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一放亮,李辰早早便醒了過來。此番出征近半年方回,積累下來的公務千頭萬緒。舊的問題未解,新的挑戰又接踵而來,卻讓李辰如何能高枕安眠。
李辰披衣而起,踱步到門前,伸手推開了屋門。隻覺得一股清新而又充滿寒意的空氣撲麵而來,讓你感覺呼吸暢快,似乎將肺裏的積蓄了一宿的濁氣排遣一空。同時,那分寒意又刺激的你皮膚微微發疼,不由自主地打個寒戰,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
金城地處高原,氣候要比長安來得寒冷。長安的人們還在體會金秋最後的餘味以及初冬的料峭,而這裏卻已經分明是隆冬的景象。幾年前的那場大災難雖然已經過去,但是小冰河期的來臨卻深遠地影響,甚至徹底改變了人們本來的生活方式。金城始終再也沒能回到過去那種溫暖的氣候,如今金城的冬天要比原來冷上很多。人們的生活習慣因此不可避免地被改變了。當初被李辰提出的燒炕,如今在金城大行其道,成了居家度日,過冬保暖的必備。人們也不再席地坐臥,而是出現了高榻和床。房屋建築的式樣,也不再象過去那般高大開敞,而是多了可以緊閉的門窗,使房屋可以變成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以便在寒冷的冬季保暖隔寒。
李辰的書房裏沒有炕,隻放了一張木床。夜半時分,李辰隻覺得寒意透背,輾轉難眠。
“今夜看來要加一床羊皮褥子了。”
李辰心裏想著。他突然心裏一動,不知迦羅初到金城,夜裏是否會覺得寒冷難耐。
李辰取了佩刀出門,就在院子裏舞了一回刀,直到感覺全身漸漸發熱,精神振奮,方才收刀回屋。
這時,兩個近身的隨侍已經為他打來了洗臉水。李辰簡單梳洗畢,問道,
“內宅開始燒炕嗎?如果還沒有,就從今日開始罷,不必再等了。”
近侍們躬身應諾,自去向內宅傳話不提。
李辰起身,接過隨侍捧著的佩刀,戴上帽子,便往居安思危堂而來,身後兩名侍衛緊步相隨。
這居安思危堂因中堂的牆壁上掛了一幅李辰手書“居安思危”四個大字的橫幅而得名。這幅字也是李辰對自己的提醒,告誡自己現在遠遠不是可以享受安樂的時候,要對未來可能發生的危險保持警覺。這裏原是府中相對獨立的一棟建築,李辰將它略加改造,變成處理機要和儲存機密檔案文牒的地方。這裏也是整個刺史府中警衛最嚴密之處,警衛等級甚至高過李辰的寢室。能夠有資格進入這個地方的,整個蘭州不過隻是區區數人而已。
李辰來至居安思危堂院門前,值守的侍衛們立正敬軍禮,
“大都督!”
李辰舉手還禮,
“大家辛苦了!”
李辰轉身吩咐道,
“傳話給前堂,裴記室到了以後,請她到居安思危堂相見。”
“遵命!”
隨著蘭州渡過災難,民生不斷發展,治理也開始逐漸走向正規。布政司、按察司、監察司和都指揮司先後開衙建署,與刺史衙門分立。蔣宏、賀蘭武、花貴等人紛紛搬出了刺史府。裴萱雖然仍留在刺史衙門辦公,但為避人言,她也在刺史府附近另尋了一處住處。但李辰仍然將她原來的房舍保留著。
按照李辰的設想,華部今後將形成“內庭外朝”的治理格局。即形成以裴萱為首的中樞谘議決策機構和以四大衙門組成的行政軍事執行機關兩部分職能。今後的方針大計,將先由中樞議定,然後再按職能劃分轉到各衙門具體執行。重大的事務,則由中樞和各衙首腦會商議定而行。而李辰作為華部首領將超脫在兩方之上,隻起一個協調和終局裁決的作用。待日後將院會的功能完善起來,最終形成首領、內庭、外朝、院會四方各司其職,權力相互製約,不使一方獨大,特別是不能讓首領手中的權力過分膨脹。
李辰邁步進入居安思危堂,大堂非常寬敞,正中雪白的牆壁上李辰手書“居安思危”四個魏碑體大字橫幅赫然在目。這四個字筆勢雄強剛勁,是李辰的得意之作。裴萱對此卻頗不以為然,但也隻不過對心上人的這種自戀的行為淡然一笑而已。
橫幅的下方有一長案,案後一把帶扶手的高背椅,案上有紅、黃、綠三個木匣。每日傳來的公文、奏報等文書,都先由裴萱過目,附上處理意見,然後再按輕重緩急分別放入被李辰暗稱為“紅綠燈”的三個木匣中。
在大堂兩側,豎滿了一人多高的大木櫃,木櫃都由樟木製成,可防蟲蛀。內裏分門別類地存放了各種機要文牒檔案。
在長案前大堂正中,擺放了兩列相對共八把座椅。李辰將目光停留在左手第一把椅子上,眼中充滿柔情。
這把椅子與其它七把樣式明顯不同。那七把椅子,都統一是明式官帽椅的樣式,而這一把卻寬大得多,更象個羅漢床。原來李辰因為不習慣跪坐,所以在蘭州大力推行高坐的家具。卻不料由於氣候的改變,人們的觀念也悄然起了變化,蘭州眾人很快就接受了李辰帶來的以明式家具為樣板的高坐具。這些家具端莊大氣,舒適典雅,立刻就在蘭州風行起來。
但裴萱始終不接受這種高坐的家具。出身士族高門,飽讀詩書的她固執地認為這種分開雙腿的坐姿不雅觀,顯得很沒有教養,所以一直堅持跪坐。李辰無奈,在布置居安思危堂的時候,讓人專門給裴萱訂做了一張高榻。這張榻下方有座,和其他的椅子一般高,但更寬大一些,無背,兩邊有扶手,後部還設有台階。這張榻製成後,便被安放在左手第一的位置。每次議事時,裴萱便跪坐在此,和其他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加上裴萱博聞強記,見識不凡,因此蘭州官場上在私底下偷偷將裴萱稱作“獨座娘子”,人人心懷敬畏。裴萱在蘭州的威望,不獨是她自身的才幹努力,也與李辰的大力扶持密不可分。
李辰來到長案後坐下,伸手先從紅色的木匣中取了急要的公文讀了起來。這是一份從長安宇文泰大行台來的緊急行文,行文稱西魏河陰大敗的消息已經傳至草原,柔然近期似有異動,告誡邊陲諸州,務必密切監視,嚴加防範。
李辰讀了,不由眉頭緊鎖,心中緊張地思索著對策。柔然是北方草原上巨無霸似的存在,控弦可達數十萬。如果柔然一旦對己方采取敵對行動,對剛剛經曆大敗的西魏來說,將要同時麵對來自北方和東方的雙重軍事壓力,形勢將極為嚴峻。
李辰正在沉思,卻聽見門聲一響,有人邁步進入堂中,接著一個清越的女聲響起,
“參見都督!”
李辰抬頭一看,卻見麵前一體態俜婷的少女正在向自己行禮。就見她長發如漆,膚若凝脂,柳眉如黛,一雙杏眼含情,卻似深藏一分淡淡的哀怨,不是裴萱卻是誰?
裴萱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長裙,天青色滾邊,細細的小蠻腰上係了天青色錦帶。麵上不見鉛華,素顏向天,隻在唇上上淡淡地施了一層胭脂。但李辰看在眼裏,隻覺得明麗動人,風姿無限,讓他一時間不覺喉頭發幹,連話也說不出來。
話說裴萱今日特意早起了一刻,待梳洗已畢,服侍的小婢女捧過官袍欲為她更衣。卻見裴萱搖頭道,
“與我換女裝來。”
那小婢女一時錯愕,但馬上臉上就浮現出會心的笑容,
“對呀,都督回來了,小娘子應該穿女裝才是!”
裴萱麵上飛起一絲紅暈,但也隻是微微而笑,並沒有嗬斥那個小婢女多舌。小婢女忙重新給裴萱拿來了女裝,裴萱挑選了一身素雅的裝束,不甚搶眼,卻盡顯女性的柔美。
裴萱在外麵罩了一件素錦的衫子(類似披風,有袖),然後出門乘車來到刺史府。甫一進門,就見一個下屬前來稟報,
“中書大人,使君有命,請大人去居安思危堂相見。”
裴萱點點頭,謝過那名下屬,轉身往居安思危堂過來。到了門前,裴萱主動拿出了自己的通行令牌,遞給值守的侍衛。為首的侍衛雙手接過,仔細查驗一番,然後俯首雙手將令牌奉還裴萱,
“今日參軍大人換了裝束,故職下多驗了幾眼,還請勿怪!大都督正在堂中相候,參軍大人請!”
裴萱接過令牌,道一聲謝,然後舉步行至堂前拾級而上。裴萱來到堂外,脫了外罩的衫子,搭在門前的衣架上,然後她整一整衣飾,伸手推開堂門。裴萱輕移蓮步,行至堂中,對正在伏案苦思的李辰輕吐朱唇稟了一聲,然後斂衽而禮。卻見李辰聞聲抬頭,一時眼神迷亂,似乎看得呆了。
裴萱見了心中暗喜,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裴萱抿嘴微微一笑,麵上說不出的明麗姣妍,宛如春風化雪,頓時滿室生輝。裴萱帶了幾分嗔怪地再呼一聲,
“都督!”
“啊…”
李辰這才似醒悟過來,忙起身揖手,有些訕訕地道,
“你今日突然換了女裝,倒叫我一時忘情,葳蕤勿怪!”
裴萱微笑著搖搖頭。李辰收斂一下心境,整容道,
“葳蕤請坐,我正有事相訊。”
裴萱立刻斂容稱謝,然後邁上自己的獨座,端端正正地跪坐,等待李辰發問。
就聽李辰問道,
“葳蕤,至今日,我華部共有多少人口?其中可以充役的男丁又有多少?”
裴萱隨口而答,
“我華部共有男婦四萬一千八百二十七口,其中丁男一萬八千八百九十六口,婦一萬七千一百八十九口,孩童五千七百四十二口。”
李辰滿意地點點頭,再問道,
“我華部軍總兵力現在有多少?”
裴萱應聲答道,
“我華部軍下設兩軍,計有安寧、金城、沙苑、騎兵、工兵輜重、近衛費也頭和近衛邙山營七營,此戰我軍損失不小,現全軍共有將卒共兩千九百三十六員,馬四百四十五匹。”
李辰沉思了片刻,麵色嚴峻地道,
“那份你批了“急、重”的大行台行文當也還記得 ,柔然又不安分了。原本自柔然公主和親之後,兩國相安。然胡虜終究難改恃強淩弱,不講信義的本性,見我軍新敗,便又伺機而動。”
裴萱有些緊張地問,
“那我們該如何應對?”
李辰思索道,
“柔然主力如果南下,首當其衝,乃是涇、夏諸州,蘭州當是無豫。我隻擔心吐穀渾若同時見機來攻,我們就必須要獨自應付,因為國中正全力對抗柔然,勢不能發兵相助…”
李辰正說到這裏,卻聽見院外一陣喧嘩。李辰不禁眉頭一皺,裴萱也麵露訝異。這居安思危堂乃軍機要地,什麽人這麽大膽,竟敢到這裏吵鬧,當真不知死字怎麽寫的麽?
李辰頓了一頓,繼續說道,
“我有意重整軍力,以為不時之需。我的設想是這樣……”
這時外麵的吵鬧聲突然大了起來,生生將李辰的話語打斷。李辰怒不可遏,厲聲大喝,
“來人!”
一名侍衛應聲而入,向李辰行禮道,
“大都督,職下候命!”
李辰怒斥道,
“你們是幹什麽吃的?一個門都守不好嗎?外麵怎麽回事?”
那侍衛低頭道,
“啟稟大都督,是主母帶了人硬要往裏麵闖,屬下們極力勸阻,主母她隻是不聽。現在費統領親在勸阻,已經起了衝突!”
“迦羅?”
李辰聽了頓時明白,這一定是迦羅來了。如果是別的什麽人敢闖居安思危堂,侍衛們早就拔刀將他斬了。就因為來的是迦羅,侍衛們才不敢造次。
李辰心中惱怒的同時也疑惑不已,
“我已親口告訴她居安思危堂不得擅入,她怎麽還要硬闖?怎麽這麽不懂事!”
李辰當即起身,大步邁出門外。裴萱也連忙起身跟在李辰後麵,想看個究竟。
李辰出門立足簷前,卻見院門前圍了一圈侍衛,將門擋得嚴嚴實實,新晉侍衛副統領柯莫奇卻是跪在侍衛麵前,雙手托了出了鞘的長刀。而在柯莫奇的對麵,立著一華服少女,滿麵怒容,卻正是迦羅。在她左右,還擁了穆婆婆和幾名侍女。
這時,李辰身後的侍衛大喝一聲,
“大都督到!”
就見眾侍衛聞聲如觸電般齊齊挺直上身,立正凝立。柯莫奇也聞聲一溜煙爬起來,一邊將刀還鞘中。他快步跑到階下立正,然後大喝一聲,
“敬禮!”
在場所有侍衛齊刷刷舉起右手向李辰敬禮。裴萱見狀悄然後退一步,雙手捧在胸前,微微頷首。這是華部軍的將士在向自己的主帥致敬,她若也坦然受之,便是不知進退了。裴萱立刻退後行禮,將李辰凸顯出來。
侍衛們突然一致的行動,散發出強大的氣場。原本氣勢洶洶的迦羅和她的侍女們似乎也一下子被震住了,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李辰冷冷地掃視了眾人一眼,然後開口道,
“誰能告訴我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的聲音充滿寒意,聽得眾侍衛不由心裏打個寒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