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乙弗懷恩因孟和底下對裴長史出言不遜,一時怒不可遏,順手抄起手邊的筆筒就砸在他頭上。孟和生性剛勇,如何肯吃這個虧,當下便與乙弗懷恩大打出手。結果最後努爾丹、姬正兩人先後也被卷了進來。四人在課堂上拳來腳往打得好不熱鬧,直把好端端的一個課堂打得一片狼藉。上邊正在授課的裴萱不意突然出現這種狀況,直氣得粉麵含霜,眼神冷得如結成冰一般。
整個高級班共有二十四名學員,大家不意課堂上突然起了衝突,一時都有些手足無措。學員中不少人平日裏和孟和、姬正相熟,本有意上前幫手,但見上麵裴長史麵若嚴霜,怒目而視,倒都不敢擅動。而乙弗懷恩等四人招式凶狠,手下絲毫不留情麵,隻聽拳腳生風,不時將書案幾凳擊得四下亂飛。大家一時也不敢輕易上前,隻能退到邊上,口中不住高喊,
“幾位快些停手!…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如此造次啊!…”
裴萱的兩名侍衛左手扶住佩刀的刀鞘,右手已經搭上刀柄,緊緊護在案前,嚴防有人一時打昏頭,衝撞了裴大人。學員們無人敢上前阻攔,裴萱的兩名侍衛護衛職責在身,也輕易不會出手。所以乙弗懷恩等四人在教室中大展拳腳,一時打得天翻地覆。裴萱又氣又急,正要以上官的身份喝令他們住手,就在此時,卻聽一聲怒吼,如同晴空裏響起一個炸雷一般,
“都給老子住手!”
接著一個人影如閃電般從教室外衝了進來。隻見他大步衝到正在酣戰的四人麵前,一把就抓住了乙弗懷恩正要揮出去的拳頭。乙弗懷恩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拳打來,但他的拳頭還未伸到來人麵前,卻已被那人一手刀砍在肩上。乙弗懷恩隻覺半身酸麻,再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揉著酸痛的肩膀定睛看時,才發現來者正是講武堂高級班的管隊官侯二。
隻見侯二滿麵怒容,他低頭閃過姬正收勢不住的一個飛腳,然後反過去結結實實地一腳蹬在姬正的大腿上。姬正被蹬得橫飛出去,“砰”地
一聲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侯二轉頭見努爾丹和孟和還糾纏在一起廝打,再怒吼一聲,
“快給老子停手!”
話語間已經如一陣風一般衝到了二人麵前。努爾丹正騎在孟和身上,雙拳隻是擂鼓一般對準孟和的頭上猛砸。突然他猛然覺得一股大力從身後傳來,有人從身後揪住了他的衣領將他硬生生地提了起來。努爾丹的脖子被自己的衣領猛勒,頓時呼吸一窒,眼前一陣發黑。努爾丹心中怒不可遏,他用上了十分力氣,猛然將自己的右肘向後狠撞。卻不料自己這蓄盡全身力氣的一擊如泥牛入海,全無效果,自己的右掌反而被身後那人拿住。那人不知用了什麽手法,竟扣住了努爾丹的反關節,努爾丹手上一陣劇痛傳來,頓時全身動彈不得。他知道自己被人製住要害,如果強撐下去,右手就要廢了。努爾丹不敢再掙紮,同時高舉起了左手,示意屈服。身材高大健壯的努爾丹瞬間被人一招製住,像個孩子般一動也不敢動。
這時孟和乘機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今日被砸在先,又因為輕敵被乙弗懷恩打了一拳。還沒等他討回來,就又被努爾丹攔腰抱住摔在地上。結果被努爾丹一直壓在身上打。孟和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此刻滿臉血紅,肺都要氣炸了。他見努爾丹此刻被一人一手架住,動彈不得,一時熱血湧腦,也沒仔細看旁邊的人是誰,立刻順手抄起身邊的一張長凳,不管不顧地狠命砸了過去。
長凳呼呼生風,眼看要砸到努爾丹的身上,卻見製住努爾丹那人橫過左臂,猛地迎上了長凳。隻聽“砰”一聲巨響,那長凳頓時從中一斷兩截,而那人的手臂卻似乎分毫未損!孟和就算是勇猛過人,此刻也被來人的凶悍驚呆了。他定睛看時方才發現,手斷長凳的竟然是自己的管隊官侯二!孟和手裏舉著半截長凳,一時竟呆在那裏。侯二冷哼一聲,抬腳踢在孟和胯下。孟和發出一聲哀號,手中的半截長凳應聲落地,臉色紫漲的如同豬肝色,雙手捂著自己的下身,身體拱得像一隻蝦米。
此時,賀蘭盛聞訊也帶了衛士趕了過來。侯二將右手上的努爾丹往外一推,努爾丹踉蹌幾步,方才揉著右手站穩。侯二上前向賀蘭盛見禮,並低聲向賀蘭盛稟報了事情的經過。賀蘭盛麵含怒意,冷聲下令道,
“將這幾個目無軍法的狂徒給我拿下了!”
他身後的衛士們一湧而上,將乙弗懷恩等四人拿住。四人此時知道闖了大禍,都低頭搭腦地不敢做聲。賀蘭盛轉身向裴萱拱手一禮,
“本官治下不嚴,致此等狂悖之徒生事課堂,驚擾了長史大人,還乞恕罪!”
賀蘭盛和裴萱官位相同,論品級賀蘭盛還略高一點。但裴萱是大將軍長史,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中樞之臣,是蘭州所有衙署官員的上級。加上裴萱身份特殊,所以賀蘭盛禮數周到,格外客氣三分。
裴萱見賀蘭盛如此,當下斂容長身揖手還禮,
“賀蘭都督客氣了。哪裏都少不得有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就這些不入眼的手段,倒也驚不到本官。隻是…”
裴萱打量了幾眼一片狼藉的課堂,
“隻是平白壞了講武堂這許多設施,倒是叫人覺得可惜!”
裴萱今日被氣得不輕,她甚至有些懷疑這一場鬧劇是否是賀蘭盛有意安排的。因為她心裏清楚,以賀蘭兄弟為首的鮮卑眾將對自己以女子的身份與聞兵事是始終有所抵觸的。所以她雖然神態如常,禮貌和煦,但言辭間卻暗藏機鋒。
賀蘭盛何等樣人,立刻聽出裴長史今日是動了真怒了,而且似乎將矛頭對準了自己。賀蘭盛一陣胸悶,但他自然不會和裴萱當麵起衝突,隻得打個圓場道,
“講武堂乃是大都督欽命所建,大都督寄望甚厚。一草一木,一物一設,大都督皆親相垂問,可謂窮盡心力。裴長史提舉中樞,亦出力非少。他日若本官上奏大都督,為講武堂整飭修繕,添補所需,還望裴長史體恤下邊的難處,多為美言。”
說罷,賀蘭盛再行一禮。賀蘭盛想要息事寧人,裴萱可沒有那麽好說話。隻見她淡淡還禮道,
“不敢!職責所在,唯盡心耳。卻不知賀蘭都督要如何處置這幾個狂徒?”
裴萱沒有輕易放過此事的意思,今天她頭次來講武堂授課,居然就有人在課堂上大打出手。若不嚴懲,今後卻讓她如何在軍中立足。賀蘭盛今日若不當麵給她一個說法,她豈肯善罷甘休。
賀蘭盛見裴萱如此咄咄逼人,心中不喜,而且裴萱言語間已經觸及了他的職權範圍,卻是讓他無法退讓。賀蘭盛挺直腰身,微微眯起雙眼,立時軍中宿將的威嚴從周身彌漫而出,堂上空氣驟然一冷。就聽他緩聲道,
“這幾人既入講武堂,則自有堂規軍法在焉。本官才識淺薄,然蒙大都督不棄,今忝為講武堂祭酒,提舉學政,自會問明情由,依律而決,不縱不枉。還請裴長史安心。”
裴萱冷冷地注視著賀蘭盛的眼睛,賀蘭盛平靜地對視著她,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須臾,裴萱淡然一笑,
“賀蘭都督公正秉直,軍法嚴明,本官又如何不安心?既如此,本官便靜候公斷!”
……
賀蘭盛送走了裴萱,轉身回到堂中,一肚子虛火地吩咐將那幾個在課堂上滋事打架的家夥一個一個押上來問話。他倒要看看他們到底吃了怎樣的熊心豹膽,居然敢在裴長史的座前惹事。
最先被押上來的是姬正,賀蘭盛知道他是個老成穩重的,卻不想今日也卷進了這場風波,所以賀蘭盛想先問問他。姬正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今天整個事情發生的經過,最後道,
“…孟由貴(孟和表字)實是無心之過,還請大人明察!職下今日行事魯莽,冒犯上官,願甘領軍法,絕無怨言!”
賀蘭盛怒道,
“我平日見你老成穩重,可托重任。今日如何也是這般衝動?那孟和與人衝突,你不說上前勸阻,反而拔拳相助!講袍澤義氣沒有錯,但也不能不分是非場合!你今後還需好生錘煉心性,才堪大用。”
……
隨後孟和鼻青臉腫地被推了上來。孟和今日吃了大虧,心中頗是不忿。他上堂來向賀蘭盛見過禮後便大聲道,
“今日不甘姬誠中(姬正表字)事,都是那乙弗小子先行起釁,職下忍無可忍,方才與他起了衝突。職下甘願受罰!求大人放過姬誠中!”
賀蘭盛心裏又氣又好笑,不由怒罵道,
“若是他人尋釁在先,你大可告以管隊官,自有他評定曲直。你若不服,則還有上峰可訴冤。卻又緣何在課堂之上,上官座前老拳相向?他日兩軍陣前,若是敵軍有意挑動,引你入伏,汝必中之!彼時身死軍滅,悔之晚矣!氣血莽夫,汝之謂也!”
孟和垂頭喪氣地下去了。賀蘭盛又命將努爾丹押上來,這個爽直的草原漢子的話語和他本人一樣幹脆,
“是姓孟的先動拳頭,我才打他,要罰就罰我一人…”
等到最後乙弗懷恩上來,向賀蘭盛行禮道,
“今日之事皆由職下而起。一應軍法,職下願一人擔之,與他人無涉!”
賀蘭盛高踞堂上,威形如虎,眼中寒光四射。就聽他冷笑道,
“你們幾個倒講義氣,個個沒有半分推諉,都爭著領罪。是不是我還得誇你們一聲,是英雄好漢?”
乙弗懷恩臉色紅白,隻得行禮道,
“職下不敢!”
賀蘭盛冷笑一聲,
“不敢?你今日可威風得很呐!那孟和稍有語出不慎,你便投物傷人,即而大鬧課堂,無視上官。你還有什麽不敢?”
乙弗懷恩此刻也對自己剛才衝動的行為後悔不已,一時無言以對。隻得深深俯首,他似乎能感覺賀蘭盛在上麵目光如刀,將自己一片片割開。隻聽賀蘭盛厲聲道,
“你說你願當軍法,那我告訴你,在軍中尋釁滋事,亂我伍間,衝撞上官這幾樣,樣樣都是死罪,你現在可還敢應?”
乙弗懷恩雖說也是軍人,但他一直是侍衛,沒有真正進入過戰鬥部隊,所以沒有軍法的概念,今日衝動之下,不意闖下大禍。現在他聽見賀蘭盛如此一說,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頓時渾身冷汗淋淋。但他前麵大言在前,隻得硬了頭皮道,
“職,職下蒙昧無知,觸犯軍法,願,願領受罰。”
他說完這幾句話,隻覺得嗓子發甘,不由使勁咽了幾口唾沫。
賀蘭盛見他滿頭大汗淋漓,腿都發抖了,還自強掙著不嘴軟,也算有幾分膽氣。要知道賀蘭盛宿將積威之下,厲聲怒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的住。
賀蘭盛見乙弗懷恩這般模樣,也就沒有再進一步的逼迫,而是略微放緩語氣道,
“我們身為武人,披堅持銳,為國爪牙。上衛廟堂社稷,下安黎庶百姓,任重於山。我們的勇猛,是用來對付外虜敵寇的,決不是用來對付自己人的!一語不合,便拔拳相向,那不是勇猛,是愚蠢!這也不是一個軍人所應為,那是街頭的小痞子幹的!”
說著,賀蘭盛猛拍了一記麵前的案子,案上上的筆墨紙硯齊齊跳了起來。
乙弗懷恩聽了,羞愧難當,立時大禮拜下,
“職下知錯了!請大人責罰!”
賀蘭盛不為所動,隻冷冷道,
“我來問你,你今日因孟和對裴長史教授有所異議,便動手傷人,究竟是何緣由?”
賀蘭盛前麵已經問過一些了解當時情況的學員,大家都眾口一辭,說孟和因對裴長史的教授有所不滿,底下嘟囔了一句,卻不知怎麽惹了乙弗懷恩,當下便大打出手。賀蘭盛對此心中產生了疑慮,這個乙弗懷恩的表現太反常了。他剛到金城沒幾天時間,似乎不應該和裴萱有什麽交集啊,為什麽這般維護她?所以他見乙弗懷恩懾服,便直接了當將這個問題拋了出來。
乙弗懷恩不想一下子被上峰問住了心事,心頭一陣慌亂,嘴裏支吾道,
“職下見那孟和對上官不敬,那個一時義憤,那個就忍不住想出手教訓他…”
賀蘭盛見他這個樣子,哪裏會信他的鬼話,隻是冷笑道,
“你到金城不過數日,又曾和裴大人見過幾麵?裴長史又不是你的直轄上官,你又為何要如此維護於她?高級班二十餘人,為何隻有你聞孟和之言如喪考妣?”
乙弗懷恩一時汗如雨下,心如亂麻,口中隻是,
“這個…,這個…”
這個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賀蘭盛猛地將案子一拍,發一聲巨響,將乙弗懷恩嚇了一跳。隻聽賀蘭盛怒吼一聲,好似晴空打個霹靂也似,
“如實回話!”
乙弗懷恩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他突然將心一橫,抬首大聲道,
“職下對裴長史一片癡心,萬分傾慕,故容不得他人對她有半分不敬!”
“什麽!”
賀蘭盛騰身而起,那目光簡直要噬人一般。他用手戟指乙弗懷恩厲聲道,
“一派胡言!你到金城不過數日,何曾見過裴長史?又何談對她生情?”
乙弗懷恩將心事既說出口,心中不由感到一陣輕鬆,當下口齒也流利了起來,
“職下不敢欺瞞上官!職下初到金城那日,與裴長史在驃騎大將軍府門前偶遇。便是裴長史引見職下覲見的大都督。那日我一見之下,便心有所屬,立誓今生非彼莫娶。職下對裴大人一片真心,蒼天可鑒!”
賀蘭盛一時怒急,他不由咬牙怒斥道,
“你好大膽!你可知裴長史是何種身份?”
乙弗懷恩決絕道,
“我知裴大人職高位重,又學識淵博,容貌殊絕,職下以天人視之。然男未婚,女未嫁,愛慕生情又有何不可?職下雖官職低微,然心如鐵石,此生必對裴大人癡心不改。職下唯願殺敵報國,建功立業,終有一日可以風光迎娶裴大人…”
“住口!”
賀蘭盛拍案怒喝,截斷了乙弗懷恩的話語。他固然知道乙弗懷恩的話有他的道理,裴萱的確是未婚的女子,但是那也不是你可以染指的!可賀蘭盛又不能把話講明白,裴長史和大都督是何種關係,他也講不明白。但華部人早將裴大人當作主母一般,任何人對她的綺念都是不能被接受的。
賀蘭盛緩和一下口氣道,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我勸你日後萬勿再生這種念頭!”
乙弗懷恩一時間心中涼透。難道自己的真情真的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嗎?但他眼前此刻似乎又浮現出了裴長史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眸,那令他終生難忘的驚鴻一瞥。他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俯首對賀蘭盛深施一禮,然後堅定地道,
“職下縱粉身碎骨,此情終不改!”
賀蘭盛勃然大怒,拍案怒罵道,
“大膽狂徒!無恥之尤!”
接著他對門外厲聲高喝,
“來人呐!”
幾名衛士從門外應聲而入,行禮道,
“職下候命!”
賀蘭盛一指乙弗懷恩,厲聲道,
“把這個狂徒給我綁起來!”
衛士們聞命而動,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地將乙弗懷恩五花大綁起來。賀蘭盛冷森森地下令道,
“把他關入禁閉室。傳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同他說話,違者軍法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