眼前的路已經變得模糊不清,步伐也開始變得淩亂,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去。
但乙弗懷恩此刻心中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堅持下去,不要給她丟臉。我要 重新站起來,我要在華部出人頭地,我要守護她一生。他似乎覺得那雙動人的眼眸此刻正在頭頂的天空上向下深情地注視著自己。這雙眼眸如同有著無比強大的魔力,正吸引著他無法停歇地向它一步步奔去。


 
高級班的學員們開始都並沒有在意,但是當乙弗懷恩緩慢而堅定一次次跑過他們的身邊,他沉重的喘息,如雨而落的汗水,被鮮血浸透的背襟,令他們悚然動容。大家漸漸停下各自的操練,神情肅然地注視著在場上跑得搖搖欲墜,卻仍然不肯放棄的乙弗懷恩。
當乙弗懷恩再一次跑過麵前,開始有人為他鼓掌打氣,隨後,掌聲開始慢慢密集響亮起來。到了最後,高級班所有的學員和管隊官侯二開始一起向他大聲地鼓掌喝彩!
乙弗懷恩已經聽不到這些,他眼中似乎隻有那雙動人的眼眸在深情地召喚自己。他隻是機械地邁動著腳步,追隨著它,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當乙弗懷恩最終跑到終點的時候,高級班的學員,守衛,還有很多聞聲而來的人已經把這裏擠得水泄不通。大家似乎都在摒住呼吸迎候他完成最後的衝刺。當乙弗懷恩跌跌撞撞地越過終點,所有人一瞬間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乙弗懷恩似乎對此充耳不聞,他仍然雙目呆滯地繼續向前挪動。努爾丹含淚將他抱住,在他耳邊輕聲道,
“好兄弟,咱們到了…”
乙弗懷恩此時似乎方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渾身一鬆,就在努爾丹的懷抱中昏了過去。他在失去知覺前,依稀聽到管隊官侯二在他耳邊大聲道,
“是條漢子!”
……



乙弗懷恩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午後。
他似乎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在夢中他全身甲胄,手舞長刀,不時和大群不識麵目的敵人血戰。奮戰之中,他似乎能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在不停地呼救,那聲音依稀仿佛是裴長史。乙弗懷恩心急如焚,他揮刀殺透重重敵人,卻始終無法找到裴長史的蹤影。
終於,他在一處懸崖絕壁上發現了裴長史的身影。隻見她孤身一人,白衣盛雪,手持一把短刃,被黑鴉鴉的大群敵人包圍在懸崖邊上,身後便是萬丈深淵,情形十分危急。
乙弗懷恩見狀不禁決眥欲裂,他將手中的刀舞得如同風車一般,想要拚命殺過去解救她。可敵人實在太多了,他怎麽也衝不到她的身邊。
當乙弗懷恩衝到離裴長史隻有數十步的距離,抬頭看時,卻見裴長史正滿眼淚光注視著自己。乙弗懷恩拚死力戰,可敵人越聚越多,矛槊如林般將他包圍起來,他怎麽也無法前進一步。突然,乙弗懷恩仿佛看裴長史對自己搖了搖頭,慘然一笑,然後轉頭縱身越下了萬丈深淵。
乙弗懷恩眼睜睜看著裴長史仙子般的身影消失在崖邊,隻覺五內具焚,嘴裏發出撕心裂肺般的一聲哀呼,
“不……”
乙弗懷恩就在這樣一聲驚心動魄的哀呼中蘇醒了過來。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急促地呼喚著,
“兄弟,兄弟,你沒事吧?”

乙弗懷恩緩緩睜開眼睛,明亮的光線一下子刺得他兩眼發痛,不得不又闔上了雙目。過了一會兒,他重新睜開雙眼,慢慢聚焦,方才看清身邊輕呼他的人正是自己的好兄弟努爾丹。

努爾丹見他轉醒,方長出一口氣道,


“你終於醒過來了,你知道嗎?你整整睡了一天!”


乙弗懷恩意識逐漸清醒了過來,他慢慢想起來了前麵發生的事情。他啞著嗓子對努爾丹道,


“多謝兄弟照顧之情。”


努爾丹點頭道,


“祭酒大人,侯隊官都來看過你。醫士也來過,重新給你上過藥。說你是傷勢未愈,又累過了。”


他停了一下又輕聲道,


“兄弟,你又何必自苦若此?”


乙弗懷恩垂首不語,過得片刻,他方抬首道,


“多謝兄弟,我已經沒事了,請毋庸為我擔心。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乙弗菩提了。”

乙弗懷恩抬頭望著窗外。隻見白雲似雪,青山如黛。他沉默許久,方語調中不含一絲感情地道,
“這大好有為之身,豈可輕擲?然則從今而後,我自知因何而生,因何而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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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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