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近日暮,太陽如同一個渾圓耀眼的金球,已經緩緩地落到了金城高大的城門樓的後麵。陽光如同是無數金色的箭矢般四麵飛散,就像是給它鑲上了金邊一樣,勾勒出城樓雄渾壯美的輪廓。在隴上蒼涼壯麗的背景中,一名守城的力士兩臂圓掄,奮力地敲響了城樓上的大鼓,頓時,報時的鼓聲清脆地在金城的大街小巷回響。
明麗的落日餘暉照射在蘭州驃騎大將軍府前堂屋頂的兩隻鴟尾上,在一片如波浪般起伏的瓦片上抹下兩道濃重的陰影。斜陽穿堂入戶,照亮了前堂正中書案後獨坐的那個纖麗身影,並將一條孤單細長的黑影斜斜地投射到她身後雪白的牆壁上。
又到了下衙的時間,裴萱批完麵前的最後一道文書,左手輕挽右手的廣袖,柔若無骨般的雪白右手將一支斑竹狼毫輕輕地擱在麵前的黑漆描朱的筆架上。雖說她已經批書了整日,但白嫩光潔的柔荑上竟是半點朱墨也無。隨後,裴萱細心地合上手卷,放入麵前標明了不同輕重緩急的木匣中。此刻,大堂內已經空空蕩蕩,悄然無聲。她的下屬們都已經先後告退,唯有她一人,仍然堅持將手邊的事物全部了結完畢。
裴萱做完了公事,卻是沒有馬上起身離去,而是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堂中,似乎在享受這份靜謐,心中無悲無喜。
裴萱不是無家可歸,身為蘭州刺史記室,驃騎大將軍長史兼錄事參軍,從四品高官。她與賀蘭武,蔣宏等三人分掌蘭州內外軍政,在蘭州是自李辰之下,屈指可數的高級官員之一。因此,裴萱在金城有一座體麵的宅第,家裏麵陳設雖然說不上奢華,卻是布置得整潔雅致。但是連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麽,她就是不願回家。也許是不願麵對母親那憂愁的目光,也許是不願一個人獨自渡過一個個漫漫的孤寂的夜晚。平日裏,裴萱將她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政務當中,她有意識地將自己逼得很緊,從未有半分懈怠,似乎想要壓榨出自己的每一分精力。隻有這樣,她才能在這樣一個個清冷的夜晚滿懷疲憊地沉沉入睡。
可是如此就真的就不再覺得寂寥孤悲了麽?裴萱沒有辦法欺騙自己。她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在那個女子十五歲就及笄嫁人,而人均壽命不足三十的時代,她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大齡剩女。可裴萱至今,卻依然待字閨中,守身如玉。
每次沐浴的時候,裴萱烏雲散亂,慵倦地躺在漂浮著花瓣的浴桶中,撫摸著自己光潔無瑕的軀體,心中總是沒來由地生起一絲悲哀。本是該如鮮花一般盛開的大好年華嗬,卻隻得孤芳自賞,垂影自憐。裴萱此刻往往覺得自己的青春和姣顏像水麵上那些沉浮無定的花瓣一般,正在無助地凋零飄散。
裴萱也不是沒有心上人。正是這個人完完全全地改變了自己的一生。他如同是迷一般地橫空出世,使自己家破父亡,從此自己就如浮萍一般無依無靠,風雨飄零。但他又如同一株參天巨木,為自己撐開一片寬廣的天空,讓自己一展所學,得暢胸懷。最令裴萱感動的,是他始終對自己那般溫情和煦,禮貌有加。雖說他手握雄兵,威震一方,俯仰間睨視天下,卻始終在自己麵前謹小慎微,似乎唯恐惹自己不快。他的力量和權勢明明是自己無法抗拒的,他卻從來沒有對自己施展的意圖。甚至麵對自己有意識地頂撞,冷落,以及在他麵前表現出來的高傲,他都默默地承受了。有無數個瞬間,裴萱都被感動得無以複加,她就想那般不管不顧,不知羞恥地投入他的懷抱,將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他。但是,裴萱沒有。因為他們可以是誌同道合的摯友,可以是患難與共的部署,可以是生死不棄的情侶,但唯獨他們今生卻是無法成為的,是裴萱夢寐以求的,也是一對戀人的最終目標,夫妻。
裴萱不知道自己應該算是幸運還是不幸。如果說自己不幸,她卻能夠有這樣的奇遇,今生麵對一個如此優秀的男人如春日般無所不在的溫清和發自內心深處的欣賞。但是如果說自己幸運,卻是在自己最想為他盛開的時候,他卻有了自己的妻子。他眼中的柔情不再僅僅屬於自己,而是被另一個女人占據了大半!就如同現在,自己是如此的孤單,對他是如此的思念,可他,卻是遠行千裏之外,去陪伴自己的妻子。
自從他娶妻之後,裴萱便知道自己處境尷尬。他最終會對自己的妻子產生感情,甚至會有他們的子女。而自己最終不過隻是個沒有名分的外室。特別是上次那女子大鬧居安思危堂,最後負氣返回長安。他竟然流露出了難以言喻的不舍!這使她感到了深深的危機。故而賭氣了很久,直到他卑躬致歉,自己方才原諒了他。她仍然麻痹自己,他還是愛我多一些的。但是這次當他得知自己的妻子可能背叛的時候,裴萱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她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裏,否則他不會有如此心碎般的感覺。裴萱心中明悟,這個女人,那個權臣的千金,鮮卑貴女,已經從一片陰影變成了冷酷的客觀存在,就如同是一塊巨石般橫阻在他們之間。她和他,已經再也回不去了從前…
當他毅然決定拋下手邊的一切,疾行千裏趕回妻子身邊的時候,那一刻,裴萱的心中一片空洞。她不知到該是慨歎自己的不幸,還是痛心疾首於男人的薄涼。自己含辛茹苦,兢兢業業為他操持一切,竟是被他絲毫不曾放在心上嗎?
裴萱清晰地感覺到了人家正牌妻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但是裴萱已經不年輕了,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天真驕傲的才女,她如今是久曆政務的四品高官,是蘭州人人心中敬畏的那個“獨座娘子”。雖然心中苦痛,裴萱卻是從未懈怠政務,她仍是如同從前那般起早貪黑,一絲不苟。也許隻有當她施展自己的才華,為蘭州百姓謀利造福的時候,才是自己最安心的時刻。
但是政務終有結束的時候,正如白天無論多麽繁忙,裴萱仍是要麵對一個個清冷孤寂的夜晚,仍要麵對自己情感創傷。
在李辰遠赴長安的日子裏,裴萱心中悵然若失,她反複評估了可能出現的結果和李辰可能采取的對策。她有一種直覺,即使那個女子真的做了什麽難以啟齒的事,隻要她肯放下身段,苦苦哀告,李辰多半也就原諒她了。因為李辰對她已動了真情。最終的結果,很可能是李辰會攜她一同返回金城。
裴萱想到這裏,不由心中幽幽輕歎一聲。若此番他們一同回來,隻怕從此便是情深意濃,琴瑟和諧,那自己又當如何自處呢?在李辰麵前百轉柔腸,淒然淚下,然後再百般哀求。李辰心腸又軟,這樣做一定會有效果。但是,自己做不出來。
裴萱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她裴葳蕤學識過人,家世不凡,容貌殊絕,什麽時候淪落到要乞求別人憐憫才能分一杯羹的地步。裴萱突然間想到了自己已故的父親,那個因為自己一念之差而引來大禍,在自己毫發無損的狀況下卻毅然選擇自縊來給世人一個交代的老人。他是慈愛的父親,是嚴格的導師,也是自己心中永遠的榜樣。自己既然以儒者自詡,那麽就應該有儒者的風骨。
想到這裏,裴萱的腰肢不由挺直了幾分,就如同一支亭亭玉立的修竹。裴萱眼望戶外,似乎沉浸在無限的遐想之中。她口中不由輕聲吟道,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
突然,一聲沉悶的號角聲破空而出,生生地將裴萱的遐思打斷。
裴萱與聞兵事,對軍務多少有些了解,她聽出,這是大軍歸營的訊號!怎麽?難道是他回轉了麽?裴萱心中一陣激動,她才要喚堂外的侍衛去查看一番,卻聽見大門又是一通鼓聲傳來。緊接著,侍衛們的歡呼由外向內一層層傳遞了過來,隻聽一名侍衛急衝衝撞進堂中,對裴萱躬身行禮道,
“啟稟長史大人,大都督回轉了!”
裴萱不由騰身而起,
“他…,大都督現在何處?”
那名侍衛奏到,
“大都督大隊人馬未傳訊相報,所來甚急。如今已至衙前!”
裴萱一聽,忍不住心中一陣激動,卻是鼻子都有些發酸,眼中已有晶亮閃動。但當著下屬的麵,她唯有努力抑製自己的情感。裴萱略一平複心緒,邁步就往外走,她邊走邊問那侍衛道,
“大都督安否?他身邊可還有什麽旁人麽?”
那侍衛垂首道,
“啟稟長史大人,大都督一切安好!他老人家此番攜主母同歸,命開中門迎接!”
裴萱的腳步瞬間定住。內心的最初難以抑製的喜悅轉瞬之間已經變成巨大的苦澀。他終究還是將她帶了回來!
“開中門?這是要為她正名分麽…”
裴萱一時神思恍惚,口中不由喃喃自語道。那侍衛如何不知這位裴大人和大都督之間的糾葛,此刻隻管將頭低了幾分,卻是一聲也不敢回答。
李辰官居一品,他的驃騎大將軍府門前儀衛森嚴,中門更是從不輕易開啟。唯有在迎接天使聖旨,大捷傳訊或是某些身份特別高貴的客人來訪等極少數情況下,才會開啟中門。平素便是李辰本人出入,也隻會走側門。今日李辰居然下令開中門迎接那個女人歸來,說重一些,這是越禮逾製了。
裴萱可以想像,李辰這是鐵了心要維護這個女人了,不管有關她的那些傳言是否為真,李辰已經用這樣一種方式為她為她撐腰洗白了。這個女人從此為華部主母和大將軍正妻的地位將不可撼動!裴萱忍不住一陣心酸,自己為了這個人如此的付出,最終得到的竟然就是這樣一個結果麽。
裴萱忡怔了片刻,方澀澀地道,
“命府中所有屬官僚佐至門前相迎。開-中-門!”
過得片刻,蘭州驃騎大將軍府中門大開,大將軍長史裴萱率全體屬官出外相迎。
就見裴萱趨步來到李辰麵前,揖手躬身而禮,
“下官裴萱,恭迎使君!”
李辰今日如此逾禮而為,隻為有朝一日,關於迦羅的流言蜚語勢必會傳至金城,所以他有意大張其鼓,為迦羅正名打氣,以絕後患。當他見到裴萱出門相迎,李辰心中不免愧疚。但他明白,此刻卻是心軟不得,否則日後裴萱仗勢欺人,勢必後患無窮。故此他隻得硬了心腸對裴萱道,
“裴長史免禮!汝夙夜菲懈,安定畿內,使我後顧無憂,辰在此謝過了!此番前去長安,幸迎得主母回轉。裴長史,請禮見主母!”
說罷,李辰將身一閃,露出身後的迦羅。裴萱滿腹酸楚,仍強笑了對迦羅揖手一禮,“下官裴萱,參見主母!”
迦羅此番重返金城,已是心意滿足。她見李辰絕口不提裴小娘子,知道他終究是不能放下。但自己如今這般情勢,卻是無力再要求太多。迦羅隻是在心裏劃下一條底線,這裴小娘子無論如何,也不得嫁入府中。哪怕自己就算再度以死明誌,也在所不惜!迦羅見今日李辰格外優遇自己,開中門迎自己入府,並命裴小娘子上來給自己見禮,尊卑已分,心下自是歡喜無極。她也知這裴小娘子在郎君心中地位甚重,當下也是微微頷首,淡淡地道,
“裴長史請起,有勞相迎。”
裴萱長身而起,含笑道,
“聽聞主母在京城微染小恙,葳蕤心憂難已。今見主母風采卓然,吾心甚慰!”
迦羅聞言微微色變,但瞬間已經恢複如常,她笑道,
“多謝裴長史掛懷!虧得郎君溫存體貼,噓寒問暖,如今已經大好了!”
說罷,迦羅含情脈脈地瞥了李辰一眼。
卻聽裴萱又道,
“金城風霜苦寒,主母切勿操勞太甚,還是保重貴體為好。”
迦羅微微展顏,
“諸事自有郎君作主。我何勞之有?倒是裴長史才識過人,當知尊卑禮儀,莫要太過勞累了。”
裴萱含笑以對,
“下官自是不敢或忘,此生但惟使君之命是從耳!”
……
李辰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二女在自己麵前滿麵含笑地寒暄,直覺後背傳來陣陣寒意。
這個不會明寫了。但是裴萱那個高傲的性子,說了她也不會聽啊。
謝謝。你也一樣。
謝謝!謝謝!過年期間作息不規律。爭取明晚再更一章。
(在君子看來,人們用來求取升官發財的方法,能夠不使他們的妻妾引以為恥而共同哭泣的,是很少的!)。
基本解釋
人們把一妻一妾的美滿組合叫作齊人之福;現指一夫一妻多妾的富貴生活。[1]
2原文
《孟子》: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嚐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
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1]
3譯文
齊國有一個人,家裏有一妻一妾。那丈夫每次出門,必定是吃得飽飽地,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妻子問他一道吃喝的是些什麽人,據他說來全都是些有錢有勢的人。他妻子告訴他的妾說: “丈夫出門,總是酒醉肉飽地回來;問他和些什麽人一道吃喝,據他說來全都是些有錢有勢的人,但我們卻從來沒見到什麽有錢有勢的人物到家裏麵來過,我打算悄悄地看看他到底去些什麽地方。”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便尾隨在丈夫的後麵,走遍全城,沒有看到一個人站下來和她丈夫說過話。最後他走到了東郊的墓地,向祭掃墳墓的人要些剩餘的祭品吃;不夠,又東張西望地到別處去乞討--這就是他酒醉肉飽的辦法。
他的妻子回到家裏,告訴他的妾說:“丈夫,是我們仰望而終身依靠的人,現在他竟然是這樣的!--”二人在庭院中咒罵著, 哭泣著,而丈夫還不知道,得意洋洋地從外麵回來,在他的兩個女人麵前擺威風。
在君子看來,人們用來求取升官發財的方法,能夠不使他們的妻妾引以為恥而共同哭泣的,是很少的!
Besides, 今天有更新麽? 哈哈 :)
謝謝。
謝謝了。
謝謝。你也是。
謝謝。
美國除夕,澳洲 初一都快過完了。 再此祝 書兄 身體健康, 闔家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