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李辰指揮華部軍就在夏州城腳下紮下營盤。此時天色將晚,如血般的夕陽為潔白的夏州城披上一道玫瑰色的外衣。藍天碧草間的夏州,也就是統萬城瑰麗壯絕,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詭譎妖異。
安排好安營的諸般事宜,李辰便和賀蘭仁等諸將在近距離觀察這座充滿傳奇的名城。在近前看統萬城,則給人一種不同的震撼。在遠處你感覺到的是它的雄偉壯麗。而在近前細看,卻發現他不獨無比高峻,更構造精巧絕倫。牆體的表麵平整如削,潔白細膩。城牆上密布崇樓密室,城牆的外立麵每格很短的距離,就有突起的馬麵,而城牆的上端每隔不遠,更有一座由立柱支撐,似乎懸吊於牆外的角樓。城牆的腳下,沿著城牆外側,還樹立了一排由頂端削尖的大木築成的柵欄,可以防止敵軍直接衝到城牆邊上,稱為虎落。整個統萬城構思絕巧,防衛嚴密。它的構造思路和李辰所造的棱堡相似,都是盡可能地給於進攻者以多方位的殺傷。
李辰仔細觀察後發現,建築城牆所用的材料,應該是參雜了大量石灰石的類似現在三合土的東西。看來古代的工匠很早就發現了生石灰遇水會產生化合反應,變成熟石灰,熟石灰又會隨著水分的蒸發不斷硬化的現象。如果在熟石灰中摻入黏土等其他物質以後,就會成為一種非常堅固的建築材料。難怪整個城牆潔白如雪,原來是建築材料大量使用石灰的緣故。史籍上記載統萬成蒸土築城,現在看來是誤傳。生石灰遇水以後的化合反應會產生熱量,而當時築城使用了大量的石灰,可以想像當年製作石灰時水汽蒸騰的壯觀場景,不免會被人誤解為蒸土。
麵對這樣一座古代建築史上的傑作,李辰不禁感歎道,
“果然巧奪天工,窮極民力!”
賀蘭仁在旁也歎道,
“竟好似銅關鐵壁一般,簡直就是一座無法攻破的城池啊!”
李辰轉頭對賀蘭仁笑道,
“這世上哪裏會有攻不破的城池?國朝世祖太武皇帝當初不是便攻下了這統萬城,滅了僭夏?”
賀蘭仁不服氣地道,
“那是守城的人沒用!換我守城你試試,就算你盛兵百萬而來,我也一樣讓你折戟城下!”
李辰和賀蘭仁相交深厚,自然知道他氣盛直率的性子,心裏當然也不會怪他言語衝撞。李辰轉頭望著險峻壯麗的城垣,意味深長地道,
“若單論城池之險峻,構建之精妙,這統萬城誠乃世間罕有之堅城。然戰事若起,又豈是隻憑一座堅城那般簡單?再堅固的城池也需要人來守衛。故而戰士的數量多寡,士氣是否高漲,糧秣是否充沛,兵甲是否齊備,主將是否謀劃得當,又深得軍心,將卒是否願意效死敢戰。都將是決定戰爭勝負的要素。”
賀蘭仁和眾將聽了,麵上都露出深思的表情。
李辰用手指點城牆道,
“在我看來,世間最堅固的城防不是這個…”
他收回手,用食指點點自己的胸口,
“是民心!”
李辰轉身麵對眾人道,
“赫連氏據此雄城,滅涼平槊,凶獗秦隴,幾無對手。然不過二世,便城破國滅。何也?蓋不得民心耳!相傳赫連勃勃當年築城,每築一段,就要派人檢驗,以鐵錐刺之。若鐵錐入土一寸,便殺築者,並將屍體填入其中。若鐵錐刺不進一寸,則殺刺者。城固堅矣,然於民暴虐如此,又豈可久乎?僭夏國小人稀,卻窮兵黷武,征伐不休。酋首又窮奢極欲,驕縱貪暴,視人如草,又怎能不亡!古有雲,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誠如是也!”
李辰一番話說完,見眾人眼中都露出迷茫的神色,就進一步解釋道,
“諸君可以想一下,軍隊無論多寡強弱,所有的士卒都是民壯充之,所有的糧秣都是百姓種之,所有的兵甲都是民眾製之。若一旦失盡民心,為萬民所棄,則譬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既無可戰之兵,又無可食之糧,甚至手無寸鐵。故而萬民與我等,乃是表裏皮毛。須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諸君當深記之!”
賀蘭仁與眾將轟然應諾。
李辰點點頭又對賀蘭仁道,
“不過這赫連鐵弗也不是一無可取。他們長於發揮騎兵的優勢,慣用輕騎千裏迂回奔襲,實施戰略機動,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借鑒的。汝既統領騎兵,當益深思參詳。”
賀蘭仁行禮高聲應諾。他隨後抬頭道,
“我是個武將,你讓我想打仗的事就對了。剛才你前麵講什麽民啊德啊,聽了頭暈!”
李辰聽了不禁啞然而笑,過後他收斂笑容道,
“阿檀,你目前的確隻是一個統領千餘騎兵的普通將領,但日後你少不了要獨當一麵,或領軍征討於外,或為一方牧守。而且我相信將來終有一天,你會貴為諸軍元帥,指揮百萬虎狼之師,滅國拓疆,掃平天下!到那時,你自會明白我今日所言民心的道理。”
李辰目光炯炯地盯著賀蘭仁的眼睛道,
“賀蘭阿檀,汝切莫自輕!”
賀蘭仁神色微動,他眨眨眼睛,躬身行禮稱謝。
李辰微笑著對他點點頭,又轉向身後的將領們。就見此次隨李辰出征的三個騎兵營指揮,十五個都主共是十八員將領如同十八尊鐵塔般肅手而立,隻偶爾聽見他們身上的鐵甲葉片相擊發出的鏗鏘聲。
李辰麵對他們揚聲道,
“男兒隻手把吳鉤,八千裏外覓封侯!我們華部軍雖兵少將寡,然自弘農,沙苑,河陰連番血戰,我軍建功赫赫,已薄有威名。如今天下風雲激蕩,正是我們武人建功立業之時。我們更明白自己為何而戰,為誰而戰!隻要我們上下同心,就一定會取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搏個封妻蔭子,青史留名,視若等閑耳!諸君不必自滿,然更不必妄自菲薄!”
李辰一番話,說得將領們神情激奮,眼露精光,齊齊躬身叉手,如響雷也似應一聲諾。
在李辰和將領們敘話的時候,李辰帳下數十名侍衛頂盔貫甲,手扶長刀,於兩側肅立。他們個個凝神息氣,目視前方,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木蘭在其中有樣學樣,也是一般作為。但是剛才李辰和將領們的一番話,她一字不落全都聽入耳中。她此刻方才有些明白,為什麽當初叱羅六波若告訴她華部軍將卒對他們這些侍衛都欣慕不已。跟隨在大都督身邊,不僅可以讀書習字,更能親眼所見大都督如何用兵籌劃。但有所悟,出去帶兵已是足用。但隻如今日提耳攜領般的教誨,便是受益不盡。日後耳濡目染,見識和胸襟自是不凡。木蘭心中激動難以,小臉上一陣發熱,但她仍努力學著其他侍衛的樣子,極力冷靜下來,全身一絲不動。
再說庫狄峙受命北上尋找柔然可汗的金帳。他手持符節,領了約百餘騎護衛,一路向北疾馳。
一望無盡的大草原綠草如茵,雲淡天高。高過人膝的青草在微風中此起彼伏,翻卷如浪。空氣中充斥著綠草清新的味道和不知名的野花的芳香。滿眼隻是青草的碧綠,加上蔚藍的天空,和天空上漂浮的幾朵白雲,整個世界似乎就如同是隻有三種顏色描繪的美麗圖畫。
庫狄峙一行奔出數十裏後,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類似蒼鷹呼嘯般的淒厲的笛聲。庫狄峙等和柔然打過多年的交道,知道這是柔然偵騎發出的警訊。庫狄峙當即駐馬,百餘護衛排出一個簡單的防禦陣勢,將他緊緊圍在核心。隻見一名侍從取弓在手,搭上一支鳴鏑,高高地向天上射去。鳴鏑淒厲的呼嘯聲響徹雲霄,劃出一道高高的弧線落在前麵的遠處。
過不多久,一隊柔然的偵騎從遠處隱然閃現。柔然的偵騎如一陣風一般呼嘯著疾馳來到他們麵前。這些柔然偵騎身穿左衽皮袍,頭戴尖頂皮帽,帽子後部長闊,搭在肩上。他們皆持刀挽弓,神色警覺。
庫狄峙的侍從用柔然語大聲向他們亮明身份,告訴他們是中原皇帝的使節,前來覲見柔然可汗。這隊柔然偵騎見到庫狄峙手中的符節,低聲商量了一陣。便撥馬轉身,在前頭引路,帶庫狄峙一行去見柔然可汗。
柔然的偵騎們領了庫狄峙在草原上疾馳,他們忽東忽西,不斷轉換方向。庫狄峙知他們這樣做是在故意迷惑自己,不想泄露柔然可汗金帳的具體方位。庫狄峙一邊策馬奔馳,一邊舉頭以太陽的方位為對照,暗暗記下方向路程。
又馳了約數十裏,卻望見在遠處一條蜿蜒流淌的河流,波光閃動。河流拐彎的地方,形成一片片的湖泊沼澤,水草豐美。在河的兩側,遼闊的青色草原如同是被一片巨大的白色幕布所覆蓋,數不清的皮帳連綿起伏。人喊馬嘶的喧囂聲不絕於耳,風中飄蕩著濃重的牲畜的膻臭味。看來這便是柔然主力大軍的所在了。
就見在一片鄰水向陽的緩坡上,柔然可汗的金頂大帳如鶴立雞群般佇立。金帳麵東而立,在周圍眾多如眾星拱月般小帳的映襯下,顯得極為宏大華麗。金帳前高高聳立著一麵裝飾了狼尾的黑色大纛,旗杆頂部鑲嵌了一枚赤金的狼頭,正是柔然可汗的王旗。
庫狄峙穿過防衛森嚴的層層護衛,進入金帳參見柔然可汗。北方遊牧民族喜歡用黃金做裝飾,柔然也不例外。就見柔然可汗的金帳內金碧輝煌,滿布絲綢彩緞的裝飾下,充斥著金杯,金盤,金燭台,金馬鞍等各種金飾,令人眼花繚亂,如同置身於一座黃金打就的神殿一般。
柔然頭兵可汗阿那瑰身材壯碩,闊麵細目,唇上兩道細長的黑髭在嘴角彎彎垂下,兩隻細眼中白多黑少,卻是露出噬人般的精光。他身披錦袍,外罩一領黃金連環鏈甲。這領黃金鏈甲的甲葉,竟是用赤金鑄成一匹正在奔馳的駿馬的形狀。一匹匹黃金小馬的甲葉首尾相連,編織成這一身華麗無比的鎧甲。他頭戴一頂金冠,以黃金為骨,貂皮為襯,金光閃耀。冠頂鑲嵌了一支赤金打就的雄鷹,俯首勾喙,平展雙翅,栩栩如生。隨著阿那瑰顧盼之間,這隻金鷹微微顫動,似乎振翅欲撲。
庫狄峙雖然對柔然可汗就算累死也要將金子穿在身上的做法在內心充滿鄙夷,但卻沒有絲毫表露出來,隻是恭敬地在阿那瑰座前揖手而禮,
“大魏天子詔問大王安。”
阿那瑰早年曾因為柔然內亂而出逃洛陽,得到北魏朝廷的庇護。北魏處於安定漠北的考慮,封阿那瑰為朔方郡公,蠕蠕王。賞賜了大量財物兵甲糧草,並派並護送他回到草原。北魏末年六鎮流民起義,北魏不得已想柔然借兵鎮壓。柔然自此強盛起來,與中原強弱之勢互易。東西魏分立以後,雙方都競相結好柔然,使得阿那瑰的氣焰更加囂張起來。
阿那瑰聞聽庫狄峙所言,在榻上端坐不動,隻是傲慢地用略顯生硬的漢話道,
“有勞他掛念。我很好。我那女兒可生下皇子了沒有?”
阿那瑰從前受北魏冊封,讚拜不言名,上書不稱臣。但是當使節轉述皇帝的問候時,按禮他應該立刻起身,麵向南方禮拜。但阿那瑰卻是一點起身行禮的意思都沒有,當真傲慢無禮之極。庫狄峙心中暗罵,想當初你隻身逃到洛陽,象一隻喪家之犬。可憐巴巴乞求朝廷發兵,此刻形勢轉變,卻又是如此嘴臉,果然是不知廉恥!但他畢竟身負重任,不願一來就和阿那瑰衝突,隻能暗自隱忍。庫狄峙麵不改色,隻是躬身施禮道,
“下官恭賀大王,如今皇後殿下已經有喜了,來年當得佳訊。”
阿那瑰聞聽一陣大笑,
“好,好,告訴汝主,若誕下皇子,便立他為太子。”
庫狄峙立刻正色道,
“皇嗣道統,天命有序,非臣下可以妄議也!”
阿那瑰麵色一沉,眼中立時凶光迸現,整個金帳內氣氛驟然一冷。左右侍立的柔然武士立刻將手扶上的刀柄,隻待他下令。庫狄峙對此視若無睹,隻是平靜地對視著阿那瑰。此刻金帳內安靜得似乎掉一根針也聽得見。
過得片刻,阿那瑰見庫狄峙麵無懼色,便向侍衛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放鬆,然後他冷聲道,
“汝主此番遣你前來又有何說道?”
庫狄峙朗聲道,
“彼時大王以家難,輕來投闕。先帝恩慈優隆,賜以內帑,輸與糧帛。更遣精甲萬騎,送之於國,授予朔方之地,使為藩屏。北鎮群狄,為逆不息,大王為國立忠,助加誅討,遂使陰山息警,弱水無塵,刊跡狼山,銘名瀚海。今又結秦晉之好,連敦姻之睦,禮尚往來,相好無絕。然此番大王發漠北之眾,南下會獵,致邊民惶恐,境內騷然。敢問大王,此意欲何為所哉?”
阿那瑰一時語塞。庫狄峙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你阿那瑰當初因為柔然內亂,幾乎是隻身逃到洛陽。低聲下氣地哀求朝廷幫忙。先帝對你禮遇有加,不但給你大筆財帛稂草,還派兵將你送會草原,助你立足。當然你對朝廷也很忠心,幫助朝廷平定六鎮之亂。現在皇帝又娶了你女兒,大家成了親戚,一直友好往來。那麽你這次興兵南下是何道理?
其實柔然劫掠成性,如果遇到災年,就會入寇中原搶掠一番。即使是阿那瑰受到冊封以後,還曾經多次入寇,因此被北魏派兵攻打多次,每次他都脅部眾遠遁漠北以避。如今形勢扭轉,柔然強盛而西魏弱小,柔然入寇更不需要什麽理由。今天庫狄峙故意不提這些爛賬,隻冠冕堂皇地大談雙方友好往來,給阿那瑰戴了一堆高帽,倒叫阿那瑰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畢竟是柔然可汗,草原霸主,似乎也拉不下臉對自己女婿派來的使節說,我就是想搶你一把怎麽著。
阿那瑰楞了半響,眼珠一轉道,
“汝主雖娶我女,然仍私交廢後。如此大辱,焉能不報?”
庫狄峙從容躬身一禮道,
“天子與皇後琴瑟和諧,敦睦親厚,如今珠胎已結,早晚誕下龍子。況天子已將廢後賜死,以示天下,大王萬勿聽信小人之讒言!若妄起刀兵,傷得兩家和氣,使親痛仇快,豈不惜哉!”
阿那瑰本不是能言善辯的人,被庫狄峙一番話說得理屈詞窮,無言以對,最後竟惱羞成怒,他厲聲喝道,
“汝主心懷叵測,逆詐反複,以民女詐稱公主,使嫁於吾弟。此番他若不拿出十萬段絲絹謝罪,我便發兵直取長安!”
說罷,他下令將庫狄峙趕出金帳。
庫狄峙見話不投機,自己也已經達到目的。便離開柔然人的營地,連夜返回了夏州。
宇文泰此刻正在中軍大帳與眾將領軍議,聽庫狄峙回來,急忙傳見。庫狄峙進來見禮畢,將與阿那瑰見麵的經過向宇文泰詳細稟告了一遍。宇文泰聽了讚道,
“魏絳和戎,見稱前史,以君方之,彼有愧色。”
庫狄峙行禮遜謝。宇文泰再問道,
“你可探得那蠕蠕王金帳所在何處?有多少人馬?”
庫狄峙道,
“蠕蠕王金帳在夏州西北約四十裏。以職下觀之,其眾牛羊無數,帷廬如雲,控弦之士恐不啻十餘萬!”
宇文泰撫髯問帳下眾將道,
“蠕蠕性貪無信,唯好剽掠,今盛兵前來,必不肯輕退。諸公以為當如何處之?”
大丞相府長史,兼大行台尚書於謹道,
“蠕蠕對陣不論陣列,遇強則走。故其部雖眾,然不難破也。我軍雖少,卻皆是百戰精銳,可以一當十。”
“如今既知蠕蠕金帳所在,可集全軍急行直趣之。彼不以為備,見我軍驟至,必然大亂。我軍趁亂擊之,可大獲全勝!”
宇文泰深以為然,肅容對眾將下令道,
“明日全軍酉時起行,直趨蠕蠕金帳所在,與之當麵合戰,一舉破敵!”
謝謝。
謝謝了。曆史其實也不完全是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