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乙弗懷恩在賀蘭盛的逼問下,不得已隻能表明心跡,言明自己對裴長史的傾慕之情。賀蘭盛一時又驚又怒,他無法公開講明李辰和裴萱之間的關係,隻得委婉地勸乙弗懷恩斷了這個念頭。不料乙弗懷恩卻似鐵了心一般,完全聽不進賀蘭盛善意的勸阻。賀蘭盛盛怒之下,當機立斷下令將乙弗懷恩關起來,並嚴令不許任何人與他說話。
衛士們依令將乙弗懷恩押了下去。賀蘭盛在堂上怒火稍息,心中卻是沒由來的一陣煩悶。
話說自李辰提出講武堂設高級班,作為今後選拔中高級軍官的途徑,賀蘭盛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意圖。
現在華部軍士卒中絕大多數,是來自蘭州各地的隴右漢家健兒,甚至基層軍官也是如此。而以賀蘭兄弟為首的鮮卑眾將雖然人數不多,卻是幾乎占據了華部軍中所有高級將領的位置。就算是李辰再寬宏,這種由一個小集團來長期控製全軍,幾乎架空主帥的局麵也是不能接受的。所以李辰想要通過建立規範化的軍事培訓教育係統,培養出穩定的階梯式的軍官選拔體係。
但是李辰的好處是待下誠摯寬厚,他始終對賀蘭兄弟信重不二,委以要任。所以賀蘭兄弟雖然處境微妙,但卻無不自安,行事也是一貫的忠謹用心。李辰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在內部做事守規矩,行事力求光明正大,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治國以正。像這次開高級班,所有入學的人選,都出自都指揮衙門,說白了也就是賀蘭兄弟的遴選和推薦。除了這個乙弗懷恩外,李辰沒有對名單做任何修改。
不僅如此,賀蘭盛還兼任著講武堂的祭酒,是所有學員名義上的座師,並親自為學員們講授戰術課。所以即使是這些學員今後注定是要取代鮮卑將領,但因為有了這樣的淵源,賀蘭兄弟在軍中的地位仍是牢不可破,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對講武堂開設高級班培養未來中高級將領一事,沒有任何抵觸的情緒。
但是讓大家誰都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乙弗懷恩就如同是突然闖入的一個外來的異類,一下子就在原本平靜的水麵上掀起了波瀾。
其實在蘭州,人們對李辰和裴萱之間糾纏不清的關係幾乎人人心知肚明,但是為尊者諱,倒是沒人敢議論這個。隻是華部人在心目中都已將裴萱當做了主母一般,恭敬異常。可這個乙弗懷恩一來,就宣稱自己已對裴長史一見鍾情,還像個愣頭青一般在課堂上為維護裴大人和同袍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此事一旦傳出,不僅涉及裴萱的名譽,也損及李辰的顏麵,非同小可。
裴萱如今在蘭州權重一時,又為人強勢,蘭州官場上喜歡她的人可不多。雖然大家不敢編排她和李辰之間的關係,但是不滿她以女子之身出仕,卻威壓群僚者大有人在。前一段金城坊間譏諷她牝雞司晨的童諺,並不是空穴來風。
當主母宇文迦羅有了身孕的消息傳出,蘭州的官員們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這裏一方麵自然是為李辰有後,華部將有繼承人感到高興,另一方麵,也未嚐沒有向裴萱示威的意思。
如果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時刻再有這樣的消息傳出,那麽立刻就會將裴萱置於千夫所指的境地。因為當時是男權的社會,男女之間一旦有了緋聞,人們總是對女方極為苛刻,而對男方卻輕描淡寫。此事就算裴萱並不知情,但如果有人借機以此攻擊她的品行,裴萱處境將極為艱難。因為儒家首要講的是個人的修養,出現這樣的事,裴萱難免會飽受修養不夠,德行有虧的非議。這種攻擊當時對一個女子來說,是極為惡毒,也是極難洗刷幹淨的。
況且裴萱今日的地位和權勢是與李辰的鼎力支持分不開的。如果此事一旦張揚出去,就算裴萱一身清白,但李辰顏麵不免受損,他難保不會對裴萱心生怨恨。即使是李辰對裴萱的支持稍有減弱,裴萱立時根基不穩。如今又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這將是要置裴萱於死地啊!
可裴萱又豈是弱者,怎會束手就縛?以她的個性,她的反擊也將異常淩厲,介時隻怕蘭州政壇將麵臨一場風暴。
賀蘭盛胸有韜略,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所以當機立斷就將乙弗懷恩關了起來,還嚴令不許任何人和他講話,嚴防這些荒謬狂悖之言流散出去。
但是將乙弗懷恩關起來之後,賀蘭盛卻為如何處置他犯了難。
要說在課堂上打架這事,其實可大可小,完全取決於賀蘭盛這個講武堂最高長官的決定。而賀蘭盛本人,其實並沒有重處的想法。這些學員都是基層軍官中的菁華,未來將是華部軍中的棟梁。何況入學講武堂,不正是為了錘煉他們的學識心性,將來以為大用麽。所以沒有道理為這樣一件小事,就一下毀了四個年輕軍官的大好前途。
而且裴萱剛才得理不讓的強硬態度,也更激發了賀蘭盛的回護之心。這是講武堂,不是驃騎大將軍府,就算你獨座娘子占得道理,咄咄逼人。但如何處置犯事的學員乃是本官的職權範圍,須是我賀蘭須彌說了算!
但是乙弗懷恩的表述卻是讓賀蘭盛一時措手不及,又驚又怒。如若這其中的情形緣由一旦泄露出去,勢必將在蘭州掀起軒然大波,而講武堂將成為這場風波的中心。
賀蘭兄弟雖然對裴萱有所不滿,但那都是因為公事。是對裴萱以女子、漢人、文官的多重身份不斷染指軍權的抵觸。說到底,這是對軍權的爭奪,是政爭。賀蘭兄弟如何不明白,其實裴萱所為不過是站在她身後的李辰的授意。所以他們固然不滿,卻對裴萱本人沒有任何不敬意思。
但是如果這次乙弗懷恩的事一旦發酵,首先毀壞的將是裴萱的名譽,公開的政爭也就變成了針對她本人的人身攻擊。那麽性質就完全改變了。政爭的原則是鬥而不破,一旦突破底線,那麽後果將無法預料。這場風暴將毫無疑問將會嚴重動搖蘭州和華部的根基。這種結果,是賀蘭兄弟所不願看到的。
但是一旦有關裴萱的緋聞從講武堂傳出去的話,賀蘭盛就算是全無與裴萱作對的心思,恐怕就算跳進黃河也已經洗不清了。蘭州人人都道這是賀蘭兄弟有意為之。如此一來,就算是將裴長史給得罪到底。以獨座娘子剛強的個性,隻怕今生與賀蘭兄弟便是生死仇讎,再無回轉的餘地。
賀蘭盛倒是不會怕裴萱,可是也不願意就這樣莫名其妙被人記恨一世。而且裴萱在蘭州主政經年,已培植起了自己的威望和勢力。現在即使是李辰想要除掉她,恐怕也得要思之再三,不敢輕舉妄動。賀蘭兄弟就算是在軍中勢大,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去得罪她個人,更不要說就這樣的蒙受無妄之災。
裴萱還是其次,如果此事鬧到讓李辰覺得是賀蘭兄弟對他究辦講武堂高級班心有不滿,所以定下一石二鳥之計,借以打擊李辰向軍中伸過來的兩隻臂膀,那才叫冤!一旦李辰真的這麽認為,那便是君臣生隙,形如水火了,整個華部立時將有傾覆之險!
賀蘭盛思前想後,覺得不能輕縱了乙弗懷恩,更不能讓他那些狂悖的言語流傳出去。
但是如何讓乙弗懷恩既斷了念頭,讓那些荒唐的心思深埋於內,又能從此噤口,從此再無人知曉呢?
當然最簡單幹淨的作法,是借滋事課堂,驚擾上官這個罪名將他直接處置了。或做點手腳讓他死在牢中,然後報個急病去世,從此一了百了。
但是事情似乎也不那麽簡單。
首先乙弗懷恩是李辰看重的人,剛到講武堂就被弄死,卻如何向李辰交代?
其次,這回乙弗懷恩在課堂上為裴長史衝天一怒,隻怕就算當麵不說,高級班的其他學員心中也能看出幾分端倪。一旦處置了他,大家不難猜到緣由,隻怕難以服眾。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賀蘭兄弟隻是李辰的部將,並不是李辰的家奴。他們是將門出身的職業軍人,憑的是自己的一身本領建功立業,並不是靠讒媚進身的幸進之臣。所以他們沒有義務非要替李辰幹這種髒活,也不會為了取悅上司而讓自己的雙手沾上無辜者的鮮血。
“都是什麽眼神?想找個人當做心腹來培養,卻不防人家一來就和你搶女人!這算個什麽事!”
賀蘭盛不由在心中埋怨李辰道。他隨後不無遺憾地搖搖頭,李辰什麽都好,就是一樣,對女人心太軟。要說像裴萱這般仇家的女子,要麽立時殺了,永訣後患。如果真的喜歡,那就早日納入後宅。一品大將軍,開國郡公,有幾個女人算什麽?可偏偏就這樣擺在手邊,隻著不吃。這還不算,還要授於高官,這不是純粹給自己找不痛快麽。這下倒好,遇上個愣頭青,非要橫刀奪愛,看你怎麽辦吧。
賀蘭盛心裏雖然埋怨了李辰一番,卻是明白大都督對裴小娘子的看重。不必說裴小娘子如今為驃騎大將軍長史,官居四品,幾為李辰以下第一人。單是裴小娘子隻願依舊禮跪坐,大都督就為她在官署特製了獨座。全蘭州文武,僅她一人有此待遇。這種回護與寵信,已經到了無可複加的地步。
賀蘭盛突然想到前次李辰秘密返回長安,迎回主母,行程極其隱秘。但賀蘭盛身居高位,仍然隱隱聽說,其實主母在長安受了一家高官的氣,大都督便秘密入京去滅了那家滿門,然後接了主母回金城。如果此事屬實,說明大都督其實是非常好麵子的人。想到李辰此番如果得知自己看重的乙弗懷恩竟然試圖染指自己的禁縻,賀蘭盛不禁搖頭苦笑,真不知到時李辰會如何發作。
賀蘭盛沉思良久,饒是他足智多謀,卻是心無定計。最後他還是決定先將乙弗懷恩關上幾天,磨一磨他的心氣,然後再慢慢開解一番。總之是要絕了他這種不該有的念頭,今後老實在軍中服役。不要再做出什麽荒唐的舉動,惹出有損裴長史清譽的是非。
至於孟和、姬正、努爾丹三人,賀蘭盛將他們申斥一番,每人打了二十軍棍並責令賠償打壞的案幾椅凳了事。而對於禍首乙弗懷恩,則對外宣稱其人拒不認錯,所以先關押起來,將於重處。
過了兩天,這日賀蘭盛在在堂中處理公務,卻是得報裴長史遣人持手本來見。賀蘭盛聞報暗中一皺眉頭,但麵上仍是不動聲色地接過裴萱手本來看。隻見那手本上端端正正寫了兩行娟秀的小楷,
“驃騎大將軍長史兼錄事參軍廣武將軍蘭州刺史記室諫議大夫裴葳蕤上拜賀蘭須彌都督金安”
賀蘭盛讀了心中不由暢然,和顏道,
“傳來人覲見!”
原來古代的手本也就是如今的名片頗有講究,越是地位高的人往往手本越簡單,尺寸也越小。比如李辰如果要遞手本給蘭州某官,上麵隻須寫“李天行”三個字就可以了。因為李辰是蘭州刺史,蘭州沒有人比他官位更高。但是地位低的人見地位高的人則相反,自己的頭銜寫得越全,手本尺寸越大,表示越恭敬。
裴萱今日在手本中將自己所有的官職一一列舉,表明了自視為賀蘭盛的下屬。裴萱雖然比賀蘭盛品級略低,但職務卻更為重要,所以完全可以與賀蘭盛抗禮。今日手本這樣寫,是放低了姿態,表示對賀蘭盛非常禮敬的做法。
不多時,來人入堂向賀蘭盛見禮,卻是裴萱手下的一名屬官。賀蘭盛待他見禮畢,出言問道,
“不知長史大人遣貴員來此有何見教示下?”
那來人行禮道,
“此番武堂高級班順利開學,使君深為慰懷。我家大人遣職下此來,特為拜謝賀蘭都督殫精竭慮,謀劃妙用,使事順遂!”
說罷,來人揖手額前,大禮而拜。賀蘭盛離座揖手回拜,
“不敢當長史大人如此之禮。此皆為本官之本分也。”
來人再拜而起,躬身道,
“我家大人還有一事相訊,敢問賀蘭都督上回當堂鬧事的那幾名學員如何處治了?”
賀蘭盛心中冷笑,就說獨座娘子沒這麽好說話麽,果然先禮後兵。但他麵上仍平靜地道,
“請上複長史大人,此番在課堂上生事的一共四人 ,有三人本官已經予以申斥,並責軍法二十,以為懲戒。另外禍首之人已於關押,待問明情由,必當重處。待懲戒處分完畢,本官自會上報都指揮衙門備案,並轉呈驃騎大將軍府。”
隻見來人又行一禮,
“我家大人還有一言轉告賀蘭都督:所謂事有曲直,過分輕重,不可同一而論,以昧義虐。內有乙弗懷恩者,見公義於前,伸正道於後,雖行乖張,情實可憫。還望賀蘭都督明察秋毫,秉公而斷。勿使義者含屈,有損使君之賢名!”
賀蘭盛聞言一時錯愕,裴長史這是在為乙弗懷恩求情?沒有搞錯吧?他呆了片刻,方開口道,
“還請上複長史大人,本官自會查明實情,秉公而決。”
來人拜謝而退。賀蘭盛卻在堂上皺眉思忖,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乙弗懷恩竟然是這般棘手的人物,一到金城,便引來如此多的麻煩。
“這裴小娘子前番咄咄逼人,非要嚴懲。今日遣人登門,繞這麽大一個圈子,竟是反過來來為乙弗懷恩說情,這卻是奇了!隻是不知這是大都督的意思,還是裴小娘子自己的意思……”
賀蘭盛再往深裏想一層,不管放過乙弗懷恩是大都督的意思還是裴小娘子本人的意思,但是有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大都督並不知道這內中的實情,如果他如果知道這個乙弗懷恩是這麽一個心思,決不會是現在的這種反應。
而裴小娘子那邊就不好說了,一種是裴小娘子也不知情,並不了解這個乙弗懷恩對自己有了綺念。這乙弗懷恩又是大都督看中之人,生怕就此壞了前程,所以她這才遣人過來傳話,讓自己手下留情。這個解釋也似乎比較符合常理。
還有一種可能,是裴小娘子知道其中的原由。那日乙弗懷恩為孟和對她一語不敬,便當場動手,她隻怕有所察覺。若是裴小娘子已經知道乙弗懷恩的真實想法,還執意要為他說情,這件事就太不尋常了。
“莫不是他們竟真的有了私情?”
賀蘭盛心中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頓時心中一緊,那大都督和裴長史之間可就麻煩了,這可不是心有芥蒂這麽簡單的事。想到李辰對付仇敵的手段,賀蘭盛一時不寒而栗。若真如此,隻怕蘭州迎來的不僅是一場暴風驟雨,而將是山崩地裂了。
賀蘭盛一時心中大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轉念一想,又慢慢鎮定下來。當不致如此,那乙弗懷恩到金城不過幾日,自呈與裴長史僅一麵之緣,應該不會這般吧。但乙弗懷恩那日的話卻又突然在他腦海裏浮現出來,
“…那日我一見之下,便心有所屬,立誓今生非彼莫娶。職下對裴大人一片真心,蒼天可鑒!”
“…職下縱粉身碎骨,此情終不改!”
……
這乙弗懷恩若無所恃,必不敢如此膽大妄言!難道說兩人真會是一見鍾情?……
賀蘭盛再想到這些年裴小娘子對大都督總是若離若即。是了,裴小娘子定是對殺父之仇耿耿於懷,方才對大都督有了二心!
想到這裏,賀蘭盛頓時臉色鐵青,當下扶刀騰身而起。為了大都督的顏麵,為了蘭州的前程大計,此番就是擔了一世惡名,某家也要先將這禍患除了!
賀蘭盛厲聲下令道,
“來人!傳命講武堂即刻加強戒備,任何人不得外出!”
說罷,他甩袍望堂外便走,一邊高聲道,
“給我備馬!去都指揮衙門!”
……
Thank you very much.
謝謝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