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近黃昏,夕陽已經落到了山尖上。麵向西方的山體被陽光染得金光閃亮,而相背陽光的一麵卻是拉出長長的陰影,呈現出深沉幽暗的顏色。整個天空自西向東,顏色由金黃到灰白,再由灰白到淺藍,最後到深藍,各種絢麗的色彩依次過渡,深淺交織,美幻絕倫。
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荒涼的河西故道蒼茫壯麗。但是原本寧靜的美景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廝殺所打破。
李由、傅雄率領的商隊,最終沒能抵擋住數量占絕對優勢的胡騎的攻擊,被迫放棄貨物,集合殘餘的護衛們向東突圍。
鏖戰多時的胡騎們從四麵湧入營地,他們砸開一個又一個箱子,開始大肆搶掠馬車上裝載的貨物。絲綢、瓷器、茶葉琳琅滿目的貨物讓胡騎都紅了眼,就如同是一群見了血的蒼蠅般沒頭亂撞亂搶。甚至有人為爭奪貨物開始拔刀相向,大打出手。而外圍攔截的胡騎們惦記即將到手的財物,人人都想著趕緊進入營地大搶一把,所以無心糾纏戀戰。李由、傅雄等人乘機衝出了包圍,往蘭州方向疾馳而去。
一名胡騎從一輛堆滿箱子的馬車上跳下來,他雙手各挾著一匹綢緞,正喜孜孜地準備往外走,卻不防一記馬鞭狠狠地抽來,正中他的麵門。他的額頭頓時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鞭痕,臉上鮮血淋漓。那名胡騎大怒,正要口出惡語,卻猛地瞧見自己部落的首領正騎馬立在麵前,一雙鷹隼般的眸子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那胡騎嚇得渾身出了層冷汗,腰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尊貴的首領,您的奴仆獲闊布正要把這些上好的絲綢奉獻到您的馬前。”
說著,他忙將手中的兩匹綢緞高舉過頂。
那首領從鼻孔中哼了一聲,轉頭下令道,
“吹號!讓他們都給我停下來,這些無知愚蠢的野羊!”
沉悶淒涼的牛角號突然在營地裏響起。隨著這似乎捶動人心般淒厲的號聲,原本似乎已經陷入癲狂狀態的胡騎們漸漸清醒了過來。他們紛紛直起身子,茫然四顧。
隻聽那名首領揚起馬鞭大聲喝道,
“按照草原的規矩,倒進碗裏的乳酪就必須喝下。所以你們已經拿到手裏的東西,就屬於自己了。但是從現在起,如果誰敢再要拿,左手拿砍左手,右手拿砍右手!”
首領的怒吼震懾了原本紛亂的胡騎們,場中迅速安定了下來。那首領下令道,
“整隊。準備追擊,決不能放跑一人。等將逃跑的敵人全部殺盡,我們再回來分配這些財物。我以長生天的名義起誓,你們的英勇會得到應有的酬勞!”
胡騎的首領們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派出了近一千名最精銳的騎兵去追擊已逃走的華部人。
這千名胡騎得令以後,紛紛翻身上馬,然後口中打著呼哨,手裏用刀鞘狠拍馬臀,如一陣狂飆一般直往東猛追下去。
胡騎沿著故道狂追了數十裏,已經遠遠能夠望見前麵疾馳的馬隊騰起的煙塵。他們興奮地大聲呼喝,更加瘋狂地催動坐下的戰馬,緊緊地追了過來。
卻說李由、傅雄和護衛們往東急行。他們離了蘭州以後連日跋涉,人馬都有些疲憊,剛才又經曆一場血戰,已是人困馬乏。疾馳了數十裏後,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這時,他們身後出現了大隊胡騎的身影,馬蹄騰起的煙塵直衝雲霄。
傅雄看了看天色,太陽的大部分已經落在了山後,天色已經暗淡下來。靠近地平線的天際已經變成了大片的灰白。啟明星開始在東方的天空閃耀,頭頂的藍天顏色已經變得近乎黑色,夜幕即將籠罩蒼涼的大地。
傅雄對身邊並韁而馳的李由道,
“李主事,你帶人先走,我留在後麵擋一擋。”
李由雖不通軍事,但也知道這種情況下留下阻敵基本上沒有可能生還,他神色淒然地道,
“傅都主,胡虜勢大,我們還是一起走吧!”
傅雄淡然一笑,
“受人之命,忠人之事。這本來就是我們護衛該做的。李主事請速行,隻要天一黑,胡騎就沒法再追上你們。請李主事回去後將實情稟告大都督,請他發兵為死難的兄弟們報仇!”
傅雄說罷,猛地緊勒馬韁,讓戰馬減速。他同時高舉的手中華部旗,大聲下令道,
“在我身後的護衛留下!”
緊隨在他身後的約百騎護衛們聞命齊齊勒馬。李由雙眼含淚,率剩餘的護衛繼續飛馬向東馳去。傅雄撥轉馬頭,對他們大聲道,
“兄弟們,咱們馬力已疲,這樣跑下去非全都折在這裏不可。隻要我們能將胡騎阻上一時半刻,天一黑,李主事和其他兄弟就能脫險。隻要李主事將消息帶回金城,讓大都督知曉,哪怕我們今日全都殞在這裏,大都督必會親提大軍,踏平胡部,為我們報仇!”
此時,胡騎們已經越來越近了,他們人數眾多,如一道洪流般遍野狂奔而來,騰起的煙塵似乎將整個西方的天空都遮蓋起來,大地也在不住地顫抖。傅雄冷冷地注視著逐漸逼近的胡騎,昂聲道,
“咱們隴右男兒,就沒有怕死的孬種!你們誰如果怕死,大可以現在就走,我決不攔他!”
護衛們高舉手中的兵器,齊聲高呼,
“誓隨都主殺敵!”
何山猶豫了一下,在馬上行禮道,
“都主,嘎娃子才十六,是我何家單傳的唯一血脈。求都主開恩,讓他走吧。”
傅雄聽了,在馬上微微點頭。小何聽了父親的話,不禁雙眼通紅,大聲道,
“阿爺,我不走,我們要死也死在一起。”
何山怒道,
“胡說,你死在這裏做什麽?快走,快走!”
小何忍不住淚流滿麵,口中隻是道,
“我不走!我不走!”
何山情急之下挽弓搭箭對準何勇,
“你這逆子!你今日白白死在這裏做甚?與其讓胡狗殺了,不若先讓我一箭射死罷了!”
說罷,他手指一鬆,那支箭擦著小何的頭頂飛過,小何一時魂不附體,悲聲高呼,
“大啊(土話父親)……”
何山再搭上一支箭,對準小何引弓欲射,厲聲喝道,
“還不快走!”
小何無奈,大哭著在馬上對何山深深一拜,然後拍馬往東追趕大隊去了。
傅雄看到隊伍中的彌屈,突然心中一動,揮手將手中的華部旗擲給他,
“你也走,將這麵旗帶回去!”
彌屈伸手接過,麵上露出不甘的神色。傅雄道,
“你熟悉此地地理人情,大都督用得到你。快走吧,請轉稟大都督,我們這些老兵沒有辱沒這麵旗幟!”
彌屈咬牙點頭,掌旗催馬而去。風中傳來他悲憤的的呼喊,
“長生天在上,我彌屈有朝一日一定會回到這裏,用敵人的鮮血祭奠你們……”
這時,胡騎已經馳到近前,甚至似乎已經能夠分辨出他們猙獰的麵容。傅雄抽出長刀,直指前方,怒吼一聲,
“鋒矢陣破敵,殺!”
說罷,他雙鐙狠磕馬腹,坐下戰馬象一陣風一樣向前躥了出去。傅雄一馬當先,護衛們在他身後次第排開,百餘人組成一個前窄後寬的類似箭頭一樣的陣型,急速向滾滾而來的胡騎大隊直衝過去。胡騎看到對麵小隊騎兵對衝而來,便兩翼張開,迎了上來。
兩軍相遇之際,傅雄一刀就將當麵的胡騎連矛帶人一劈兩段。隻聽一聲巨響,護衛們也已經和胡騎猛烈地對撞在一起,頓時一片人仰馬翻。胡騎在高速追擊中突然遇到騎兵反衝,倉促之間有些措手不及。而留下來阻擊的護衛則人人都已有決死之心,一時間竟勢不可當。護衛們透陣而入,直衝胡騎核心。
傅雄率領護衛們在胡騎陣中左衝右突。胡騎雖然一時亂了陣腳,但是仗著人數上的優勢,還是漸漸地將傅雄等人圍在核心。
傅雄擰身讓過一柄刺來的長矛,橫刀在迎麵衝來的使矛的胡騎前胸拉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隻見血霧飛散,那人慘叫著從馬上栽下。這時兩名胡騎手舉彎刀從左右一起衝來,大有將他一刀砍作三段之勢。傅雄揮刀迎上當前那名胡騎,隻聽叮當一聲,那胡騎刀已脫手飛出。傅雄就勢將刀一橫,兩騎交錯,長刀從胡騎的頸下一閃而過,胡騎的頭顱反向飛出老遠。傅雄身伏馬鞍,避過另一名胡騎橫劈過來的彎刀,揮刀向上反撩,在那胡騎的慘叫聲中,手握彎刀的一條手臂已被傅雄砍下……。
傅雄等人雖然拚死搏殺,但是胡騎前仆後繼般地四麵湧來。但麵對蜂湧而至的胡騎,護衛們一個接一個力戰身亡,漸漸死傷殆盡。
傅雄的戰馬已經倒斃,他渾身浴血,猶自揮刀將一個個衝上來的胡騎劈下馬來。此刻他身邊隻餘寥寥數人相隨。
何山已是身負重傷,他才將一名胡騎從馬上挑下,另一名胡騎已經從旁手舞長矛猛刺過來。何山不及躲閃,長矛刺穿了他的胸膛。何山怒目圓睜,口中噴出大口鮮血,他將手中的長矛奮力反刺,將刺中自己的胡騎戳下馬來。何山搖搖欲墜,身邊一名同伴拚力一刀將一名正要取何山性命的胡騎劈死,但旋即便被蜂擁而上的胡騎砍倒。何山拚盡最後的力氣擲出手中的長矛,刺中一名正在挽弓瞄準傅雄的胡騎。下一刻,至少三把彎刀幾乎同時砍在了他身上,將他的身體幾乎被砍成兩段。
最終,隻剩下傅雄一人還在戰鬥,胡騎們畏他英勇,便向他一齊發箭。傅雄滿身插滿箭矢,終於緩緩而倒。
此刻,西邊最後一絲光亮倏然而滅,夜幕終於將這個充滿血腥的世界完全籠罩。
蘭州驃騎大將軍府內,李辰聽罷死裏逃生的李由的哭訴,不禁拍案而起。
“大膽胡虜,何敢如此!”
李辰一時氣憤填膺,但同時也感到深深的痛悔。自己太心急了,不應該在胡患未平,邊境不寧的情況下貿然派出這樣龐大的一隻商隊。如今不僅價值不菲的貨物全部丟失,還損失了一百多名護衛。這些都是年富力強的壯丁,其中很多都是退役的老兵,對人口稀少的華部來說,這簡直是無法彌補的損失。
但怒氣和懊悔現在都已經沒用了,隻能先想辦法收拾殘局了。
李辰離座將拜伏於地,哀哭不已的李由扶起。溫言道,
“此番是我思慮不周,累自知涉險。萬幸佛祖庇佑,自知安然無恙。否則辰罪不可恕矣!”
李由垂淚道,
“此皆由無能,有負使君所托,更累及傅雄等百餘護衛殞難,唯請使君懲處。”
李辰寬慰道,
“此事如何怨得你?是我低估了胡人的猖獗程度,行事失之草率。若說有罪,罪在我一身而已。”
李由大哭道,
“傅雄臨別時,特意囑咐由定要將此事經過如實稟告使君,請使君發兵為死難的兄弟們報仇!使君,殉難的傅雄以下共一百三十六人,個個都是錚錚好男兒。其情之烈,足壯山河!請使君一定要為他們報仇哇!”
說罷,李由大禮伏拜,號哭頓首不已。
李辰忙將李由扶起。他心中悲憤難己,不由雙拳緊攥,指甲已經深深摳入肉中猶渾然不覺。李辰含淚對李由道,
“這些烈士是我們華部的榮耀和驕傲。請自知放心,沒有人能對我華部做下這樣的罪行後還能逍遙於外。待我查明真相,定要叫元凶百倍償還此血債。我李天行今日立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李辰勸慰了李由幾句,便讓他回去安生修養。李由稱謝行禮告退,李辰將他送至門前,再三叮囑他做好死傷護衛的撫恤,李由連連應諾而退。
臨別之時,李由拿出一串項鏈,躬身雙手奉給李辰,
“啟稟使君,由此番一路查訪,尚未尋得那位阿仁娜小娘子的下落。”
李辰接過項鏈,在手中摸挲著那些光滑瑩潤的小石子,心中暗自輕歎一聲。他將項鏈納入懷中,對李由揖手道,
“有勞自知。”
送走了李由,李辰轉身回到堂中。他一邊思考,一邊背著雙手在屋中默默踱步。這次意外的受挫,所遭受的損失之大,讓李辰心痛。數十輛馬車滿載絲綢、瓷器、茶葉還有蘭州工坊生產出來的各種器物。無不是精選的上品,為的就是一舉打開突厥的商路,並經過突厥再將貿易延伸到西方去。原以為可以換回牛羊、戰馬、糧食、鐵料以及西方的各種工藝和植物物種。但是這些蘭州軍民的省吃儉用積累下來的財富,竟然在半途就被人劫去,而且還損失了眾多護衛的生命,這如何不叫李辰怒火攻心。
李辰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他一直下意識地將戰略的重心放在東麵。自己的注意力也多集中在長安的朝堂和東魏的入侵上。忽略了蘭州地處西部邊境的現實,這裏胡漢混雜,形勢複雜,自己又過於自信,嚴重低估了胡族的威脅。
李辰思緒起伏,不覺又悔又怒,心中如同有一把火正在將他的內腑焚燒。最後他忍不住飛起一腳,將麵前的書案踢翻,案上筆墨硯台,文書印鑒等頓時散落一地。李辰似乎覺得隻有如此,方能釋放自己心中的怒火。
門外的衛士聞聲過來,從門外探首進來查看,李辰將手一揮,
“無事!都下去!”
衛士們如何不明白李辰如今正在火頭上,忙縮頭重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他們忍不住相互對視一眼,心道今天哪個可千萬別不知死活地去觸大都督的黴頭。
李辰踢翻了書案,心中的怒火似乎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發泄。他在屋中凝神佇立,腦海中反複思考著該如何善後。
目前首先當然是要查明真相,弄清楚到底是誰動的手。這一帶情況複雜,各方勢力犬牙交錯,但不會人人有份,總有人沒有參與,但知道些消息。另外這麽大的一筆財貨,總要有去處,所以隻要查到貨物的下落,就可以順藤摸瓜,查到凶手。由於貨物數量巨大,很可能參與的胡人還會因分贓不均而分裂甚至反目,那就難免會有消息泄露出來。綜上種種,隻要是花些水磨功夫,是應該不難查明究竟的。
知道了元凶,那少不得就要調動華部軍出征了。李辰下定決心,這仗不打則已,打起來必是滅族之戰。一定要將參與的胡部全部亡族滅種,才能達到目的。要讓附近所有的胡部都明白華部是不能得罪的道理。隻有這樣,才能建立起有效的威懾,確保邊境的安寧和商路的暢通。和胡人講仁義道德是沒用的,他們的秉性是畏威而不懷德,隻有真的打疼了他們,他們才會真的心服。
但是出兵同樣也麵臨很多問題。首先對境外的胡部發動進攻,這件事必須要得到西魏朝廷的許可。雖然說不大可能得到西魏在這一地區的其他軍隊的支援,但出兵前至少也要事先知會蘭州周邊的州郡。問題是西魏剛剛經曆河陰大敗,現在又麵臨北方柔然強大的軍事壓力,是否會同意自己在現在這個微妙的時候對周邊胡部大打出手呢?
其次華部軍自身不久前才經曆了嚴重損失,現在又剛剛施行整軍之議。又是否能夠承擔一場大規模的對外戰爭呢?
李辰如同一尊雕像般在屋中靜立,腦中不斷反複思忖。過了不知多久,他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
“下官裴萱,參見大將軍!”
謝謝分享。同樣希望將來有機會可以重訪那裏。
我和蘭州頗有淵源。對那裏充滿感情,雖然離開超過20年,但時常夢中縈回。所以在創作本書的時候,我毅然將故事的主要發生地放在這裏。既然兄台是蘭州人,就讓我們一起夢回千年,重溫它金戈鐵馬鑄就的輝煌吧。
謝謝喜歡。看來您一定是從蘭州來的。這個故事主要發生地將集中在蘭州, 天水,西安。希望能引起您的共鳴。以後請多提寶貴意見。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