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念賢被李辰一番話說得如五內俱焚,羞怒之下一口鮮血如箭般噴射而出。念賢隻覺眼前一陣發黑,頓時失去了知覺,身軀緩緩向後便倒。
念賢的親衛們聽到響動,忙上來看時,卻見念賢已經暈倒在席上,官袍和嘴角上還殘餘了斑斑血跡。親衛們無不大驚失色,忙七手八腳地將念賢扶起,撫胸拍背,齊聲喚道,
“大將軍!大將軍!您醒一醒啊!”
眾人喚了幾聲,方見念賢哼了一聲,悠悠轉醒。眾人不禁大喜,
“好了好了,大將軍終於醒了。”
念賢慢慢睜開雙眼,見四周眾人環繞,忙掙紮坐起。他一動身,卻隻覺胸口發悶,四肢無力。眾人忙將他扶住,幫他坐起來。念賢飲了幾口下人進獻的參湯,不適稍減,便揮手對眾人道,
“爾等毋庸驚慌,吾無大礙!”
這時,手下一名督將拔刀在手,大聲道,
“大將軍,可是那蘭州刺史李某加害於你?待末將這就去將他擒來!”
念賢將手一擺,
“吾一時舊疾發作,卻是與他無涉。汝不得魯莽行事!”
念賢掙紮起身,對眾人下令道,
“送些糧秣去城外李金城營中,隻言秦州刺史略盡地主之誼,餘不必道!”
李辰剛才用非常激烈的方式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自己的拉攏。念賢雖然一時惱羞成怒,憋出內傷,但也明白李辰的確見識深遠,才智高絕,日後必成大氣。因此就算拉攏不成,無論如何,也要為主上結下一段善緣。
眾人一起躬身領命,
“遵命!”
念賢一時興意蕭索,整個人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原本挺拔的身姿,仿佛也佝僂了下來。他遠望長安方向,心中默念,
“主上,老臣盡力矣!還望主上速速收聚民心,否則乾坤倒轉,社稷傾覆,其勢難挽啊。”
當夜,一封密書由秦州飛馬傳送至長安。書至之日,皇宮內圓極殿的燭火徹夜未熄。
轉過年,大統帝陸續頒行了一係列詔令。
春二月,大統帝下詔大赦京城內外。夏五月,詔免免妓樂雜役的賤籍身份,使其與普通百姓編戶相同。秋七月,詔令今後每年七月朔望,天子將巡閱京師,接見囚犯,聽其鳴冤申屈。冬十月,大統帝下詔於陽武門外設立鼓具,並置紙筆,以求得失。天下萬民,人人可擊鼓上書,直達天聽。
這些改變有多少是因李辰的那一番話而起很難確定,但這些進步的措施無疑對穩定動蕩中的西魏統治起了很大作用。大統帝的聲望也因之而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在大統帝駕崩以後,被追贈諡號魏文帝。文的諡號在古代是對帝王極高的褒獎,這與他的這些進步的改革措施不無關係。這些都是後話。
卻說李辰離了秦州城,一路快馬揚鞭,飛馳回到軍營。比近華部軍的營寨,早有守望的軍士遠遠看見,一聲歡呼,
“大都督回營了!”
就見營門大開,賀蘭武等眾將一起迎了出來。李辰策馬奔到營前,緊勒馬韁,然後翻身下馬。李辰看眾人時,卻是個個頂盔貫甲,神色肅穆。再看營內,全體華部軍則整兵祙馬,一副將要出戰廝殺的樣子。李辰不禁訝異道,
“這卻是為何呀?”
賀蘭武上前奏道,
“適才主母返回營中,言道秦州刺史留大都督敘話。末將雖不疑他,然主帥不在軍中,吾等豈可無備?”
其實剛才迦羅回到營中,賀蘭武見她孤身而回,李辰卻不見蹤影,便立刻趕來探問。迦羅告訴賀蘭武,李辰被秦州刺史念賢留下敘話。迦羅還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因為念賢是己方政敵,這次特別要和李辰敘話,卻是不知是何居心。賀蘭武聽了,立即下令全軍備戰,並派出偵騎前去打探。如果有什麽不對,他就要下令攻打秦州城,將李辰搶出來。待偵騎回來報告,道秦州一切如常,城門也未關閉,大家這才略微放心,但仍不敢放鬆戒備。直到見到李辰回來,方才齊齊將心放下。
賀蘭武見李辰動問,也不想李辰擔心,就輕描淡寫地稟告了幾句。其實主帥不在軍中,副將下令調動全軍這是一件犯忌諱的事。賀蘭武久曆軍旅,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今天因為擔心李辰出事,他也顧不上這麽多了。如今李辰平安回來,動問調兵之事,多少讓賀蘭武覺得有些忐忑。
李辰倒沒有想那麽多,他見到部將們如此關注自己的安危,心下感動,便道,
“倒是讓諸君為我擔憂了。那秦州刺史念蓋盧乃是國之名臣,年高望重,於吾輩皆為父黨,不可不敬。”
李辰下令全軍解甲,好生休息,隻留少數警衛戒備如常。然後李辰來到迦羅的帳中。卻說迦羅正在為李辰擔心,卻聽說李辰已經平安返回,不由心花怒放。待迎得李辰進帳坐定,李辰便將剛才念賢招待自己的事大致講了一番,但是隱去念賢厚祿招攬自己和自己最後怒斥一段不提。李辰對迦羅道,
“那念蓋盧也算是個君子,吾敬他年高望重,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
正說之間,卻聽有人在帳外大聲稟道,
“稟告大都督,有人送來五車糧草,隻言秦州刺史略盡地主之誼。如何處置,請大都督示下!”
李辰聽了,明白這是念賢在示好。做人留得一線,也好後日相見,念賢不愧年老成精,行事滴水不漏。李辰略一思忖,便下令收下糧草,然後選了一匹好馬,叫來人帶給念賢,作為回禮。
之後,李辰辭了情意綿綿的迦羅,回到自己的營帳。這畢竟是在行軍途中,雖然和迦羅同宿在一起也沒有什麽不行。但李辰還是想做一個統帥與士卒同甘共苦的示範。
一夜無話,第二天華部軍拔營起行,繼續趕往金城。漸漸地,陡峭的高深變成了綿延起伏的丘陵。樹木也變得越來越稀疏,最後蒼茫的原野上已經再難看到高大的樹木,兩邊的的山丘上光禿一片。直到走進看時,才能見到一些低矮的灌木,幾乎和地表混為一體,難以分辨。在一片土黃色的遼闊天野之間,華部軍的隊伍如一條黑色的長蛇,蜿蜒前行。隊伍中紅地白花的華部大旗,被剛烈的高原之風吹得平展筆直。那一抹鮮豔的紅色,給深秋肅殺的荒原增添了一分瑰麗奇魄的色彩。
而天氣也變得越來越寒冷,一路上大家不斷地添衣加被,到最後已是將全部的衣物都穿在身上。饒是如此,夜晚宿營於荒野,雖然有篝火驅寒,但仍覺得寒意徹骨。
這一路的艱辛不必累述,華部軍將士生長於斯,都已經習慣,而且大戰之後能幸存回鄉,人人都難抑興奮之情。迦羅卻是受了不少苦,但她咬牙堅持,沒有一聲抱怨,確實叫李辰刮目相看。
一路上行了足有月餘,直到大統四年末,李辰帥華部軍終於回到闊別已經半年之久的金城。
由於這次出征大敗,損失慘重,自然沒有了紅旗報捷。得到消息的金城文武官員和滿城百姓皆服素服,迎於城外十裏。
其實長安平亂以後,李辰第一時間就修書給金城留守諸文武,向他們通報戰況和自己平安的消息。河陰慘敗以後,謠言甚囂塵上,關隴大震。之後又發生了長安之亂,隴右和前方的消息阻絕。李辰非常擔心草創的華部和蘭州會因此受到衝擊,發生動亂甚至崩潰。好在長安之亂被很快平息,李辰立即便與蘭州聯係,安定人心,他寄希望留守文武能保持大局,等到自己回來。
隨著離金城越來越近,李辰的心裏也越來越沉重。這不是簡單的近鄉情怯問題,而是李辰作為華部軍統帥此次大敗而回,一起出征的兩千多金城子弟折損大半,由於倉促撤退,甚至連他們的骨灰都沒能帶回。李辰覺得自己簡直無法麵對金城的父老。雖然誰都可以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對於一個普通的家庭來說,這可能意味著將失去一個父親,一個丈夫或是一個兒子,這幾乎是無法承受的損失。李辰寧願一百次麵對戰場上敵人如雨而至的刀箭,也不願意哪怕一次麵對金城父老因失去親人而哀慟難已的麵容。
可是作為軍隊統帥和部落首領,李辰卻必須要麵對這樣的場景,這是他的無可逃避的責任。
終於,金城已是近在眼前。大河如帶,雄關似鐵。
放眼望去,城外蕭肅的大地上黑壓壓地站滿了前來迎接的金城百姓,他們人人身穿素服,麵容悲戚,寂然無聲。
華部軍行至出迎的人群對麵整隊。這時,一員乘黑馬的騎將手舉白幡,頭紮孝帶從陣中催馬而出。他緩步至行金城官員和百姓的麵前,先揖手一禮,然後高聲道,
“言於金城父老鄉親得知:此番我軍拚死血戰,力斬敵軍司大都督、司徒高敖曹,俘斬數千!然友軍戰不利,先後潰師,全軍終致大敗,我華部軍力戰斷後,方保全殘軍。是役,我華部軍共戰殞將卒一千七百六十四員……”
言至最後,此人已是淚如泉湧,語不成聲。對麵的百姓中的婦人們也已經紛紛掩麵流淚,隻是拚命捂住嘴巴,不敢發出哭聲,唯恐不幸真的降臨到自己頭上。
李辰邁步而出,他行至百姓麵前,先是雙手交並額頭,然後躬身大禮而拜。接著他解開自己的帽子,免冠再拜。然後他雙膝跪地,再拜頓首。李辰抬頭時,麵上已是淚如雨下,他哽咽著大聲道,
“辰對不起各位父老鄉親,我沒能將兒郎們都帶回來啊……”
對麵的金城官員百姓齊齊跪下回拜,終於有人已經忍不住開始號啕大哭。這邊華部軍也一起跪下,回想起當日血戰時的場景,華部軍將士也紛紛落淚。此時金城外已無人站立,隻聞哭聲震天,山河變色。
迦羅在後營看得真切,早也哭的雙目通紅。她突然想到,自己乃是華部的主母,這樣一個場合,自己怎麽能躲在後麵?迦羅忙解了身上的狐裘,邁步就要下車。穆婆婆忙上來攙扶住她,低聲問道,
“女郎要去哪裏?”
迦羅道,
“這種時候,我應該在郎君身邊的。”
迦羅下了車,提裙快步便往李辰身邊走。幾個侍女想上來攙扶,被她冷眼一瞪,全都嚇得退了回去。迦羅疾步來到李辰身邊,不覺有些微微氣喘,她平複一下氣息,先是對著金城百姓深深斂衽而禮,然後她錯後李辰一步,跪在李辰的身體左側。
這邊金城官員百姓正和李辰相對悲泣,並沒有太多人注意到迦羅的舉動。隻有裴萱跪在靠前的位置,自從李辰出現,她的眼神就沒有離開過他。隻是在心裏不斷默默自語,
“他瘦了,他瘦了呀…”
不知不覺裴萱也是淚眼模糊。
突然,裴萱注意到一個梳了婦人發式的美貌少女來到李辰的身邊,行禮之後,便施施然跪在李辰一側,她雪膚碧眼,神態落落大方,貴氣雍容。裴萱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心裏一痛,臉色已經蒼白如紙。
這時,代刺史蔣宏起身向前,將李辰扶起,
“使君不必自責太甚,此非戰之罪也。舉國大敗,若無使君力挽狂瀾,其勢危矣!”
李辰垂淚道,
“此戰我軍倉皇而退,竟不及收斂烈士遺骨,隻能就地焚之。每念及此,怎不讓我痛徹心肺!”
蔣宏再安慰李辰幾句,他突然注意到李辰身邊的迦羅,不禁訝道,
“這位小娘子誰人耶?”
李辰這時方看到迦羅已站在身後,他頓時有些尷尬,隻得低聲介紹道,
“這,這位是夫人。”
蔣宏聽了,立時明白,這定是李辰的正妻,那位當朝大丞相的侄女宇文氏了。蔣宏立刻整儀向迦羅肅容而拜,
“下官蘭州布政使,暫領蘭州刺史蔣宏參見主母。”
蔣宏身後金城諸官員一起躬身而拜,
“職下參見主母!”
在一片躬背之中,隻有一人卓然而立,卻正是裴萱。
當裴萱意識到迦羅的身份後,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雙耳似乎突然失聰,對周圍發生的一切聞所未聞,隻是呆呆地望這這個可以合法地擁有自己心上人的美麗女子。
就見迦羅微微頷首還了一禮,然後伸手虛扶,揚聲道,
“蔣公請起。”
待蔣宏起身,迦羅雙手一展,對後麵的眾官道,
“諸君請起。”
這時迦羅突然注意到官員的隊伍中似乎有一人沒有下拜,就那樣直直地站著,隻是眼光複雜地盯著自己。迦羅眉頭一皺,但也沒有發作。今天自己是第一次在華部亮相,定要給大家留個寬厚可親的印象。迦羅隻是不動聲色地看了那人一眼,隻覺得此人麵容俊俏非常,竟是個美郎君。迦羅並沒有認出裴萱是個女子,隻道是個年輕的官員被自己的美貌所懾,隻是心中暗道,
“此人好生無禮!必要說與郎君知道,給他些教訓!”
與諸人見禮畢,迦羅便轉身退回車中去了。
Thanks.