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辰離了內宅,先返回了自己居住的書房。他在房中翻檢一番,尋出一對雙彩琉璃璧連環。
話說雲真人自進駐科學宮,雖然還沒有將大殺器炸藥研製出來,卻是零零碎碎已經有了很多發現。這件珍貴的琉璃器,便是雲真人的成果之一。原來他在試製琉璃的過程中發現如果加入不同的礦物,煉化出來的琉璃就會有不同的顏色。雲真人記下配方,然後轉交給工坊。工坊按照他的配方不斷試驗,結果成功造出了各種顏色迥異的琉璃製品。
李辰的這對琉璃璧連環就是蘭州工曹主事錢銘近日進獻給他過目的一件珍品。此環通體晶瑩剔透,型製古樸。一隻通體碧綠,另一隻則顏色橙黃。雙環首尾相合,鏤空交連,渾若天成。李辰當時見了,也非常喜歡,當即出錢將它買下。因為這件東西意義非凡,它不僅是傳統意義上的古代藝術品,更是一件包含了當時先進科技水平的工業品。因此非常具有紀念意義。
卻不想由於公務繁忙,李辰買下這件琉璃璧連環之後,就放在書房一直無暇顧及。過後還未及相示於人,他自己卻竟然忘記了。這件寶物就這樣丟在了書房裏無人問津,直到今日才被翻了出來。
李辰望著手上的琉璃璧連環,心裏暗呼僥幸。他忙找了一個錦盒,將它放好,準備一會兒帶給裴萱作生日禮物。
待收拾停當,李辰卻轉念一想,裴萱誌向高潔,生性嫻雅,並不在意珠玉羅綺這類俗物。這件琉璃璧連環名貴非常,若是給名爵貴婦,高門千金作賀禮,再適當不過。但裴萱豈是一般的女子,此物美則美矣,而給她作賀禮卻是有些俗氣了,難配佳人才女之名。
李辰來到書案前坐下,思忖片刻,鋪開一卷手卷,提筆模仿種繇的筆意寫下,
“玉瑩塵清”四個大字。
李辰想給裴萱書寫一幅手卷為賀禮,這是作為文人間筆墨唱和的風雅之舉,迎合了裴萱工書好讀的高雅誌趣。今後她可以置於案頭,時時把玩。此外,李辰同時也想借這本手卷表達他對裴萱的愛意和愧疚。
既然這手卷被賦予如此重要的意義,李辰不得不慎重以待。他原來想用自己得意的魏碑體,但想到裴萱好像對魏碑頗不以為然,倒是偏愛鍾元常(鍾繇字)。李辰和裴萱相交親密,所以耳濡目染,也學她臨習了《還示帖》。今日為了博取佳人的歡心,他最後還是決定使用裴萱喜歡的鍾體。
玉瑩塵清,這是李辰比喻裴萱像瑩潤的美玉一樣品質高潔,一塵不染。李辰不覺得這是溢美之辭,他認為裴萱當得起這個。書完之後,李辰再想了一想,又在後麵錄了一首小令,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
李辰寫畢,吹幹墨跡,小心地將手卷收好。隨後李辰輕車簡從,隻帶了幾名侍衛,出門上馬向裴府而來。
此時,已是天色將晚。西方的天際呈現出一線明亮的橙黃色,而廣袤的天空卻是已經變成深沉的灰藍色。這深沉的顏色向西方逐漸加深,在西方的天際上似乎已經成為吸收所有光亮的黑色。整個金城暮色蒼茫,籠罩在一層灰暗的嵐靄之中。街道上的燈火,已次第亮起,給深沉的暮色增添了點點柔和溫暖的光暈。
在裴萱的府邸距驃騎大將軍府僅有兩街之隔。當李辰策馬來到門前時,裴府的大門前高高掛起了兩盞巨大的風燈,將門前照得透亮。裴萱已聞訊早早迎候於階前。
裴萱此刻換了一身女裝,大交領的素紗襦裙純淨文雅,襦裙袖領織成,上有天青色的冬忍花紋。由於正值酷暑,衣料輕薄飄逸,當風輕舞,使裴萱看上去竟好似一位仙子自天外飛臨一般。裴萱內著白色圓領中單,露出大段玉琢一般的脖頸,令人遐想無限。她麵上不施鉛華,隻在唇上淡淡地點了層胭脂,卻是更現玉潔冰清,姿容絕世。
裴萱見到李辰,頷首斂衽盈盈禮拜,
“恭迎使君!”
那一低頭的溫柔,恰如一朵水蓮花在夜風中微微搖曳,隻覺風姿無限。李辰看在眼裏,不禁一時目眩神馳。他急忙翻身下馬,先一揖手,然後上前將裴萱輕輕扶起,
“有勞葳蕤相候,請起!”
裴萱稱謝而起,麵上笑意嫣然,
“使君屈尊降紆,蒞臨寒舍,仿佛有鳳來儀,足令蓬壁生輝!”
李辰笑道,
“冒昧登門,有擾清靜,葳蕤勿怪!”
裴萱側身引李辰入門。二人來至前庭,卻見裴萱的母親裴夫人立於庭中相迎。李辰立即上前,以晚輩之禮覲見,
“老夫人安否?”
裴夫人強笑還禮道,
“倒也無豫,有勞使君垂問。吾母女在金城經有餘年,恩蒙使君多方照顧優恤,老身無以為報。今日略備薄饗,望使君盡歡。”
說罷,她略帶淒楚地瞥了裴萱一眼。裴萱隻是頷首不語。
李辰忙再禮道,
“老夫人客氣了。葳蕤學識淵博,才具驚人。乃我之臂膀柱石,誠一日不可或缺也。我與葳蕤相交深厚,情同生死,對老夫人自以母事之。葳蕤待我一片摯誠,晚輩今生也必不敢再有負葳蕤分毫。”
裴夫人聽了,心中暗歎一聲,心情複雜地再瞥一眼裴萱,然後禮別李辰,自回後宅去了。
裴夫人去後,裴萱和李辰一時多少都覺得有些尷尬。還是作為主人的裴萱最先恢複了過來,她禮貌地請李辰入正堂上座。李辰略推辭一番,便欣然入座,裴萱在下手一席陪座。
待兩人坐定,隻見裴萱輕輕擊掌數聲,裴府的侍女下人們便聞聲而出,流水一般將菜肴果蔬酒水一一陳設上來。
裴萱舉起案上的酒碗,微笑對李辰道,
“還要多謝郎君,不以妾唐突無禮,欣然而至。今僅酬薄酒,請為郎君壽!”
李辰也端起酒碗笑道,
“今日是你的生辰,還是請為葳蕤花容長在,福壽永年!”
裴萱含羞道,
“妾深謝郎君美言!即使如此,我們便同飲了罷。”
兩人笑著將各自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裴萱放下酒碗,麵上泛起淡淡的紅暈,更覺姣妍迷人。酒一落肚,似乎堂中的氣氛也變得輕鬆起來。裴萱麵帶好看的緋紅,略帶嬌羞地殷勤招呼李辰用些菜肴。
今日招待李辰的菜品不多,也沒有什麽名貴的東西,但裴府底蘊深厚,看似尋常的菜肴,卻烹飪精致,滋味上乘。但李辰今日怎會真的當作來赴宴吃喝。他略做品嚐,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隻見李辰轉頭對堂外高喝一聲,
“來人,將禮物呈上來!”
隻見一名侍衛雙手捧了兩件事物應聲而入,先向李辰躬身一禮。李辰揮手示意他將東西呈給裴萱,然後對裴萱拱手道,
“時值璿辰,怎奈身無長物,倉促之間,草草為禮,以賀花誕,禮輕勿怪!”
隻見那侍衛對裴萱深施一禮,然後將手中的事物放到她麵前的案上,接著行禮而退。
裴萱先向李辰行禮謝道,
“郎君不以妾行事輕浮草率,而專備厚禮而來,嬌憐垂愛之情,妾今生無以報也!”
李辰回禮而笑,
“區區薄禮,何足道耳。”
裴萱謝過李辰,伸手拿過那兩件事物,一個是個錦盒,一個是卷手卷。她先放下手卷,打開了錦盒。隻見盒中流光溢彩,一時竟是將自己的眼睛都耀花了。裴萱將那物件從盒中取出,發現原來是一對琉璃璧連環。雙環一為翠綠,一為橙黃,晶瑩剔透,在燈下熠熠生輝。雙環形製都為古玉環模樣,鏤空相扣,渾若天成,實是難得的寶物。
裴萱細賞了一番,便將琉璃環放回錦盒中 ,然後對李辰揖手道,
“多謝郎君,此物想必是極貴重的,足見郎君一片深情。然破費如此,卻讓妾心實難安。”
李辰有些尷尬地道,
“其實此乃是咱們蘭州工坊新製之物,倒是不貴的。我見它卻是與你我有幾分相似緣法,故與你為禮。一來此物純淨剔透,卻好比你心誌高潔。此外,這二環首尾相合,渾然一體。若想將它們分開,就不得不打碎其中一個,所謂寧為玉碎。我冀你我二人能若此環一般,一體同心,不離不棄。”
裴萱一時麵飛紅霞,行禮謝道,
“卻不知此物竟蘊含如此深意!郎君厚意,妾感佩無極。惟祈如郎君所願,今後與郎君同心協力,莫離莫棄!”
裴萱再拿起那手卷,慢慢展開。她輕輕念出上麵的題字,
“玉瑩塵清…恭賀葳蕤生辰快樂福壽萬年…”
裴萱滿麵嬌羞道,
“妾不過中人耳,何敢當郎君如此誇讚…,咦,這後麵還有…”
裴萱繼續念道,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裴萱默默地反複念著最後的兩句,慢慢地,她美麗的雙眼似乎蒙上了一曾水霧。她緩緩地合上手卷,將它緊緊地貼在胸前,似乎生怕別人會搶走一般。終於,兩滴清亮的水珠,從她的眼角滾落。裴萱攬袖輕拂美目,然後躬身對李辰大禮而拜,
“知葳蕤者惟郎君也!葳蕤此生,縱粉身碎骨,難報郎君深情!”
李辰揖手還禮,誠懇地道,
“我德行不修,又為人薄情寡恩。這許多年來,誠負你良多。難得你顧全大局,百般容讓隱忍,卻從未懈怠政事。蘭州有今日之局麵,你功莫大焉。更難得你寬宏仁恕,無論我如何對你,你卻對我情始如一。我此生何德何能,有你如此相待。從今而後,我必洗心革麵,不敢有半分有負於你,若違此言,天譴之!”
裴萱聞言,心中又是心酸,又是甜蜜,自己吃了這麽多的苦,這根木頭總算是開竅了。可男人的話能信麽?裴萱不敢肯定,但是至少現在有了一個好的轉變的開始,讓她看到了一些希望…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一輪金色的滿月從雄偉的群峰中躍出,似乎低低地掛在樹梢上。
裴府的正堂燈火如晝,裴萱和李辰二人的宴饗卻是興致正濃。二人此刻揮退了下人,正在說些貼己的話。
裴萱平素不喜飲酒,今日破例多飲了幾碗,此刻已是麵色陀紅,雙眼如水,一向凜然不可冒犯的冰冷神情竟是難得的帶上了幾分嫵媚。隻聽她柔聲道,
“郎君,你真是從泰西來的麽?”
李辰不防她突然如此一問,不覺心中一凜,反問道,
“葳蕤為何如此相問?”
裴萱麵上帶著幾分神往的表情道,
“若是泰西之人都如同郎君一般,英姿天縱,見識卓遠,奇謀不窮,卻不道那泰西會是怎樣的一片神仙樂土?”
李辰沉默了片刻道,
“離開那裏已經多年,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裴萱見李辰神色有異,驚覺戳到了李辰的心底的痛處,忙作禮道,“妾一時酒後妄言,還乞郎君恕罪!”
李辰淡淡一笑,
“卻是無妨!你不問起來,我幾乎都要忘記了。那裏貨殖百工精巧奇絕,琳琅滿目,無所不有。人可造物禦風而行,日窮千裏。雖九天之高,九淵之深,莫不能及。更天塹飛渡,通途萬裏,南北之珍,東西之奇,雖邊陲僻壤,亦可得見。更糧粟豐腴,一歲數熟,世少饑饉。而童子有所教,君長無世襲。百官拔於萬民,大事決於公議。”
裴萱聽了,驚訝地睜大眼睛,失聲道,
“昆侖蓬萊,神仙樂土,不過如是吧?莫不道這就是先賢所說的大同之世?”
李辰搖頭道,
“除了諸般好處,那裏卻也是盜匪猖獗,汙吏橫行。豪門富可敵國,貧者無所立椎。人無信義,寡廉鮮恥。”
裴萱聽了覺得難以置信,不由道,
“怎會如此啊?有雲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泰西既富足若此,又怎會禮節信義不行?”
李辰苦笑道,
“我也不知為何。隻知先賢大義,都已被棄若弊帚。人無所信,外道猖獗。”
李辰抬眼望著裴萱道,
“這也是我為什麽一直要在這裏秉持聖賢之學,行正道中庸,以趨大同。禮失而求諸野。我們雖未必可至大道,但我們的堅守或可以為後代留下文明的火種。”
裴萱肅容揖手而拜,
“吾德不孤,必有鄰。葳蕤與郎君有誌一同,今生以身立教,傳續聖賢之學,雖百死而不悔也!”
兩人一時聊得興起,不覺漏夜已深。圓圓的滿月高高地升起在高原的天空,給大地披上了一層銀白色的外衣。月光透過門戶,照在裴府正堂的影壁上,撒下滿室清輝。
雖然說李辰還有些戀戀不舍,但他也知道夜已經很深了,該是到了告辭的時候了。李辰遲疑了一下,向裴萱揖手道,
“多謝今日葳蕤盛情款待,如今時刻已晚,我這廂便告辭了。”
不料裴萱聽了,卻是一下子臉色緋紅。她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忸怩之色,隻聽她躊躇地輕聲道,
“你這便要走麽?你,你要麽今晚就不要走了罷…”
“啊,你說什麽?”
李辰一時有些沒有明白裴萱的話,今天好像酒喝得有點多了。
裴萱話既出口,便似乎方下了心結,神態自如了起來。隻聽她有些澀澀地道,
“難道非得要葳蕤說,妾以蒲柳之姿,請薦枕席。郎君才明白麽?”
“啊!”
李辰再傻現在也明白了裴萱的意思。他不由心中一陣狂喜,真是精誠所致,金石為開,今日總算是頑石點頭了。他一時又有些不敢相信,輕聲問道,
“葳蕤,你可想好了?”
隻聽裴萱幽幽道,
“葳蕤與郎君情定三生,此身早已屬君。然郎君君子之風,憐惜寵讓,不欲有違妾意,葳蕤感銘五內。今日既是良辰,葳蕤願遂君所願,以報深恩!”
李辰遲疑道,
“葳蕤,你在蘭州的一切都是憑你自己的本事賺來的。如果今日我們…,人不免道你是靠和我…,才有的今日。這對你何其不公!”
裴萱垂首道,
“你我就算沒有肌膚之親,可蘭州誰人不知我裴葳蕤是你李天行的女人。又何苦自欺?”
李辰強壓心中的欲念道,
“你知我敬你才學不凡,又忠恕勤勉。我曾經說過,今後如何,完全在你。沒有人可以強迫你。我現在仍然向你保證這個承諾,你大可不必違背自己的心意。”
裴萱苦笑道,
“你把我推得這麽高,難道我還能抽身而退麽?如今我官居四品,署理一州軍民,群僚畏服。誠乃亙古未有之奇遇!權柄一旦在手,又怎能輕易放下?你用權勢做牢籠,以大義為鎖鏈,恩義固心,文辭動情。雖天地茫茫,可我身心所係,又能去往何處?”
李辰聽了,臉色一時漲得通紅,
“葳蕤,我…”
裴萱伸手止住李辰道,
“郎君不必掛懷。這其實是我自己的選擇。”
裴萱稍停又道,
“我以承父誌,立誌展我所學,拯世濟民。唯郎君不以妾女流之身,格外簡拔,方有今日。但使吾道廣達天下,以利萬世,區區之身,吾又何惜!”
裴萱看一眼李辰又道,
“人之所畏者一死而已。若是妾不願,郎君縱官居一品,麾下千軍,恃強而淩,又豈能得乎?”
李辰一時麵色紅白,無言以對。堂中一片寂然。
裴萱忽又抬首淡然一笑道,
“郎君的好,妾卻是都記得。不提這麽多年來的簡拔恩遇,不提郎君為妾特製獨座,也不提郎君位為尊上,卻始終對妾言聽計從,溫潤有禮。單隻言今日乙弗懷恩之事,郎君能不信讒言,克製己念,與妾自辯之機,使明辨是非。足見郎君對妾之用心和信重。”
裴萱說到這裏,起身來至李辰座前大禮而拜,
“郎君對妾的一番情義,山高水長,妾今生至死不敢或忘也!”
李辰連忙離座將裴萱輕輕扶起。李辰望著裴萱一雙如水般的美目,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隻見裴萱將墨染一般的螓首輕輕地靠在了李辰的身上,隻聽她有些疲倦地輕聲道,
“郎君,我累了。我隻是個小女子,我真想有個地方可以靠一靠,歇一歇……”
多謝喜歡和誇讚。
隻是鴻漸於岸這部分章節結束了。全書到現在應該不到整個篇幅的一半。期望今後繼續得到您的支持和指正。
謝謝。
書香兄寫歷史小說,寄情大同,頗有古風。
王陽明言:「擒山中之賊易,捉心中之賊難。」
外法內儒,使當小人得不償失,為君子能成人之美,或許對人類走向文明有所啟發。
再贊書香兄。
多謝化兄。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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