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裴寬等人入得金城,眼見快到蘭州衙署,卻遇到華部軍出征大捷的消息傳來。金城立時舉城歡騰,慶祝的人群瞬間擠滿了街道,裴寬等人被擠在當中進退不得,隻得原地靜立。
此刻但見大街上無論男女老幼,皆是滿麵笑顏,他們的笑容沒有絲毫保留,如此真摯。在興高采烈的同時,很多人眼中都是晶瑩閃亮。特別是家中有人服役出征的女子們,一邊笑著,一邊已經止不住地開始抹去眼中的淚水。大家熱情地和四周的人們相互行禮道賀,大聲地議論著,無論其是否曾經相識。
雖說裴寬等甫至,但是金城百姓發自內心喜悅也深深感染了他們。今天他們的所見所聞已經有了太多驚奇,但是眼前這一幕卻是讓他們受到最大的震撼。華部和蘭州對他們而言,不再是一個陌生的概念,而是如此生動的存在。像是烽燧上那個機警的軍官,是護送他們來去如風的騎兵們,是領路的那個外冷內熱的隊主,更是麵前這些沉浸在歡樂中的普通蘭州百姓。這些人和裴寬以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但裴寬自己似乎也說不清他們到底那裏不同。但此刻,他心中似乎有所明悟,他從這些人身上看到一種難以言譽的截然不同的精神氣質。這是一種充滿充滿蓬勃生機又積極進取的氣質。更令裴寬感到震撼的,是這些人對自己所在群體所表現出來的極高的自豪感和向心力。
“上下同欲,則無往而不利!”
裴寬在心中感歎道。
這時,裴寬所在東西向長街的另一頭歡呼聲突然高漲起來,引得街上所有人都人不住引頸向西張望。裴寬在馬上看得分明,就見西麵大街上的人群開始紛紛向兩邊閃避,讓出中間的大道來。在路的盡頭則依稀可見一抹紅色,在無數攢動的人頭上跳躍。
須臾,前麵大街中央的人群已走避一空,這時裴寬方看清,卻是一名身背紅旗的報捷傳騎正當街策馬飛馳而來。那傳騎頂盔貫甲,身體在馬背上挺得筆直,他身後五尺高一尺寬的紅旗,迎風獵獵飄動。隨著戰馬的飛奔,馬頸下特製的銅鐸發出清越嘹亮的聲響,每一下似乎都敲擊在人們的心上。那傳騎一邊飛馳過金城的街道,一邊不住聲地高喊,
“我軍大捷…!”
那傳騎就像一個引信一般,他所過之處,立時引發街道兩邊的人群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巨大的歡呼聲隨著傳騎策馬飛奔的身影,從金城西門一路向城中傳遞了過來。
那傳騎一路飛馳到距裴寬立馬處不遠的驃騎大將軍衙署麵前勒馬停住,就見他滾鞍下馬,從懷中掏出信筒,雙手高舉,然後疾步踏上衙署門前石階。他一邊大步往衙署裏走,一邊聲嘶力竭般高呼,
“大都督軍前急遞,我軍出征大捷啊!”
傳騎一到門前,衙署的侍衛們二話不說,立刻便奮力打開中門,將他放了進去。當值的軍官早已候在門內,他從傳騎手中接過信筒,查驗沒有破損,立刻雙手高舉,轉身便向府內飛奔。那傳騎交完差使,身體晃了幾晃,就要軟倒下來。看來已是一路疾馳不停,強撐到此,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左右侍衛忙將他抱住,扶他到一旁休息。然後衙署大門砰然而闔。
座北朝南的蘭州驃騎大將軍府位於金城的南北中軸線上。大門正南,恰好將金城南北大道截做兩段。而貫穿金城東西的大道則從府門前經過。所以門前三條大路交匯,極為寬闊。
此刻,數不清的人群已經湧到了衙署門前,三條大道上被站得滿滿的,幾乎無立足之地。人們將驃騎大將軍府門圍得水瀉不通,人人都滿眼熱切地盯著衙署的大門。裴寬等人也乘勢擠了過來,裴義宣悄悄地問裴泥道,
“叔叔,大家都在等什麽?”
他道自己聲量不高,卻聽他前麵一人頭也不回地道,
“一會兒官衙會把捷報貼在露布上抬出來,這樣就知道大捷的詳情了。”
裴泥望望四周,低聲道,
“國朝舊製,出征捷報當公於露布,使黎庶盡知,以宣國威。後天下靡亂,廢弛久已,不意這蘭州仍行此法。”
裴寬未出一言,隻是望著衙署的大門若有所思。
過了不多時,就見衙署一側門大開,一名文官當先而出,他身後四名侍衛抬了一塊木板緊隨。門前的侍衛們排做兩隊為他們當前開路。他們伸出雙手將人群不斷向後推,嘴裏還不住地喊著,
“讓一讓,讓一讓…”
侍衛們來到門衙署門前兩條大道交會的中央,百姓們自動讓出一片空地。侍衛們圍成一個圓形,抬著木板的四名侍衛將木板樹立在一個的木架上,正麵向南。這時大家看得分明,就見木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個個都有拳頭大小,當是官員們接到捷報以後隨即抄錄上去的。裴寬等人距離較遠,隻覺得依稀可辯。他們正待仔細釋讀,卻聽人群中傳來一陣鼓噪,
“大人快給念念吧…”
“就是,上麵都寫了寫啥呀…”
“請快念念吧…”
就聽那文官清了清嗓子,現場的人們逐漸安靜了下來。那文官待得嘈雜之聲稍息,便麵向露板,雙手揖於胸前,端正而立,開始抑揚頓挫地大聲誦讀文告,
“使持節,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領侍中,蘭州刺史,大都督李某馳喻蘭州官民:
此番興義兵,行天誅,以為複仇消恨之戰。賴神佛庇佑,三軍用命,遂陷陣克敵,得獲大捷…
…五月辛醜日時約午刻,我軍與咄力骨部決戰於草原。鏖戰竟日,流血漂櫓…
…敵騎反複衝突,飛矢若雨。我軍守則不動如山,攻則侵掠如火…
…行軍總管賀蘭須彌指揮若定,前部都督賀蘭阿檀率鐵騎橫衝,數絕敵陣,槊挑敵酋大纛…
…三軍將士,不避鋒矢,人皆奮勇爭先,遂大獲全勝…
…是役,我軍先後斬首五千餘級,俘獲馬牛牲畜無算,生擒敵酋咄力骨…
…令馬踏敵酋,以威懸遠…
…大軍克期凱旋,唯報以聞…”
那文官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將一篇報捷的文告讀得聲情並茂。現場百姓們皆屏息聆聽 ,唯恐漏過一字。當讀到胡騎攻勢凶狠的時候,大家都不禁心中提了一口氣,人人雙手緊攥,麵露憂色。但當聽到華部軍頑強反擊,賀蘭仁橫掃敵陣的時候,又全都釋然,臉上露出興奮的神情。當最後聽說華部軍大獲全勝,馬踏敵酋的時候,人們忍不住隻是轟天價叫好不止。那文官讀完文告,自和侍衛們退回衙署。而聚集的百姓們卻群情激蕩,發出一陣陣如春雷般的歡呼聲。那歡呼聲響徹雲霄,經久不息。
在人群中的裴寬等人聽著這篇報捷文告,心情似乎也和現場的金城百姓一起跌宕起伏。他們仿佛也身臨其境,在和英勇的華部軍將士們一起在廣袤的草原上與胡虜廝殺血戰,最終贏得勝利。這一刻,他們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不過是今日才到金城的訪客,而是已經成為華部的一員,和金城百姓們一起同仇敵愾,與有榮焉。不知不覺中他們對那個人的敵視,也似乎消減殆盡了。
聽過了宣告,聚集在衙署門前的百姓開始漸漸散去。為裴寬領路的隊主擠到他們跟前麵帶尷尬地行禮道,
“驟聞我軍大捷,一時忘情,怠慢了大人,還請恕罪!”
裴寬笑道,
“卻是無妨。”
那隊主連連告罪,忙領了裴寬一行來到衙署門前,向守門的侍衛通告。領隊的侍衛驗過裴寬的印信,見是京城來的高官,立刻便傳通了進去。不多時,就見內裏匆匆走出一名年輕的文官。此人頭戴雙梁進賢冠,一身黑色官袍,體態修長,容貌清秀。眾侍衛一起躬身而禮,
“長史大人!”
那人略一拱手,向侍衛們還禮。卻是腳步不停,一路拾階而下。那人來到階下,略整一整衣冠,緩步走到裴寬麵前,揖手問道,
“可是員外散騎常侍,河東裴長寬大人尊麵?”
聲音宛若黃鶯出穀,卻是略微有些顫抖,不意這位品級不低的官員竟是一名妙齡女子。
裴寬自從此人從門內一露麵,便目不交睫地盯在了她身上。雖說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卻是沒由來地心生親近之感,她輕盈的身影似乎有種莫名的熟悉。待她出口相詢,顯露是名女子,裴寬更是在心中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他抑住心中的激動,揖手還禮,
“正是在下。敢問足下是…”
“啊…”
隻見來人瞬時已是麵色潮紅,眼中淚光晶瑩。就見她抿一抿美唇,強自鎮定地長揖一禮,
“裴大人遠來辛苦。在下蘭州刺史記室,驃騎大將軍府長史,諫議大夫,兼錄事參軍裴萱。”
“啊…”
裴寬雖然心中激動,卻也知大將軍長史的實職和諫議大夫的加官都是從四品,皆在自己員外散騎常侍的正五品之上。在大庭廣眾之下,無論來人與自己是何種關係,然禮不可廢。裴寬立即大禮拜下,
“不敢。下官裴寬,見過長史大人。”
裴萱伸手扶住裴寬的雙臂,
“快快請起!大人乃是京官清貴,門第高華,今日千裏風塵,蒞臨金城邊陲之地,萱得瞻隆顏,幸何如之?請勿須多禮。”
裴萱說的都是官場上迎來送往的場麵話,裴寬聽了,卻是心中寬慰。這位裴大人,幾乎肯定就是自己的那位外甥女了。如今她不僅確實身居高位,而且看上去已是久曆政務的循吏了,在金城顯然不是什麽內寵玩物之類的角色。這怎不讓他心中高興。
裴寬起身道,
“大人英姿勃發,氣宇不凡,以弱冠之齡參襄軍要,安定一方,足見才具驚人。下官今日得見,惟其幸甚!”
他伸手延過身後二人,
“這是舍從弟泥及犬子義宣。”
他對二人道,
“汝二人速與大人見禮!”
裴泥和裴義宣對這個女官充滿好奇,但他們教養良好,當裴寬在前麵說話寒暄的時候,他們隻是在其身後頷首肅立。聞聽裴寬之言,便一起躬身大禮而拜,
“參見大人!”
裴萱伸手虛扶,
“請起!”
裴義宣到底年輕,起身時忍不住偷眼一看,卻見這位裴大人容貌殊絕,清麗無雙,此刻雙眼微紅,正在注視自己。裴義宣臉上一紅,忙深深俯首,再也不敢多看。
好在裴萱卻是沒有怪他失禮。裴萱與裴寬二人謙讓一番,然後並肩步入衙署。
進入衙署後堂,待得沒有外人。裴萱在裴寬麵前盈盈大禮拜下,道一聲,
“阿舅,我是葳蕤嗬…”
眼淚就已經若同斷了線的珠子般直墮下來。
裴寬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他起身將裴萱扶起,
“好孩子,這些年你們母女受苦了…”
裴萱頓時哭得梨花帶雨,泣不成聲。還是裴寬慢慢勸慰了一番,她方才收淚起身。然後與裴泥和裴義宣重新見禮。
待大家坐定,裴萱一麵命人傳訊家中,報於母親裴夫人知道。一麵將她們這幾年來的經曆一一和裴寬詳述了一番。
裴萱說到李辰打破金城,李乾自盡,為報父仇,裴萱改姓應聘,想要替父報仇時,裴寬等都不覺在心中慨歎,對這個聰慧至孝的女子由衷感到敬佩。當又聽到經曆大災難,她和華部一起艱難求活,最後移鎮蘭州時,他們無不動容。裴萱再說道李辰早知自己真實身份意圖,卻始終以禮相待,信重有加。當自己掛冠求去時,李辰又飛馬追來,苦苦相求,儼然是翻版的蕭何月下追韓信。
“…就這樣,我便留了下來。此後便一直在主公麾下任職,始終得其禮敬重用,倚為腹心。主公前日開府,便延我為長史,軍政機要,悉數相托。”
裴萱說到此處,麵上泛起一陣紅暈,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小女兒家的嬌羞。
裴泥和裴義宣聽了,隻是感歎不已。以女子之身出仕,數載間便已是四品貴官,這等奇遇,真是亙古未有了吧。
而裴寬則比他們要思慮深遠,知道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這裴萱雖一口一個主公如何,卻是沒有半點敬畏之情,甚至還有一點羞澀。這二人的關係還真是不好說。但是當著自己從弟和兒子的麵,卻又不好明言相問。
裴寬便岔開話題,向裴萱問及蘭州的政務風土等。裴萱卻是一改適才的羞態,侃侃而談。隻聽她如數家珍般將對蘭州的情形娓娓道來,條理分明,一應政務爛熟於胸。裴寬聽得連連點頭,心中暗道,
“我這外甥女果不負才女之名,如今更見幹練果決,氣度可折須眉。難怪那人要重用於她。”
裴泥和裴義宣二人隻聽得咋舌不已,
“這外甥(姊姊)好生了得…”
裴萱和裴寬等閑話一陣,轉眼已經到了下衙的時分。裴萱便領了裴寬等離了衙署返回寓所。
裴夫人已經得了消息,早早候在門內。她一見到裴寬就緊緊抱住,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眾人一時無不潸然淚下。最後還是裴萱流淚勸慰母親一番,裴夫人方才收住悲聲。裴泥和裴義宣借機禮見了裴夫人,裴氏見他們文雅俊俏,一表人才,不禁連聲稱讚。隨後她和裴寬攜手入堂。
裴萱早早便命人治下了宴席,為裴寬接風洗塵。裴萱自己則入內喚侍女卸了官袍,然後換了一身素雅的女裝出來相陪。
一家人久別重逢,道不盡的悲喜交加。說道大家這些年的境遇,在座無不唏噓。
這場宴席一直用到深夜方散。裴泥和裴義宣自有人領下去安排沐浴休息了,堂上隻餘裴夫人和裴萱母女陪了裴寬用茶。
裴萱今日穿一件天青色絳沙襦裙,滾邊雪白。麵上略施粉黛,頭上仍是少女的發式,也沒有佩什麽華麗的首飾頭麵,隻佩了一對明珠耳璫,頸下一掛水晶項縋。月夜燭火之下,更顯她美貌絕倫,清麗脫俗。
裴寬見了裴萱的裝扮,心中大為訝異。想到她出身高門,容貌殊絕,才學過人,如今年過雙十,卻仍是待字閨中,不由心中慨歎。
他方下手中的茶碗,撚須慢慢問裴萱道,
“你如今深得李使君信重,得授高位,可一展所學,報國安民。汝父在天有靈,亦當慰懷。隻是你年逾雙十,至今未嫁,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裴萱頓時臉色緋紅,頷首不語。裴夫人長歎一聲,已是垂淚道,
“孽緣啊…”
“母親!”
裴萱卻是一聲輕喚,止住了她的話頭。
屋內三人一時無言。裴寬沉默了一會兒道,
“可是那李某要挾於你?若真是若此,你且莫怕。等那人回來,我便去尋他說話。舅舅雖然官品不高,但在朝中仍有清望。此番縱然拚了性命不要,也要救得你們母女出水火。”
裴萱聽了,知道裴寬誤會了。忙斂衽一禮道,
“多謝阿舅維護。然此事卻非是如你所料一般。那,那李郎君從未要挾我半分,我與他相敬如賓。但,但我與他確實已有山盟海誓之約。”
說到這裏,裴萱麵色緋紅,羞不可抑。她停一停方道,
“隻是造化弄人,李郎君為華部前程大計,不得已娶了權臣之侄女為妻,我雖家世破敗,但也不能與他為妾…”
裴寬到這裏全明白了。自己的外甥女和李辰已經好上了,可是那個負心家夥卻又娶了宇文泰的侄女。裴萱是當世第一等高門的嫡女,自然沒有給人做妾的道理。裴寬不禁怒氣勃發,
“如此背信忘義之人,倘若見麵,吾必唾之!”
裴萱忙道,
“此事也怪不得李郎君。是我甘願留在他身邊,隻為一展所學,經世濟民,以承父誌!”
裴寬望著裴萱略帶淒然而又堅定的神情,不由一陣心疼。自己這個外甥女從小都是被當作掌上明珠一般寵著的,可卻不料卻是這樣一個結局。
裴寬突然心中一動,他手撚胡須慢慢道,
“你若真是對他有情,倒也不是全無辦法。”
裴萱聞言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充滿疑惑地望著裴寬。
裴寬冷聲道,
“我來此前在長安時,聞聽市井間頗有傳言,那位李使君的妻子,當朝大丞相的侄女,所謂鮮卑貴女,在長安,那個那個行止放浪,不守婦德…”
裴萱悚然而驚。
謝謝。來晚了。
謝謝。
謝謝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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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說,書友的鼓勵是我創作最大的動力。
本周2時,我忘記了 my local time 比北美快 18 個小時,害我刷新了一天頁麵也沒看到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