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羅在金城的第一夜睡得一點也不好。
雖然侍女們為她掛上從長安帶來的繡帳,還鋪了幾層錦墊,但是迦羅還是覺得這個叫做“炕”的泥床生硬冰冷。夜半時分,迦羅哆哩哆嗦地在錦被中縮作一團,身上的被子裹得嚴嚴實實,但仍然覺得寒意難耐。
和身體上的寒冷比起來,迦羅的心中則更是冰涼一片。今日通過對尉氏的一番威逼利誘,迦羅已經將李辰和裴小娘子之間的關係打問的一清二楚。那個裴小娘子很可能就是她一直擔心的李小娘子。雖說李辰還沒有將她娶過門,卻是封了她一個大大的官銜,每日帶在身邊。迦羅才不相信這個李辰是看中裴小娘子才學,對她以禮相待的這種鬼話。
“你敢確定他二人沒有私情麽?”
迦羅聲音充滿冷意地質問尉氏道。尉氏隻得將頭垂得更低,她當然無法確定。她的眼睛也沒有一天到晚盯在二人身上,而且都督對裴小娘子的情分世人皆知,大家似乎都已經默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這似乎確實沒有什麽好分辨的。尉氏萬萬沒想到新主母如此嚴厲善妒,頭一天就上來嚴查都督房幃之事。她對自己一時失言可能給都督和裴小娘子引來麻煩,在心裏感到後悔極了。
迦羅見尉氏無語以對,便自認為已經清楚了真相,抓到了李辰的把柄。按照她的理解,古往今來,從未聽說過哪個女子可以為官。這還不是一種托詞,如此一來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將那士族高門之女留在身邊,可以隨時享用。想到每日裏自己的郎君可能正和那女子行那苟且之事,迦羅的心中就有說不出的憤怒和委屈。
“這個淫賤的女人,好生不知廉恥!什麽出身高門,知書達理。分明就是個淫婦!”
迦羅不隻一次地在心中怒罵道。她現在恨透了這個偷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沒錯,這個淫賤的漢女不僅搶在自己前麵偷吃,還偷走了郎君的心,難怪郎君總是對自己若即若離,忽冷忽熱。迦羅將受到的所有委屈和冷落一古腦全都算到了這個裴小娘子的身上。真恨不能立刻拿起弓,飛馬找到這個女人然後一箭將她射個對穿。
迦羅雖然心中惱恨非常,卻也沒有喪失理智。她知道此事事關李辰的顏麵,自己又剛到金城,僅憑幾句傳言就大鬧一場,顯然不妥。至少目前尚不是發作的時候,無論如何,總是要拿到真憑實據,讓郎君啞口無言,讓眾人無話可說。然後再拿出主婦的威嚴,定要讓郎君將那裴小娘子遠遠地打發了了事。
當李辰忙完一天的公事,轉回後宅與迦羅相見。迦羅早已暇之以整,不動聲色地將尉氏打發回去照顧烏蘭朵,並叮囑在場所有人噤口。迦羅雖有滿腹心事想要問李辰,但看到李辰一回到金城就操勞竟日,已是滿麵倦容,自己也不願來金城第一日就因此與郎君口舌紛爭,便強自忍下。
話說迦羅又氣又冷,幾乎一夜未曾安眠。挨到天明,她早早便喚起侍女,為自己梳妝整理。早上起來後,迦羅發現自己來了月事,此刻隻覺得腰間酸痛難已。迦羅一麵吩咐侍女們為自己準備特別需要的事物,一麵望著銅鏡中自己略顯憔悴的麵容,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煩躁。
這時,穆婆婆閃身入屋,來到迦羅耳旁低聲道,
“老身今日看到郎君一早便去了一處房舍,適才我又見一個妖媚的小娘子也進了同一去處。”
迦羅倏然回首,
“當真?”
穆婆婆點頭道,
“老身看的確實。我才要近前探看,卻不道那裏禁衛森嚴,侍衛不容我相近。”
迦羅心中頓時升騰起萬丈怒火,自己的丈夫剛剛回到金城第二天,這個女人竟然就找上門來了,難道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就要行那苟且之事麽?這簡直就是不將她這個李府的正妻放在眼裏。
穆婆婆見迦羅氣得臉色鐵青,忙問道,
“女郎,我們該如何行止?”
迦羅畢竟年幼,哪裏有處理這種這種事情的經驗,雖然已是氣憤已極,卻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她隻得問道,
“穆婆,你從小便看著我長大,這次娘親就是派你來幫我的。你說我該怎麽辦?”
那穆婆婆沉吟片刻,冷然道,
“我們不如現在就率人衝進去,將那淫婦拖出來,剝了衣裙,痛打一頓。讓她在人前丟盡顏麵,看她日後還敢上門!”
穆婆婆所說的辦法,正是鮮卑貴婦們對付和自己丈夫偷腥的女人常用的一種做法。穆婆婆在宇文家經年,自是熟知鮮卑權貴之家女主人炮製情敵的各種手段。她受迦羅母親之命來為迦羅撐腰,自然也是個厲害角色。
迦羅聽了一時猶豫道,
“那郎君要是怪罪起來……”
穆婆婆道,
“女郎是李府正妻,是這裏的主母。那狐媚蠱惑主人,恃寵而驕。不過一外室耳,竟敢視大婦為無物。不但不先來拜見主母,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入府苟合。是可忍,孰不可忍?女郎今日行主母之權,對她稍做薄懲,給以教訓,乃是天經地義,便是郎君也不能置喙!”
迦羅到底年幼,閱曆太淺,今日又身體不適,滿心煩悶,被穆婆婆一番話激得火氣衝天,頓時怒向膽邊生。她騰身而起,下令道,
“罷了,那狐媚今日欺上門來,我若裝做不知,倒顯得我怕了她!你們與我一起去將她揪出來狠狠打,打完了重重有賞!”
說罷,迦羅帶了隨身的四個下女,由穆婆婆領路,一路氣勢洶洶地往居安思危堂而來。後宅原來的仆役和那個自知惹了禍的尉氏早躲進房裏麵也不敢露,心裏隻是不住念佛。
卻說居安思危堂前的侍衛,見剛才被攔走的老婦又重新回來,後麵還跟了滿麵怒容的主母和幾個侍女,頓覺不妙。一個頭腦活絡些的侍衛拔腳便去尋主事的侍衛副頭領柯莫奇了。剩下幾個隻得硬了頭皮擋在門前,齊齊躬身大禮而拜,
“職下參拜主母!”
迦羅停下腳步,冷冷地道一聲,
“罷了!”
迦羅剛才走得有些急,她稍緩一下氣息問道,
“大都督可在裏廂?”
領頭的侍衛忙揖手道,
“回主母的話,大都督正在裏廂處理公務。”
迦羅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裏麵還有誰?”
那侍衛回道,
“裴參軍也在裏廂。”
迦羅一時沒有將裴參軍和裴小娘子聯係起來,隻道侍衛們得了指令有意欺 瞞自己。她頓時怒道,
“胡說,裏麵分明還有一個女子!你竟敢誆騙與我,卻是受了何人指使?”
那侍衛頓時有些莫名其妙,隻得再行一禮道,
“職下怎敢誆騙主母,裏廂確實隻有大都督和裴參軍二人。”
迦羅聽了,心中更加肯定李辰和那女子定是在內偷歡,而侍衛們則是受命在這裏欺騙阻攔自己。她怒火難遏,大聲道,
“你們都與我退下!”
說罷抬腳便要往裏麵闖。那侍衛見狀,情急之下後退一步,橫臂一攔,
“主母止步!這居安思危堂乃軍機要地,無令牌者不得擅入!違令者斬!”
迦羅出身高貴,哪裏會讓陌生男人觸碰到自己的身體,見那侍衛出手相攔,忙不迭止步,頓時身體一個踉蹌。穆婆婆忙趕上一步將迦羅扶住,一麵大聲嗬斥道,
“大膽,你怎敢冒犯主母,可是要造反麽?
那侍衛身穿錦衣貂裘,乃是近衛費也頭出身,一向視李辰若主人一般,今天一時情急,伸手攔下主母,也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不禁立時色變。他立即雙膝跪地免冠頓首道,
“小人今日不合衝撞了主母,待過後解了差遣,定前來主母駕前自刎謝罪!然此地未得令牌不得擅入,還請主母止步!”
迦羅等未料此人倔強如此,一時倒也沒了主意。穆婆婆隻是沒口子怒罵,
“大膽,你好大膽……”
正在此時,從四周湧出大隊侍衛,他們橫列一隊將大門堵得水瀉不通。隻見為首一人虯髯深目,身材健碩,正是李辰的侍衛副首領柯莫奇。
卻說柯莫奇從昨天回到金城起就一直忙個不停。因侍衛首領劉大郎最近被李辰派出另有差遣,所以柯莫奇便實際上負責起了李辰的警衛安全。昨夜柯莫奇又領隊值衛了一宿,這會兒他剛剛說回家去看一下初次到金城的妻子施蘭兒安頓的怎樣了。沒想到就有人來報,主母要闖居安思危堂!柯莫奇一聽就急了,他跟了李辰這麽久,深知李辰這個人最較真,如果迦羅真闖進去,後果難料!迦羅和李辰都對他恩重如山,他不想他們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
柯莫奇領了侍衛趕到居安思危堂,見迦羅還沒有衝進去,不由暗鬆一口氣,他一麵命侍衛攔在門前,一麵上前對迦羅躬身而拜,
“柯莫奇見過主母!”
迦羅見是柯莫奇,不禁也鬆了一口氣,忙道,
“柯莫奇,你來了就好。這幾個侍衛高低不讓我進去,無禮之極。你快替我說說他們。”
柯莫奇聞聲回頭大聲命令那幾個跪在地上的侍衛為給迦羅賠罪,然後揮手叫他們起身,退到後麵。柯莫奇然後躬身對迦羅再行一禮,
“主母,這幾個人都是忠誠的勇士,他們隻是象獵狗那樣在履行自己的職責。請仁慈的主母寬恕他們的粗魯。”
迦羅勉強點頭道,
“我不會怪他們的。你叫他們讓開,我要進去。”
柯莫奇躬身道,
“啟稟主母,這居安思危堂乃是蘭州最高機密警備之地,非得令牌不得而入,請主母原宥!”
迦羅聽柯莫奇也不肯讓她進去,氣得紅著眼圈道,
“柯莫奇,你且憑良心說,我待你如何?”
柯莫奇腰再彎一分,
“主人和主母的恩情,就象那天上的太陽和月亮,柯莫奇永遠報答不完您的恩情。”
迦羅道,
“那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同他們一樣哄騙我?你家都督明明在內和一女子行那,那,那不知羞恥之事。你們為何還要欺瞞於我?”
柯莫奇訝然抬頭道,
“絕無此事啊!這居安思危堂通行令牌隻發了九枚,絕不可能有外人入內!”
迦羅聽了,不由心中疑惑,
“柯莫奇當不至騙我。難道穆婆婆看錯了?”
迦羅不禁看了穆婆婆一眼。穆婆婆見自己受到懷疑,忙大聲道,
“我今早分明看到一妖媚的女子進了此屋,我若說慌,便立時叫老天收了我去!”
迦羅聽了,心中再無懷疑,她轉頭問柯莫奇道,
“你怎麽說?”
柯莫奇一時瞠目結舌,他才要招前麵幾個侍衛過來問話,卻聽見穆婆婆對迦羅道,
“女郎莫聽他們巧言花語,有沒有女人我們進去一看便知!”
迦羅一聽,舉步就要往裏麵走,柯莫奇慌得連連行禮,
“主母,主母,闖不得呀!大都督軍令如山,六親不認的啊!”
迦羅有些遲疑了,她想起來李辰親口告訴過她,這個什麽居安思危堂不可擅入。
柯莫奇見迦羅猶豫,再行禮勸道,
“主母,主人對您情深義重,請萬萬莫要聽信小人的挑撥啊!”
穆婆婆聽到這裏,衝上來怒斥柯莫奇道,
“你說誰是小人?你說的是誰?你不過是個卑賤的雜胡,主人抬舉你當個侍衛頭兒,主家的家事也是你能說的麽?”
說罷她猶覺不解氣,伸手便摑了柯莫奇一掌。
柯莫奇武藝高強,但他對迦羅滿心崇敬,所以全無防備,又正在低頭行禮,結果被穆婆婆結結實實一巴掌扇在臉上。隻聽一聲脆響,柯莫奇臉上立刻出現了五道紅印。見自己的首領被辱,眾侍衛齊齊大怒,大家下意識地手已經扶上刀柄。
迦羅頓時有些懵了,這件事的發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意識到自己有可能犯了一個錯誤。這時穆婆婆扶住迦羅道,
“莫要理這些奴才,我們進去。”
柯莫奇從未受到過這種羞辱,隻見他麵容扭曲,一張臉漲得通紅,簡直要滴出血來。他憋了半響,突然狠狠地一咬牙,伸手便將挎在腰間的長刀拔出鞘來,隻聽
“倉啷”
一聲,就見長刀寒光四射,鋒芒迫人。
迦羅和穆婆婆心中一驚,腳下不由後退一步。穆婆婆壯起膽子喝道,
“你要怎的,你難道還敢犯上麽!”
卻見柯莫奇雙手托刀,高舉過頂,然後雙膝跪地。隻聽柯莫奇大聲道,
“主母今日如果一定要進,就請先斬了柯莫奇吧!”
迦羅一時頭暈目眩,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演化成這種狀況,她在心裏暗暗感到一絲後悔。就在迦羅進退維穀的時候,忽聽一聲高喝,
“大都督到!”
……
李辰掃視了場中一邊遍,然後冷聲道,
“誰能告訴我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按照華部軍的規矩,上官問話,必須由在場軍職最高的人回答。柯莫奇立刻立正道,
“啟稟大都督……”
柯莫奇將剛才的發生的事情經過簡要地想李辰做了報告,隻是隱去了穆婆婆打自己耳光的一節。李辰聽完,盯著柯莫奇的臉問道,
“你臉上的傷是怎麽一回事?”
柯莫奇看了穆婆婆一眼,低頭不語。
卻聽穆婆婆出言道,
“便是我打的怎的。他對主母不敬,我替主母教訓他。”
她道有迦羅和宇文氏做靠山,自是有恃無恐。
李辰立刻心中明了,他心中更加怒不可遏,
“當眾羞辱一名忠誠的勇士,這要多麽愚蠢的人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李辰厲聲對迦羅嗬斥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居安思危堂不可擅入。你為什麽還要亂闖?還要放任手下打人,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長安?你以為憑你是大丞相親侄女便可肆意胡為麽?”
迦羅自李辰一出來,眼睛就死死地盯住了跟在他身後的裴萱。就見那女子身材修長,體態婀娜,雖是素顏,卻是容貌殊絕,氣質文雅。迦羅心中頓時怒火中燒,但還為等她開言,卻被李辰劈頭蓋臉訓斥了一番。迦羅措手不及,頓時呆住了,在她印象當中,郎君從未對她惡言相向,從來都溫和有禮,可是今天,為了這個狐媚的女子,他竟然當眾訓斥自己,絲毫不顧忌自己的顏麵。迦羅一瞬間隻覺得心中刺痛難己,淚水一下子就要湧出來。就在這時,迦羅分明看到了那狐媚女子眼中閃過一絲嘲諷,迦羅隻覺得自己的胸膛都要炸開了。她指著那女子厲聲反問道,
“我是華部主母,我進不得,她為什麽進得?”
李辰見迦羅不僅不認錯,反而大聲反詰,不由怒急反笑。他麵向柯莫奇道,
“你來告訴她為什麽。”
柯莫奇挺胸大聲道,
“裴大人為蘭州刺史記室,華部軍大都督錄事參軍,從四品下廣武將軍,通行令牌編號‘玄’字。故可進居安思危堂。”
迦羅難以置信地看這個美貌的女子,她看上去年紀雖然比自己長些,可也分明隻是個少女的模樣,她難道真的是什麽將軍?
這是就聽得穆婆婆大聲道,
“什麽將軍,騙誰呀,她分明就是個狐媚!”
饒是裴萱知書達理,涵養深厚,聽了此等侮辱的話,臉上也是閃過羞憤之色。
李辰冷笑一聲,麵向裴萱道,
“裴參軍……”
裴萱雖然著了女裝,但仍依官禮頷首,雙手奉胸,
“職下候命!”
李辰幾乎一字一頓地問道,
“依我華部軍律,擅闖軍機重地,襲擊警衛,該當何律?”
裴萱一躬身,語調中不含一絲感情地回道,
“依律當斬!”
沒有人看到她眼底瞬間流露的一絲冷意。
當斬!
迦羅和穆婆婆聽到這兩個字就如同在耳邊響個炸雷也似,頓時一股涼氣從腳底直竄上來。
李辰轉過身,麵無表情地看了迦羅一眼。然後他對著穆婆婆輕輕地一擺下巴,嘴裏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斬了!”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